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为我称臣》 《为我称臣》 作者:南书百城 文案: 【先婚后爱/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世纪甜文】 结婚五年,棠宁意外失忆。 一觉醒来,中风的父亲早已痊愈,濒临破产的家族企业蒸蒸日上,而她不仅坐拥万贯家财、名下海岛成群,甚至混成了广大女性眼中的职业标杆。 唯一的人生遗憾是,自己竟然英年早婚,嫁给了少年时代就不太待见她的人—— 那位白手起家、手腕狠厉,如今身居高位的商业巨头,蒋林野。 当晚,她被对方摁住手腕,抵在窗前。 “宁宁。”高大的男人气势逼人,居高临下,“听说你失忆了,记忆停在二十岁?” 她正要点头—— 下一秒,他“啪”地甩出一本《高等代数·第五版概述》。 “来。”男人嗓音低哑,发出怜爱的叹息,“用你二十岁的智商,算给我看看。” 棠宁:“……” 【深藏不露病娇霸总x家里有矿千金美人】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婚恋 业界精英 主角:棠宁,蒋林野 ┃ 配角:下本《几点了你还不睡》先婚后爱/娱乐圈甜文/专栏求预收 ┃ 其它: =============== 【第一章失忆】 文/南书百城 2019.08.25 - 棠宁神经紧绷,一动不动。 看着镜子里这张脸。 ——牛奶肌,冷白皮,眉如远山,额头饱满,桃花眼微微上翘,眼睛黑白分明,从脸到五官无一不精致,连下颚线的弧度都像是量着尺寸画出来的。清润的面庞之中,甚至带着一点点,被疼爱过才会有的,小女人的妩媚。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捏捏。 “啧……”倒抽一口气,赶紧放开。 会疼。 是真脸。 她微微张着嘴,半天,艰难地憋出一句:“我就出个车祸,你们还顺手帮我整了容?” 病房里安安静静,阳光无声地垂落。 立在床边的简薇温柔又超有耐心,公事公办地解释:“棠总,这就是您的脸呀,您看,您一直拥有会发光的名品颜值,在哪里都是神仙美貌经营者,大家都公认您这就是上帝建模的长相,每一帧都令人沉迷……” 棠宁:“……” 棠宁谦虚地摆手:“可以了,可以了。” 这到底是哪里找来的特护,别的不会,彩虹屁倒吹得一绝。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镜子。 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现在这张脸,有她少女时的轮廓,但比她少女时代好看了一百个level。金堆玉砌,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这么看来,医生也没骗她,她确实是魂穿……不,失忆了。 半小时前,她在这家医院的病房里醒过来。 虽然病例上明明白白写的是车祸撞击大脑,造成了病人昏迷,但她对这场车祸毫无印象,脑海中最后一个有记忆的画面,遥远地停留在五年前—— 那时父亲公司的资金出了大问题,她不知道能去求谁,慌不择路,站在一轮烈日下给远在美国的蒋林野打电话。 正午室外逼近四十度,他们时差十二小时,她心急如焚,打了很多个电话,他才接起来。 蒋林野坐在大洋彼岸,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男人声线慵懒,清冷又绝情: “棠宁,我们只是高中做了一年同桌而已,很熟吗?” “你有多大的脸面,能让我回国帮你?” 就这两句话,轻轻松松,给她判了死刑。 想到这个,棠宁突然有点发愁。 那时候她的老父亲被气到小中风送往医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公司还在不在。 “棠总。”见她满脸惆怅,简薇小心地问,“您渴不渴?要喝点水吗?” 思绪一瞬间被拉回现在。 五年后的医院已经发展得这么人性化了…… 棠宁在心里感慨,连特护都管客户一口一个“x总”,努力让病人感受到大佬的快乐。 她矜持地点头:“要。” 简薇:“好的棠总。” 私人特护病房,在一墙之隔设置了小会客室和小厨房。 棠宁提醒:“如果有冰,记得加冰。” “好的棠总。” “有零食的话也帮我拿一点,我有点饿。” “好的棠总。” 棠宁:“……” 她还是有些不自在:“你不用一直叫我棠总的。” “可是。”简薇已经用小餐盘端着水和零食走了回来,“您确实是我们的总裁啊。” 棠宁缓缓打出一个:“……?” 她隐隐察觉到,事情开始朝着奇幻的方向发展了:“你再说一遍,我、我是你们的什么总裁?” 简薇微怔,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疏忽。” 她怎么忘了,上司失忆了。 下一秒,棠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简薇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支激光笔,抬头一按,面前的白墙缓缓降下幕布,屏幕上出现一份幻灯片。 棠宁:“???” 你们是早就预见了我的失忆吗竟然连ppt都他妈准备好了?? “请允许我重新向您做一遍自我介绍,我叫简薇,是您的生活助理。”简薇把自己的手机投影在幕布上,一边翻ppt,一边解释,“这是您的公司,也是我目前在职的单位,‘tj糖浆’。虽然您总是开玩笑说这名字像一家制糖厂,但‘tj’其实是一家棠氏旗下的网络科技公司,我们针对高端宠物市场,专门做智能宠物产品……” 棠宁挺爱听这个,随手拆开一袋薯片:“那我现在岂不是很有钱?” 老父亲大概也还没破产,岂不美哉。 简薇笑了:“是呀,您和蒋总婚后第一年才建立这家公司,现在每年的盈利额就已经高达……” 棠宁一个激灵,没咽下去的薯片差点吐出来:“我结婚了?!哪个蒋总?!” 她一激动,脑子又嗡嗡响起来。 简薇连忙扶住她:“棠总您还好吧?” “棠总他妈的好极了,快说蒋总!” 简薇拿起手机,直接调百度百科给她看。 蒋总,又能有几个蒋总。 棠氏的乘龙快婿,现任的董事局主席兼首席执行官,藤校毕业白手起家,一回国就直接接手了棠氏濒临破产的烂摊子,之后逆风翻盘,五年内把企业的业务从地产扩展至技术领域,连续三年营收增长近50%——的那个…… “蒋林野。” 棠宁太阳穴突突跳,扒着百科往下翻,翻到一个蒋林野的采访视频。 很短一个小vcr,大概是他出席某个晚宴,车停在门口,侍应上前开门。 男人下车的同一时间,镁光灯疯狂地闪起来,他在入口处站定,没有看镜头,身形过于挺拔,整个人的气场都显得清冷,定制的黑色西装西装笔挺熨帖,手腕处的袖口制作考究,机械表的蓝宝石镜面反光。 记者抓紧时间上前提问,问三句,他答一个“嗯”。 和棠宁记忆里一样,这个家伙,拥有任何死亡打光都掩盖不住的英俊。 他比过去更加成熟,少年时代那种植物般的清冷明显褪去,高傲却跨越时光,分毫不差地留了下来—— 连最后对镜头那个面无表情的回视都拽得不行,恨不得在脸上写四个大字: 老子牛逼。 棠宁:“……” 晴天霹雳。 她一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脑子里过弹幕似的,噼里啪啦全都是“我的天啊我怎么会跟这个人结婚啊”,“这个人是被我下了蛊吗不然他怎么愿意娶我呢”,“我到底签了多少丧权辱国的合约他才会跟我结婚啊”! 简薇见上司愣在原地,以为她想起了什么,主动解释:“您大概不记得了,但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也一直都是这样宣传的……t,代表棠宁;j,代表蒋林野;而‘tj糖浆’这个品牌,不仅象征着两个年轻灵魂的结合,还象征着两颗火热跳动的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彼此交融,难分难舍……” 她没说完,棠宁用力扣住她的手。 简薇:“?” “快……”棠总呼吸不稳,“快叫护士站。” “棠总您怎么了!” “我,我有点缺氧……” “……” *** 华灯初上,夜幕笼罩城市,霓虹灯渐次亮起。 高架桥上灯光闪动,首尾相接的车辆拥堵成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 路灯光芒昏暗,车辆偶尔移动,斑驳的光影从眼角一一滑过,落在手中的文件上,将某些破碎的句段映亮。 车内静寂许久。 蒋林野阖上医院传回的病例,一言未发。 失忆了…… 他揉揉眉心,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总。”见他一副疲态,助理主动问,“现在已经很晚了,您还去医院吗?” 男人声音低沉,不欲多言:“去。” 助理犹豫一瞬,踌躇着说:“但是太太她可能已经休息了。” 何况她每天都在作妖,还差这一次吗。 明天再去看,不也是一样的吗。 蒋林野身形微动,手指从眉骨间移开,默不作声地看过来。 男人身形高大,眉眼深邃,在黄昏与夜色交界的光芒中,气场显得格外冷硬。他下颌紧绷,线条清俊消瘦,窗外的光影随着车子移动而断续地从他脸庞上扫过,就这么一言不发,眼里竟渐渐地生出寒意。 助理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拍错了马屁:“去,去,再晚都要去。太太不会那么早休息的,万一她还在等您,总不能让她白等。” 前方事故解除,车子加速开动,光影飞快地扑闪而过。 蒋林野不再说话,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还真是想看看—— 棠宁为了和他离婚。 是不是真的能找出一千个理由。 然而事实上,这个时间,棠宁真的休息了。 大概是那场车祸的缘故,刚刚做过手术,她还没清醒几个小时,就轻易感到疲惫。 迷迷糊糊地,她梦到十七八岁时高冷的蒋林野。 明明被爸爸资助,偏偏一双眼还长在头顶上。 她不爽极了,眉头在睡梦中紧紧皱起来,一翻身,手就被人握住。 “……?!”棠宁猛地睁开眼。 夜色空寂,房间里安安静静。窗帘一起一落,没有开灯,银白的月光顺着窗台流泻进来。 她像漫画慢镜头一样,一格一格地转头过去。 光线缥缈,借着昏昧的月光,她看清男人的面庞。 他个子很高,大概来得急,一下飞机立刻赶往医院,连正装都没有换下,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脸颊贴近她的手掌。 棠宁晃了一下神,少年时代那张冷漠的脸和现在重合,万年不变的清淡英俊,气场却比记忆中更加内敛,显得沉静而淡漠。 见她转头,蒋林野低声问:“醒了?” 不知怎么,一触碰到对方的气息,她就有点难以呼吸。 所以她没有说话,只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他好像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应,只兀自低声叫:“宁宁。” “……” 他哑声问:“我听说你失忆了?” 棠宁迟疑一下:“嗯。” “记忆停在二十岁?” “……嗯。” 病房里安静一瞬。 棠宁心里打鼓,正想开口—— 下一秒,蒋林野突然从包里掏出一本《高等代数·第五版概述》,“啪”地甩在她床头。 棠宁:“?” “来。” 他和善地低笑,“用你二十岁的智商,算给我看看。” 【第二章暧昧】 棠宁:“?” 他们这个公司的人,口袋都是哆啦a梦百宝袋吗,要什么有什么? 她艰难地扣住蒋林野的手,提醒他:“你清醒一点,做个人,好吗?” “该清醒一点的是你。”蒋林野松开她的手,冷笑,“棠宁,tj是你自己的公司,你能不能负点责任,消停一会儿,别什么事都想着让我给你擦屁股?多大的人了连一个危机公关都处理不好,我合约谈了一半飞回来解决问题,你现在又在这儿闹什么?” 不是……什么危机公关? 棠宁的脑袋又开始疼了,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另一件事更让她震撼:“我还让你给我擦过屁股?” 病房里没有开灯,窗帘偶尔起伏,银白色的月光在窗台下游移。 她话音一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黑暗中那个高大的男人身形僵了三秒。 棠宁:“……” 她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不是……我刚刚那个的意思是……” “棠宁。”蒋林野转过来,居高临下,平静地打断她,“我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今晚不在医院过夜。出院的时候,我会让助理来接你。” 哟听听这是一个二十四孝老公该说的话吗。 棠宁太阳穴突突跳,下意识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纱布。 之前简薇说他们婚后关系好,她就觉得可疑。在她的记忆里,蒋林野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和她好好相处的人。 ……果然不能对他抱有虚妄的幻想。 “那个……等一下。”见他要走,棠宁挣扎着往上拱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别那么弱鸡,“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现在会跟我结婚?” 黑暗中,男人高大的身形微微一滞,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他缓缓发出一声冷笑:“又开始了?” 棠宁:“……” 不,她是真情实意地在费解啊。 “不是失忆了?这种事倒是记得很清楚?”他转过来,意味不明,像是嘲笑,“跟我结婚,不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四目相对的瞬间,凉风带起小房间里的窗帘,月色穿庭入户,棠宁清晰地看到男人的脸。 他穿正装,面料挺括,下颚棱角分明,露出干净的脖颈和微微突起的喉结。像植物一样清洁干净,却又带着来自上位者的,强烈的压迫感。 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清冷,他就这样看着她,眼中罩着暗影,仿佛藏着别的什么,可屋内没有开灯,棠宁看不分明。 也就那一瞬。 她呼吸微微一滞,有一秒钟差点承认了,糊里糊涂地过去这么多年,这家伙还是长着一张让人心动的脸。 但他这副姿态实在让人不爽,她莫名想怼:“说得好像我很喜欢你一样。” “这话你自己信不信?”蒋林野竟然被逗笑,“折腾来折腾去,就这么想让我留下来?” 棠宁:“……” 惨就惨在,她的少女时代,还真的曾经非常喜欢蒋林野…… 那已经是高中的事。 她从小在北城长大,高中也在附中就读。学校有政府资助,每个班每年都有贫困生的助学名额,只不过附中的学生非富即贵,大家的差别只是普通有钱和非常有钱,没几个人真正需要助学。 可棠宁第一次见到蒋林野,恰恰是在高二那年,颁发助学金的校会上。 她站在队列里百无聊赖,班主任突然让她上台,棠宁莫名极了:“我上去干什么?” “今年加了一个环节。”班主任笑得一脸慈爱,“为了让所有同学都感受到读书机会的来之不易,要在每个班挑选班干,上台给需要助学的同学送温暖。你看起来最没有学习动力,需要被鼓舞,所以你最合适啦。” 棠宁:“……” 棠宁试图委婉:“没有这个必要吧,老师,你觉不觉得这种要求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猎奇,有点不合适,有点强人所难—— 她从小到大没有吃过钱的苦头,但父亲从来教她人人平等,没有人应该欣赏别人的贫困,也没有人应该被欣赏。 直到她真的走上台,见到蒋林野。 棠宁瞬间就一点都不觉得不合适了。 ……这人也太好看了。 初秋天光明朗,他个子很高,身量挺拔,肤色洁白,没有穿校服,身上有沉静清澈的少年感。 两个人站得近,少年鼻梁高挺,五官分明,眼瞳的黑色很深,被阳光冲刷,呈现明亮的颜色,让人生发出温暖的错觉。 风把他白色的衬衫吹鼓,像一面纯白的帆。 他微微垂眼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曲线清瘦。 十月初秋暑气尽消,四目相对的瞬间,棠宁觉得,整个人都熟了。 直到少年眼里浮起困惑。 身边的人低声提醒,棠宁如同大梦初醒,匆匆忙忙,赶紧举起手中的校友章:“这这……这是给你的。” 她整个人都不太清醒,不忘盯住他胸口的校牌多看两眼,然后小声补充:“蒋同学。” ——蒋同学。 蒋林野垂眼看她。 少女沐浴在晨光里,他看到毛茸茸的脑袋,兔子耳朵一样的薄荷色皮筋,和女孩白皙透红的耳尖。 那天一直到棠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台,到校会结束,到她回到教室,都好像踩在棉花里。 走路在飘。 “还好我们学校虽然不靠谱了点,但不管颁发奖学金还是助学金,都用校友章来表示……”棠宁捧着脸,回不过神,“校长要是给我一袋子钱让我上台拿给他,他得多尴尬啊。” 闺蜜盛星来友情提醒:“那也未必,谁会讨厌钱?” “你难道不觉得,对于神仙来说,谈钱是侮辱他们吗?”一想到神仙,棠宁瞬间化身小番茄精,捧着脸嗷嗷叫,“他真的太好看了,我们年级竟然有这样的神仙!” “啊,这题我可以回答。”盛星来打个响指,“听说是年级主任从别的学校挖来的,他今年的状元种子选手。” 棠宁若有所思。 半晌,一本正经道:“你知道吗。” “嗯?” “今天早上校会的时候,我去给他送校友章。”棠宁满眼憧憬,“近距离看,他真的好美啊。” “……” “然后现在你说,他是状元种子选手,我就觉得,他好强。” “……” “可是结合助学金的事,我又觉得,他好惨。” 盛星来:“……差不多点可以了。” 棠宁自顾自地叨逼叨,两手合十,垂着脑袋虔诚许愿:“盛星来愿吃素三年,换信女棠宁被蒋林野亲一口……实在不行,棠宁吃素三年也可以。但这个吻要加码,要按在墙上亲,要亲够三分钟,要像晋江小说一样,亲得惊天动地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并难以置信地感慨原来神仙也会动凡心,原来清冷高傲的蒋林野也喜欢女孩子……” 她说话声音不大,课间教室里又嘈杂,原以为除了盛星来,没人听见。 可她话音一落下,周遭的熙攘声竟然潮水般褪去,不知什么时候,周遭一片寂静。 棠宁:“……” 几乎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认命地睁开眼,艰难地微笑着抬起头。 毫不意外,正正地对上蒋林野面无表情的脸。 少年高高瘦瘦,背着单肩包立在桌前,唇线微抿,透出寡淡的疏离感。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脖颈间,皮肤与空气相接的地方,好像在发光。 他居高临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言不发地在那儿站了会儿,才低声:“许好愿了?” 棠宁咽咽嗓子,矜持地点点头:“……嗯。” 他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椅背上,示意性地点两下:“那让我一下。” 棠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凳子往前挪挪,给他让地方。 “你好,棠宁同学。”放下背包,蒋林野转过来,“我是你的新同桌。” 棠宁整个人几乎要失去语言能力:“你、你好,蒋同学。” “听说你的数学很不好。”蒋林野礼节性地打完招呼,没有再看她。转过去拿出自己的水杯,一边擦杯子,一边平静地阐述事实,“你的班主任拜托我多看着你一点,希望这个学年结束,你的数学成绩可以追上平均分。” 棠宁好奇:“那你现在擦这个杯子,是打算以后一看到我上课开小差,就用它敲碎我的狗头吗?” “没有。” “……” 下一秒,蒋林野抬起头,云淡风轻:“我想看能不能擦出一个阿拉丁,来帮信女棠宁实现她宏伟的心愿。” “……” *** 棠宁只是走了一下神,蒋林野已经脱下外套,在一片黑暗中摸进了病房浴室。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现在去回忆,她自己也想不起来,跟他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 明明刚认识的时候世界还很和谐…… 好像是从蒋林野去家里做客开始,她用十八岁的生日做幌子邀请他回家玩,不确定父亲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他对她的态度,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百八十度地转变。 后来他和别人一起出国读书创业,她家里出事时,在国内想要请他帮忙,得到的也是冷漠无情的拒绝回复。 “奇怪的人……” 现在也很奇怪。 她明明记得,这家伙身边不仅一直跟着一只小青梅,而且从中学到大学,都不怎么待见她。 为什么会跟她结婚…… 棠宁拉高被子,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开关,只要她妄图回忆这五年发生的事,太阳穴就突突地痛。 算了。 放过自己不好吗。 她翻个身,按掉夜灯。 几乎同一时间,浴室里水声停下来。 棠宁刚有一点儿困意,一下子被黑暗里突然出现的人影吓醒:“我去……不是,你怎么还没走?” 蒋林野没有说话,擦干头发。 她蜷在被窝里,借着浴室暖橙色的灯光,看清蒋总傲人的腹肌。男人只裹了一块浴巾,身形挺拔,不疾不徐地走出来,优美的曲线一览无余。 棠宁捂住不听话地偷偷红起来的耳根:“……” 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中学时代那种惊艳感埋在骨子里,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被唤醒。 然而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人用力抵住:“棠宁。” 高大的男人气场逼人,一手扣住她的下巴,嗓音低哑,怜爱地叹息:“我有没有说过,装失忆也没有用,你逃不掉的。” 棠宁:“……?” “你不是很喜欢我,想让我留下来?”他居高临下,眼神幽暗,“不是说好了吗,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我一定把你抢回家,把你以前对我的喜欢——” 他一字一顿,缓缓凑近她,热气在她耳旁呼出,“连本带利,还,给,你。” 棠宁:“……” 刚刚的心动感一瞬间烟消云散。 “你是总裁文看太多魔障了吗?”她承认,她年少无知时确实告白过很多次,还被拒绝过很多次,但那都是那几百年的事了……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种鬼话?” 她的心动散了,可暧昧的气息还在。 蒋林野不理她,自顾自地扯掉浴巾。 就算记忆停在二十岁,棠宁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是,蒋林野,你听我说……”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根本听不懂她说话,她想跟他讲讲成年人的道理,身体已经先精神一步,将两条小细胳膊死死撑在了他的胸膛上。 蒋林野身形明显一顿。 棠宁也跟着愣住。 ……等等,这个拒绝的姿势为什么这么熟练? 身体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不想让他更进一步。 然而下一秒,她就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冷笑。 棠宁:“……” 蒋林野稍稍起身,慢条斯理地攥住她的手腕,并不很用力,刚刚好是她挣不脱的力量。 ——然后,将她两只手都死死扣在头顶。 距离瞬间被拉近,棠宁睁圆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蒋林野的瞳仁和她的浅棕色不一样,是纯粹的黑。现下没有灯光,她却在这片不见边际的黑暗里看到零星的光芒,黑色漩涡浓得化不开,像江上的渔火,星星点点,却很醒目。 ……是欲望。 棠宁缓慢地咽咽嗓子:“这样不好吧……蒋总,我还没有恢复呢,我的身体不适合运动。” 她尴尬地打破沉寂:“而、而且这个地方,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虽然是私人特护病房。 但谁会在病房里做这种事啊! 蒋林野动作微顿,唇角意味不明地勾起来:“你还介意这个?” “是呢,我害羞极了。” 他好像听到了更好笑的笑话,嗓音低沉,尾音却上扬起来:“害羞?” “宁宁。”棠宁发现了,这人可以在各种模式里无缝切换,因为他放松了对她的桎梏,又开始状似柔情似水地叫她小名,“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棠宁:“?” 她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地抽出一只手,落在自己的胸口。 “你摸到了什么?” “……胸?” 蒋总循循善诱:“还有呢?” 她不太确定:“好、好像比以前大了一点……?” “对,你清醒一点。”蒋林野不急不缓,慢条斯理地凑近她,热气在她耳旁一卷,卷出一句恶魔的呢喃,“它就是被我摸大的。” 棠宁:“……” 她沉默三秒,小心翼翼地,夹紧双腿。 下一秒,他覆身上来,按住她的手腕。 ——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将她的膝盖重新顶开。 【第三章富婆】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棠宁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身边没有人,但床铺尚有余温,他大概离开不久。 她半趴在床上,脑子有些混沌。 全身没有力气,小腹以下酸酸涨涨,微微掀开被子,能清楚地看到胸前和腰间落着浅淡的痕迹。她皮肤太白,昨晚蒋林野并没有太用力,可他翻来覆去好几次像是非要把她折腾哭,手腕上还是留下了红痕。 棠宁缓慢地坐起来。 她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经验……至少记忆里没有经验。黑暗里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陌生又熟悉,起先有一点惊恐,可两个人鼻尖相触她才发觉,他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 撞进来才觉得…… 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可是…… 谁会在老婆车祸失忆后跑到医院来睡她啊! 棠宁愤慨捶床:“这个禽兽!” 不知道是不是喊声太大,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间挪动椅子的声音。 蒋林野似乎在外面办公,他已经把自己洗漱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眼镜,明明前夜餍足,现下走回来靠在门上,语气仍清冷寡淡:“怎么了?” “你是电动猫头鹰,还是有什么皮肤饥渴症?”棠宁嗓子有点哑,“为什么上个床能在身上留下这么多痕迹!而且我还是个病人啊你昨晚做了几次你是人吗!” 蒋林野抱着手,没什么表情地看她:“搞这么多事,非把我留下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疯了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而且我不是告诉你,我失忆……” “棠宁。”外面天还没完全亮,蒋林野慢条斯理摘下眼镜,嗤笑出声,“再装就没意思了,我刚刚问过医生,醒了就可以出院。你要回公司,还是在这儿再住两天逃避现实?” 顿了一下,他大发慈悲:“如果去公司,我可以顺路送你。” 棠宁:“?” 梁静茹给了他多少勇气,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她说话? “你爱去哪去哪。”动作牵引身体,察觉到更深的不适。棠宁火气蹭地蹿起来,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嘲笑回去,“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在挽留你?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床上功夫有什么误会?” 蒋林野手指微顿,被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助理清晨送来换洗的衣物,这家伙工作时间除了西装还是西装,垂眼看人,莫名有压迫感。 他走到床前,沉声:“棠宁。” 他一靠近,棠宁突然升起危机意识,继续杠可能会被抓走再重复一遍昨晚的事,她无意识地向下滑。 整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小动物毫无防备地眨眨眼。 下一秒,就受到了猫头鹰冷漠的嘲笑:“脑子不需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公司是你自己的,你爱管不管。” 撂下这句话,他臭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棠宁:“……?” 棠宁被气醒了。 她巡视一圈,在床头找到手机,打给助理:“简薇,上午帮我办理一下出院手续,下午叫财务来公司做资产评估。” “好的棠总。” 匆匆忙忙答应下来,简薇又觉得有些不对。想问不敢问,她委婉道:“需要叫财务现在去公司等您吗?” “晚点再来,不是什么大事。”棠宁云淡风轻,“我昨晚没睡好,想问问财务我到底有多少钱,说出来,听一听,爽一爽。” “……” 对面沉默半秒。 棠宁正想深藏功与名地挂断电话,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对了,简薇,我还有个事儿想问你。” 简薇赶紧:“棠总您说。” “昨天蒋林野说,我的公司最近需要危机公关。”虽然他原话说的是“多大的人了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棠宁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一向干脆的简薇突然犹豫起来,“有一件产品出了点小问题,公关最近已经在处理了,您不用担心。” “喔,这样。”棠宁眨眨眼,在床头捡起ipad,微博搜索“tj糖浆”。她没有挂电话,把高居榜首的热门话题一字一句读给简薇听,“‘tj喂食器致死宠物’,‘tj今天倒闭了吗’,‘智能养宠,科技送命’。” 简薇:“……” “智能养宠,科技充满温度”,是tj的另一个口号。 “简薇。”棠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扒拉底下的评论,“我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像小问题啊。” 这条热搜已经被优化过,讨论度很高,但并不靠前。甚至随着热度攀高,排名反而在下降。 事情其实挺简单,一个叫傅采采的宠物小网红,出差前把自己养的一条狗放在家里,回来发现,狗子被tj的自动喂食器喂凉了。 喂食器不会自动产毒,确切地说,狗应该是喂食器断电之后,被饿死的。 傅采采自称拍了宠物去世的现场图,但因悲痛欲绝不敢再看第二遍,于是拍了个短视频来解释事件经过。 她本来就是网络直播转宠物博主,vlog剪得不错,小视频里的女生跟棠宁差不多大,乖顺的梨花烫和空气刘海,说到动情处,眼眶泛红:“……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这么信任tj,可换回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它的尸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发出来公开质疑是不是正确的,可我真的很心疼,对于企业来说可能只是产品失误,但我失去了一个家人……我也猜到可能会有很多对我的猜测与讽刺,但是没关系,我会全部接受的。只要tj能给我一个答复,避免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评论区一片沸腾: 【啊,tj之前不是口碑挺好的吗,怎么发生这种事】 【事发到现在已经三天了,tj都没有发任何公告也没有回应,足见企业毫无担当。无法认可这种不把宠物性命当命的企业,博主实惨。】 【资本家都没有良心,为了赚钱丧心病狂。我以后不会买tj的产品了……采采肯定是弱势方啊,心疼t.t】 【热搜上都看不到了呢】 …… 甚至有人扒出棠宁的账号: 【@想拥有毛孩子的棠大王,出来挨打!】 【这人也有脸说自己想养猫?脸伸过来我给她打歪】 【@tj宠物智能@想拥有毛孩子的棠大王没个说法???】 【到现在都不出来回应,真他妈气人,想吐了】 棠宁:“……” 她忍不住返回去确认了一下,她的微博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新过,也没有跟任何棠氏或tj的话题挂钩。 这他妈是用显微镜扒出来的吗。 而且…… 她皱皱眉。 总觉得在哪见过傅采采,这人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简薇见电话这边沉默半天,怕棠宁被气死,战战兢兢道:“棠总,这个事情我们本来打算查,但您突然出了车祸,所以……” “算了。”棠总长叹一口气,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接我吧,我们还是先回一趟公司。” *** 简薇坐在车里。 简薇端庄地坐在车里。 驶离医院的第十八分钟,她第三次偷瞄棠宁。 自家老板以一种大爷的姿态靠在车后座,脑袋上的纱布还没有取下来,做手术时刘海被削秃了一小块,其余长发落在肩上,脸色带着点病态的苍白,仍然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盯着手机,正飞快地刷帖子,寻找网上辱骂自己的激情网友。 已经过去五年了,网络朋友们还和当年一样激情四射,没点儿头目的事情,上来先骂一顿再说。 但通过这些信息,棠宁也大概知道了自己这个公司是个什么地位。 早年老棠总靠房产的东风起家,一手建立棠氏,二十年过去集团涵盖多个领域,重心仍然放在地产。蒋林野和棠宁结婚之后他接手了最核心的项目,才开始拓展酒店和智能医养。 棠宁后来建立的这家公司也在棠氏旗下,这些年国内的宠物经济发展得飞快,tj算得上宠物智能设备企业里的领头羊,除去产品,也涉及一部分宠物线下服务和影视游戏,利润额高得惊人。 换句话说,她现在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资本家。 ——拔屌无情,认钱不认人的那种。 简薇不知道她这么兴奋是在看别人骂自己,犹豫再三:“棠总,要不要让司机先送您回一趟家?” 资本家棠宁头也不抬:“不用。” “不……不需要跟蒋总说一声吗?” “他知道我出院了。” 嘤,老板果然还是很冷酷。 简薇跟在棠宁身边三年,一直觉得老板虽然长得好看,但内心完全是性转的史高治叔叔。 她甚至怀疑棠总的豪宅里也有一个巨大的金库,每当她心情不好,就跳进去游泳,在金钱的海洋里蝶泳仰泳自由泳…… 手机突然响起来。 简薇飞快接起,蒋林野清冷带些愠怒的声音遥遥传过来:“简薇。” “蒋总我在!” 他站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整个人脑子嗡嗡响:“棠宁人呢。” “棠……”看来蒋总不知道啊,简薇小心翼翼,“棠总出院了。” 蒋林野深呼吸:“让她接电话。” 他没办法直接联系她。 棠宁把他拖黑了。 简薇不敢多问,谨慎地转过去:“棠……” 车子驶下高架,棠宁远远地看到远处大楼上“tj”的标志。在她的记忆里,五年前三环还没这么多高楼,但cbd一直寸土寸金。 有生之年,她竟然能在cbd拥有这么大的地盘。 “哇——” 初秋凉风飒飒,头顶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 她降下车窗,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惊呼: “这一整栋楼都是我的吗?” 简薇还想叫她:“棠……” 可她太兴奋了,长发被风吹起,什么都听不见: “我现在也算一个富婆了!” “好想包养蒋林野喔!” 声音入耳,蒋林野微微一怔。 通过无法估量长度的电磁波,他听到她明快的嗓音。好像还是初遇时那个动不动就害羞的少女,被太阳一照就变得毛茸茸。 有一个瞬间,他竟然不觉得“因为担心她所以趁着午休跑回来结果发现她已经偷偷跑掉了”,是一件令人生气的事了。 然而下一秒,就是下一秒。 他又听她用一种超级憧憬的语气,开心地,大声地呐喊: “就可以让他来给我打扫整——栋——写字楼的厕所!” 【第四章旧梦】 死寂。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棠宁话音一落,简薇感觉整个人都凉了。她颤巍巍地拿着手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隔着电磁波,好像都能感受到蒋总滔天的怒气。 半晌,蒋林野沉声:“简薇。” “蒋总我在!” “不用转接电话给棠宁了。”蒋林野站在窗前,玻璃外松涛碧翠,阳光向暖,他的眼神却一点一点暗下去,“你替我问问她。” 简薇:“?” “还想不想下床了。” 简薇:“……” *** 简薇当然不敢问老板这种鬼问题。 棠宁太兴奋以致于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车上跟自己的便宜老公打了个电话,直到车停在公司门口,她跳下车,才笑着问:“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丰沛,光影清斜。 她回头的瞬间,风带起长发,映出背后一片无际的蓝天。 简薇短暂地愣了一秒,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上次见到她这样笑,是在哪里。 棠宁见她发呆,脚步一顿:“简薇?” “对……对不起!刚刚是蒋总。” 冷酷的老板不假思索:“哦这样啊那通话内容不需要告诉我了。” “……” 棠宁往前走两步,看到公司明亮的大厅,心潮已经先澎湃起来:“不过,你的手机怎么还在响?” 简薇赶紧拿出手机:“不好意思,我这就把声音关掉。” 是公司的内部职工群,她刚刚接个电话的空档,竟然就已经刷出了99+。简薇想清空消息,不小心戳到了小红标,消息飞快向上,翻到第一条。 棠·当代列文虎克·显微镜女孩·宁,只随意一瞥,就看到一串: 【快快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老板来公司了!】 【她不是出车祸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歇两天吗!】 【艹你忘了我们老板是史高治吗?宇宙不重启棠宁不休息】 【我看到她的车了,快把手机收好别逼逼了你们!】 棠宁脚步微顿,语气和善地问:“薇薇,这是个什么群呀?” 简薇差点噗通给她跪下:“……” 妈的好可怕啊都开始叫叠字了! “是……是我们公司一个内部员工小群,里面主要是您的其他助理和一些部门经理……”简薇舔舔唇,紧张地解释,“我们建着玩的,而、而且棠总,其实群里有很多人是您的迷妹……” “哦?”总裁来了兴趣,“有我的迷妹?那我更要看看了。” 简薇:“……” 她强颜欢笑,向老板展示内部员工们背后的小声逼逼: 【噢噢噢来了来了,她下车了!wuli宁宁还是一如既往地光鲜亮丽,即使刘海秃了一块也……不是,等一下,我在做梦吗,她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上班了?】 【棠总竟然没化妆耶!地球是不是真的要爆炸了】 【但是讲真,老板素颜也好好看啊!】 【怎么不进来,一直站在门口干什么,等待爱情吗】 【等等,姐妹们,掐指一算今天黑道凶日,你们没发现棠总今天是笑着来的吗?可能又有人要被开除了,买定离手猜猜是谁】 【盲猜薇薇小可怜吧,我们群里最近应该没人得罪棠总,但生活助理就很难讲惹】 【薇薇小可怜+1】 【薇薇小可怜+2】 …… 简薇:“……” 棠宁将慈爱的目光落到群名上: “tj富婆养生会所有福同享有难退群”。 她果断:“拉我进群。” “棠总……” “不要让总裁重复第二遍,不然我要邪魅一笑了。” “……” 简薇内心跪倒哭泣。 棠宁收到进群邀请,满足地放下手机,大步走进公司大堂。 地毯铺到脚下,两队黑衣人列队欢迎,她被大堂里的灯闪得眼睛有点疼,不等瞳孔完全适应,就听到齐刷刷的排山倒海的欢迎声: “总裁好——” 棠宁:“……”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有点被这种千禧年偶像剧剧情震惊到。 公司其他员工都不知道她失忆的事,她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努力端出蒋林野的架子,假装端庄地快步走过去。 站在最后的几位是她的其他助理,进门之前,简薇曾经提醒过。 她没有多看,大步往专用电梯的方向走,几个人像是早就习惯了她的这种目中无人,一边跟过来,一边向她汇报车祸之前的待办事宜: “亚宠展的邀请函昨天发到了您的邮箱,时间在下周三。我们已经安排好了tj的展柜,您的具体行程会在下周一之前确定。” “我们对之前出事的喂食器进行了复检,没有发现机器上的致死因素。公关正在试着联系傅采采,但对方还没有回应。” “新产品的研发会将在……” “等一下。”棠宁嘴上叫停,步履未停,“傅采采没有回应?” “对。” 棠宁短暂地思考半秒:“去官网和官博发公告,在查明事故原因之前,这款喂食器暂时下线。如果有用户想要退货,也可以无条件退全款。” “把公司联系方式放在显眼的地方,告诉他们24小时可以打电话咨询产品情况,如果有其他用户也出现了类似的喂食器故障,欢迎他们来与企业互相监督。” “邀请第三方机构介入调查,下周三之前查不出结果,让产品经理下周四早上七点,自己把辞呈放到我办公桌上。” “事情已经发生三天了竟然还在等着我回来定夺,这个事情结束之后,把现在的公关团队给我换掉。” “最后一件事——” 棠宁深吸一口气,在电梯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几个人被她的气场镇住,下意识屏住呼吸,动作出奇一致。 下一秒,他们看到。 高傲冷酷的棠总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机,一字一顿:“办个抽奖。” 助理们:“?” “就这个群。”她语气平静,发出恶魔的呢喃,“随机抽个人,送他去非洲。” “……” *** 同一时间,蒋林野退出脑科病房。 棠宁出院出得急急忙忙,离开时有些东西没有带走,就原模原样放在那儿,不打算要了。一些算不上贵重的零碎小物件,出车祸时穿过的衣服,被压碎的小镜子,还有她刮花了就不想再用的包。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见了,就一件一件,又捡回来。 走出门,忍不住自嘲:“像个捡垃圾的小男孩。” 转过拐角,正撞上脑科主任。 对方有些惊奇:“咦,蒋先生你还没走?” “嗯,我太太有些东西落在这儿了,我来拿走。”蒋林野并不掩饰,“另外还想再问您一下,我太太出院之后,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从小到大,他没有照顾过病人。 “她的伤口还没完全恢复,这段时间肯定是不要碰海鲜和辛辣……这样,蒋先生你先过来坐,我给你写个单子。” “麻烦您了。” 医生带他走进小办公室,一边找钢笔一边说道:“这次车祸不严重,她恢复得蛮好,每周来复查一次就行,三周拆线。” 蒋林野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其他关于伤口的注意事项,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还是麻烦您,再跟我说一遍。”蒋林野利落地掏出纸笔,抿唇,“我太太她脑子不太好。” 男人西装革履坐在那儿,背脊挺直如同青松,不说话就很有压迫感。 倒像是来谈判的。 医生笑起来:“失忆是暂时的,车祸嘛,都会有点后遗症。但蒋先生你一定要多关注你太太的精神状况,如果她出现头晕头疼或者其他明显的脑部不适,一定要回医院来做检查。” 蒋林野下意识点头。 但转念又立刻想到,她如果真的有什么不舒服,未必会告诉自己。 失忆前不会,失忆之后……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元气满满地让自己扫厕所的画面。 失忆之后,应该更不会叭:) “其他就没什么了。”医生摸摸下巴,突然想到,“不过,你太太之前的免疫状况好像不太乐观……她平时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吗?” “我……”蒋林野短暂地顿了一下,“我只知道她精神状况不好,总是失眠。” 他们其实很长时间没有真正交流过。 两个人碰面,大多数时候也是在床上。 医生没有多想,提醒他:“那要让她多运动,少吃助眠药物呀。” 但这一次,蒋先生实在低估了她的太太。 事实上,她太太现在的精神状况,真的是好极了。 棠宁自己也没想到,她交代事情能交代得这么顺畅。 那些习惯好像刻在骨子里,即使失忆,也没有完全抹去。 乘坐电梯上楼,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办公室吸引走。 来tj之前,她以为自己会拥有一个偶像剧里的顶层大落地窗。上了楼才发现,总裁办并不在楼顶,那个高度,消防云梯够不着。 但她这间位于楼层中部的办公室还是很阔气,同样拥有会客室,办公室,卧室——和她最喜欢的巨大的透明玻璃。 站在窗前,千万束阳光倾泻而入,天空湛蓝,流云攒聚,变幻如苍狗。 棠宁以一种拥抱太阳的姿态,惬意地深呼吸:“天气真好啊——” 简薇连忙拿出备忘,往常老板以这种姿态站在窗前,就是要畅想与金钱相关的未来了。 然而,下一秒,棠宁开心地说:“事情都解决了,我去睡一会儿!” 简薇:“……” 简薇:“?” 现在还不到中午,但老板睡眠一向浅,应该会在午饭之前醒过来。 简薇真诚询问:“棠总,我们今天中午还帮您订之前那家沙拉吗?” 棠宁只思考了一秒:“大病初愈,当然要吃四川红油小火锅。” 简薇:“……” “大难不死,一定要点个变态辣庆祝一下。”她一边说,一边开开心心地转身进卧室。 这间卧室设计得非常性冷淡,是棠宁最讨厌的那种公务风,黑白色系,连墙头的画都是一副函数图。 她仰头感叹:“这房间是你们蒋总设计的吗?” 一看就跟她过不去。 然而简薇摇头:“整间办公室,从里到外都是您亲手布置的。” 棠宁“哦”了一声,很肯定:“那五年后的我一定是疯了,真是辛苦你了。” 简薇:“?” 她现在才比较辛苦好吗…… 棠宁东翻翻西找找,果不其然,在床头柜里找到蒸汽眼罩。 她失忆了,但生活习惯并没有变。 不过……“这是什么?” 眼罩旁还放着一个白色瓶子,上面全是英文,她懒得看。 简薇解释:“是褪黑素。” 五年前还不流行吃这个,棠宁潦草地瞥了眼瓶身,对上面巨大的“sleep”很不屑:“我竟然还要吃这种东西?太侮辱人了。” 五年前才不是这样,只要没人叫她,她可以睡到别人以为她死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到了笑点,简薇突然觉得,现在的棠宁有点可爱。 她笑:“那我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 话罢转身,离开时轻轻带上门。 棠宁一脸安详,原地躺下。 她昨晚被蒋林野折腾得一宿没睡好,现在是真的困。 可即便睡着了,也没能逃脱蒋林野。 因为五分钟后,她又在梦里见到了他。 棠宁:“……” 他还是那副别人都欠他钱的姿态,坐在窗下,一言不发。 酒店房间里没有开灯,月色绵柔如同薄霜,落地窗外是荷塘水榭,竹影疏斜,水池中的荷花枝干在地板上投下交织的碎影,内外皆空明。 棠宁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她没有这段记忆,或许发生过,只是她忘记了。 但她分明地在空气中辨别出鸢尾花与雪松的香气,忽远忽近,暗香浮动,甚至有零陵香豆的气息——那是最容易让人联想到“危险”的味道。 蒋林野单手撑着脑袋,微微歪着头,目光向上,没有看竹编小几上她带来的棠氏股权文件,而是一直盯着她。 他的气场一向清冷,这样看着她,眸色幽深,眼神晦暗不明,竟然透出慵懒。 几乎是生物的本能,即便对这个场景没有印象,棠宁心头也突然涌动出强烈的不安。 下一秒,蒋林野终于开口。 声线一如既往地富有磁性,声音压得很低。 “也不是不能帮你啊。” “——脱给我看看。” 【第五章温柔】 下一秒,棠宁从梦里惊醒。 眼罩滑落,屋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正午的阳光安静地垂下,在窗台下游移。 她心里惴惴,心跳得飞快。抬头看表,竟然才过去了一刻钟。 “是个梦吗……” 慢慢平复呼吸,她下意识摸摸嗡嗡作响的脑袋,心头浮起莫名的怅然。她不确定这个场景到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是她脑海中对蒋林野的yy。 可如果是梦,这也,也太…… “也太真实了……” 蒋林野在黑暗中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瞬间她的心悸与幻灭感,好像都曾经真实地上演过。 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羞辱她,她想冲过去把他的脸按在地上踩一脚,可也就是生发那个念头的刹那,梦境中好像生出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连这样短的记忆也不想让她面对。 棠宁用力眨眨眼,有点茫然。 她刚认识蒋林野那会儿,他真的不是这样的。 老师特地把他们安排成同桌,企图让他去拯救她根本没有救的数学。可他的成绩实在好得过了头,棠宁不想待在他身边,青春期时隐秘的心思显露无疑,每次考试成绩下来,宁愿跑远路去问班长,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全是错题的试卷。 后来有一次班长生病请假了,愚蠢的棠宁连填空题都没订正完,被老师叫上台写题目,捏着粉笔对着黑板发呆三分钟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原路返回。 她趴在桌上背对着蒋林野,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像一只沮丧兮兮的小狐狸。 那天天气不好,窗外乌云攒聚,教室内灯光打得很亮。 屋内安安静静,老师还在讲题,棠宁蔫儿唧唧的,满脑子都是“太丢人了”和“天气果然渲染心情,古人诚不我欺”…… 下一秒,感觉自己垂在桌上的马尾被人动了动。 “嫌我讲题讲得不好吗?” 蒋林野声音很轻,是少年的声线,谨慎的,礼貌的,温柔的。 他低声问,“为什么总是舍近求远,非要去问别人?” 大概觉得摸头杀太亲密,他没有碰她的脑袋,只是伸出手,象征性地捏了捏她用来束马尾的皮筋。 是一个薄荷色的皮筋圈,棉布质感,里面有固形用的金属丝。他手指修长,垂着眼,编花绳似的,将蝴蝶结两边都捏得竖起来。 像兔子耳朵。 像她。 棠宁被吓得不敢动。 睁圆眼睛,心跳如雷。 青春期时会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吸引人的品质。 那一秒她就明白了。 这种感情和钱与欲望都没有关系,是一瞬间的心动。 “笃笃笃——” 棠宁抱着抱枕坐在床上发呆,想着想着心里突然很难过,正一脸惆怅地打算把蒋林野从黑名单里拖出来骂一顿再拖黑,就听到敲门声。 思绪一瞬回笼,她扬声:“请进。” 简薇小心地打开门,见老板已经醒了,松口气:“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但是蒋总刚刚打电话,说他送了点东西过来……” 棠宁叹口气,伸出手。 简薇将手机递给她。 “嗯?”开口就“喂”太没礼貌,棠宁意味不明地哼了哼。 蒋林野一下子辨别出来:“你在睡觉?” “嗯……” 她刚刚睡醒的时候,声音总是很软,连带着整个人都是软的。 蒋林野以前喜欢折腾她,也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起,他连她窝在怀里睡不醒的样子都很少见。 看来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怎么了?”但棠宁明显不怎么想跟他逼逼,“有事吗?” 他声音依旧清淡:“我帮你订了午饭。” “啊?”棠宁有点蒙,不明白这家伙怎么突然讨好她,“你给我买了小火锅吗?有没有叫年糕?” 蒋林野:“……?” 他什么时候说要给她订小火锅。 “我负责你接下来三周的饮食。”但他并不关心,“简薇会看着你吃完,盯着你忌口。” 男人声音平稳,并非商量的语气,只是通知。 “凭什么?”棠宁一下子醒了,“我要吃红油小火锅!” “棠宁。”蒋林野抬头看钟,“午饭时间很有限,我没时间陪你闹。” 她嘟囔:“可我一直很迁就你啊……” 她想起高中时,他偶尔会因为打篮球或者帮老师做事耽误晚饭,她就顺手帮他也把饭打好。 一模一样的两份,他不喜欢吃姜,她也跟着戒掉了。 但蒋林野显然不喜欢回忆过去,依旧公事公办,语气稍稍软了一些:“好,不吃白菜可以吃别的,但辛辣的东西你不能碰。” “没有火锅的话。”棠宁舔舔唇,虚情假意地小心试探,“刺身也可以。” “……” 蒋林野沉默半秒,冷漠地挂了电话。 *** 棠宁快被气死了。 她的午饭真的只有一盅白菜。 简薇见老板坐在桌前,宛如一只愤怒的小鸟,忍不住提醒:“这是开水白菜。” 开水白菜,是一道四川名菜。 虽然听起来就是水煮白菜,但它作为御膳被传承下来,对食材和汤料的要求其实非常高。 鸡汤要辅以母鸭、排骨、干贝和火腿蹄肉,熬到开水般透明的至清;白菜必须选将熟未透的大白菜,还只能用其中发黄的嫩心。且这道菜不是煮熟,而是靠高汤一遍遍淋浇烫熟的,白菜在碗里缓缓盛开,如同花苞绽放。 道理棠宁都懂,但她看着这一盅汤,仍然感到弱小可怜又无助:“国宴白菜就不是白菜了吗?” 她不爽极了。 现在觉得那个梦很有可能是真的,结合她醒来之后蒋林野的反应,她也不是没可能被他虐待五年。 她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渣男。 吃完这道味道一级棒的白菜,棠宁靠在总裁椅上,抚摸着自己暖洋洋的小肚子,悲惨地流下无形的眼泪。 下一秒财务进门,她立刻就兴奋起来了,飞快地拭干并不存在的英雄泪:“快来快来。” 财务也是逼逼群中的一员,从没见棠总这么热情,以为她有什么喜事。 于是她也跟着高兴,喜气洋洋地做完了资产评估。 棠宁听完,两只眼睛都亮起小星星:“这么说,我还真的很有钱?” 棠爸爸靠地产发家,房地产商的流动资金很有限,她被困在父亲的思维里,忘了自己现在根本不在地产行业。 财务狂拍彩虹屁:“是呀棠总,您棒极了。” “呜。”棠宁发出短促的喜悦呼声,“我现在就开始下单买小裙子。” “您穿小裙子一定也特好看。” “那我多买几条!” “那敢情好,衣柜也塞满了!” 一旁的简薇:“……?” 怎么又开始说相声了! 她头疼欲裂,连忙拦住老板:“棠总,您……您要不要再,再想一下……” 老板明明是最性冷淡的那种职场女性!除非社交场合,从来不买彩色小裙子的!怎么出场车祸就像被相声演员魂穿了一样啊艹! “简薇。”棠宁苦口婆心,“我问你,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老板教她的。 “不,为了好看。” 财务:“老板说得对!” 棠宁循循善诱:“我再问你,赚钱是为了什么?” “为了更多的钱!”这也是老板教她的! “不,为了更好看。” 财务:“老板说得对!” 简薇:“……” 回去她就把那个彩虹屁群解散掉:) *** 夜幕笼罩,城市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光芒好像被打翻,远远近近,连成一片。 黑夜像巨大无声的容器,风里带着凉意,徐徐吹散云层,露出满天繁星。 蒋林野完成今天日程表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疲惫地捏捏山根。 五年前老棠总大病一场,出院后看到棠宁结婚就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索性游山玩水不再怎么管事,现在整个企业的运转,几乎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抬头看表,时针刚好跳到整点,九点正。 蒋林野思索半秒,松松领带,站起身:“走吧。” 助理帮忙扫尾,连忙跟上。 公司里还有很多人在加班,蒋林野给出的加班费非常优渥,大家干劲十足。 然而食物链顶端的蒋总站在玻璃前,却在面无表情地想:这些可怜的家伙,一定都没有老婆。 他一边往电梯间走,一边打电话给简薇。 简薇事无巨细:“棠总今天下午叫财务来做了个资产评估,知道自己很有钱之后,就一直在买裙子。” 蒋林野沉默片刻,立刻明白了今天下午卡上那几笔消费的去处。 他微顿:“我知道了。其他的呢?” “联系设计师,定制更多的裙子。” 蒋林野:“……” 他一时间心情竟然有点复杂。 这两年棠宁的爱好越来越少,他们没什么共同话题,她偶尔表现得尖锐,总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怒气。 事件的结果往往大同小异,如果能靠上床解决矛盾,就不想多费口舌。 挂断电话,蒋林野沉默着,和助理一起进电梯。 数字飞快跳动,他沉吟一阵,突然开口:“你知道,有什么好的厨师吗?” “啊,蒋总您要换私厨吗?”助理知道老板家里有一个私厨,淮扬菜做得一绝,“您要什么菜系的,我去问问。” “菜系倒是其次。”蒋林野想了一下,“有没有那种——” 只是把这句话在脑子里简单过一遍,他就觉得这种要求脑残极了。 可是他咬着牙,还是开口,沉声问:“那种能把水煮白菜,做出红油小火锅味道的?” 助理:“……” 助理:“?” *** 棠宁今晚睡得很早。 她和蒋林野的婚房在玫瑰半里,一个有名的富人区。住户与住户之间分隔得很开,但屋子面积依旧很大,他们家前院养着一池锦鲤,后院建有盛开着鸢尾花的玻璃花房,温泉从山上引下,直接流入浴室。 棠宁吃过晚饭,泡在巨大的浴池里,透过单向玻璃,看到外面碧翠的松涛。 空气里浮动着清淡的硫磺味,她身上伤口没有好全,胳膊上很多剐蹭的痕迹甚至未结痂,不敢在水里待太久,发了会儿呆就匆匆爬起来。 卧室设计倒很符合她的喜好,不是冷色调,床单是温柔的薄荷色,让她很想在里面躺到地老天荒。 再加上,晚饭时家里阿姨无意间说漏嘴的那句:“先生工作忙,经常在公司加班,有时候晚上就不回来过夜,所以不用准备他的饭。” ——棠宁整个人都很兴奋。 “整张床都是我的了……” 不,整个房子! 她知道蒋林野有洁癖,要不是这张床她也要睡,她简直想穿着鞋在床上跳舞。 所以蒋林野深更半夜回到家,看到的就是一只毫无防备地呈“大”字形仰面躺在那里、占据了整张床的动物。 目测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蒋总:“……” 他将夜灯旋到最低亮度,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回床头。 刚想掀开被子把她往里面挤挤,就突然发现,棠宁头发末端竟然还是潮湿的。 蒋林野有点头疼。 “棠……”想叫她起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叹口气,回到浴室找出条干毛巾,把她的发梢放到掌心,一点一点地擦干。 擦着擦着,蒋林野开始走神。 棠宁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没怎么保养过,大概是天生的。她高中时在文艺活动上很活跃,迎新晚会上去唱歌,整个人明媚张扬得像道阳光,长发被暖色的灯光一打,如同上好的绸缎。 “高中再忙,尚且有空打理长发……” 工作之后,反而只将头发留到及肩。 蒋林野停下动作,默然地注视睡梦中的棠宁。 她歪着脑袋,睫毛如同蝉翼,亚麻睡裙的吊带松松垮垮,被子也没有盖好,肤色白皙,露出肩膀和脖颈大片雪白的皮肤。 可她安静极了。 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世界才是静寂而温柔的。 一瞬间的念头。 他眸色悄然转深,突然想要吻她。 但棠宁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有只猫头鹰在追着她飞,一边追一边啄她脑袋,问她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头发,凭什么不秃头不掉头发,凭什么没有社畜的烦恼。 她被追得烦了,眉头一皱睁开眼睛,正正地对上一个逆着光黑黢黢的高大人影,心脏差点被吓停:“卧槽!” 没有多想,伸手一推。 蒋林野毫无防备一个趔趄,一米八七的个子撞上身后的椅子,椅子怼上书桌,带着柜子上的辞典都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在黑暗中,发出接连不断的撞击声。 棠宁:“……” 她突然清醒过来。 可黑暗中现在是一片死寂。 只有男人压抑的呼吸声。 她迟疑地咽咽嗓子,心虚地爬起来:“蒋……蒋林野?” 蒋林野没说话。 “我……我听这声儿。”她小心翼翼,“您脑袋还挺硬?” 蒋林野:“……” 半晌。 黑暗里,慢悠悠地飘来一句咬牙切齿的: “我其他地方更硬。” “棠宁,你有种别动,在那儿给我等着。” 【第六章强吻】 棠宁怎么可能等着。 她跑得可他妈快了。 趁蒋林野还没站起身,她迅速掀开被子鲤鱼打挺弹起来,穿上拖鞋就往外蹿。跑出去没两步,被一股大力扯住手腕,用力摔回床上。 北城入秋不久,床上用品刚刚换成秋季,被子枕头都厚厚一层。 她后脑勺着陆,蒋林野好像是把她拽回来的瞬间突然想起她脑袋没好全,着陆的前一秒,赶紧又伸手托了一下。 她眼前短暂地花了半秒,脑袋安安稳稳落到枕头上。 两个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他仍然攥着她一只手腕,就保持这个姿势半跪在床上,眼神幽深,唇微微抿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棠宁迟缓地眨眨眼,一抬头,就在他眼中碰到熟悉的光。 ——医院那晚,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像是盯上某种猎物。 她触电似的移开目光,强颜欢笑,企图转移话题:“蒋总,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我梦到一只长得特像你的猫头鹰,一只追着我叨我脑袋……你能不能别老是神出鬼没,走路一点声音都……” 她话没说完。 蒋林野突然低下头,用力吻住她。 这个姿势很适合发力,他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就将她整个人困在了怀里。 棠宁整个人都蒙了。 他慢条斯理地按住她,身体慢慢凑上来,一只手甚至伸向她的领口。 胸前开始察觉到凉意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用最大的力气挣开他按着自己的手,棠宁整个人像一条在干涸岸边垂死挣扎的鱼,她根本推不开他,膝盖下意识向上顶,小腿旋即也被他压住。 他的吻还在深入,棠宁从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两个人的体力差异,她用力咬他,眼里不自觉地泛起水汽,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你干……干什么!” 蒋林野唇角一痛,微微皱眉,手上却将她按得更紧:“履行夫妻义务。” “可是我不想……”全身都动弹不了,她忘了额头还有伤,慌不择路地想用脑袋撞他,可是连肩膀都起不来。 棠宁突然觉得委屈,干脆抬眼看他。 卧室里灯光很暗,只有夜灯发出清淡暧昧的暖橙色光芒,将两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我……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完全不、不记得跟你结婚的事。”他埋首在她颈间,辗转着亲吻,听到她的声音。 她嗓音其实很清脆,读书时唱歌动听,婚后被他弄得狠时就会带哭腔,变得像现在一样软。 蒋林野动作慢慢停下来。 “而且我才刚刚出院,我、我整个人的脑子都……”她一边低声哼,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什么狗男人啊多等两天是能死吗!“都不清醒……” “你为什么非要现在……就、就……”开口才发觉自己是真他妈委屈,金钱完全无法填补她的精神损失,“……我不想跟一个陌生人上床。” 陌生人? “我们同床共枕,五年了。” 蒋林野几乎被气笑,却笑不出来。 他垂眼看她,沉默了很久,哑声:“你说过你喜欢我。” 已经是高中时的事。 “对,我是说过。”棠宁打了半天干雷也没憋出一滴眼泪,用力吸吸鼻子,眼眶真的红起来,“我就不能后悔吗?” 蒋林野立刻皱眉,沉声:“不准想离婚的事!” 棠宁:“……” 这就是想多了,她压根没想离婚。 财产分割实在太麻烦,她简单了解了一下两个人现在的财产分配情况,觉得就算是走人,也要多花一点他的钱再走。 为了掩饰自己的史高治本性,棠宁状似委屈地垂下眼。 夜灯暖光盈盈,为她长长的睫毛覆上一层水汽。 她没有说话,蒋林野忽然有些恍惚,像她这种被狗咬到腿流血都不会泛泪花的女侠性子,婚后不知死活地跟他对抗了那么多年也从不肯示弱,除去在床上,真的有掉眼泪的时候吗? 也许是有的。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统测之前,他们和一组值日生一起打扫旧教室,书柜上的金属教具没有放稳,被她一碰就坠落下来,他眼疾手快拉开她,自己结结实实地挨住这一下。 那是夏季,他也只穿了一件t恤,尖角撞击,脆弱的肩胛骨应景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棠宁被吓坏了,匆匆忙忙地送他去医院,医生帮他固定骨头,他无意识地皱眉,一抬眼,就看到小姑娘眼眶红了。 毫无理由地,他突然感到开心,低声问:“你哭什么。” 棠宁蹭地睁圆眼:“我哪有哭!” 现在不止像小狐狸,还像心虚的狸花猫。 “喔。”蒋林野心里好笑,干脆不戳穿,“你眼睛有点红,以后不要再熬夜了。” 这次棠宁没有搭话,慢吞吞地眨眨眼。 半晌,突然来了一句:“这会不会影响你以后写字啊?” 这问题真把蒋林野问得一愣,他妈从小也没少打他,他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伤。 可她问得这么认真,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就成了一句:“不知道。” 棠宁突然紧张起来:“那……那你要、要是,要是真的因为我,以后没办法写字了,那你……” 她话没说下去。 但蒋林野莫名有点期待,不知怎么,自己在后面接了一句:“那我就先帮信女棠宁完成她宏伟的心愿。” 现在她宏伟的心愿早就完成了,可她不仅忘了,还开始反悔。 蒋林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低声叫她:“宁宁……” 宁宁什么呢。 他有这么多哑然。 鼻息间浮动着熟悉的玫瑰香气,蒋林野放开她,从她身上下来,躺到旁边:“……睡吧。” 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像毛绒小动物一样,迅速背过去蜷成球。 蒋林野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 所以他从不回忆过去。 一旦回忆过去,就会想要永远留在十八岁。 如果能做梦,只想长眠此间,不愿意醒来。 “明天是周末,你记得回家看望爸爸。”他不急不缓,提醒她,“他听说你出了车祸,很担心。” 屋里很安静,他等了很久。 棠宁始终没有再开口。 *** 蒋林野这一晚睡得并不好。 在他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餍足的一方,难得出现这样的状况。 可还是要起来工作。 六点钟准时睁眼,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他下意识翻个身想抱一下旁边的人,发现床铺已经凉了。 蒋林野猛地睁开眼坐起身,第一反应是去拉床头柜。 棠宁的身份证和护照都还在。 “……” 他长舒一口气。 换好衣服起身下楼,刚刚走到楼梯口,就闻到熟悉的香气。 蒋林野短暂地愣了一秒,有些难以置信,走下楼梯的这段路比以往都要长,他拐过转角,看到棠宁真的站在厨房里,系着海绵宝宝的围裙,和私厨一起做饭。 她似乎不太熟练,偶尔抬头,问一问火候。 蒋林野走过去,嗓子莫名发哑:“早。” 棠宁抬头看看他,也有些局促:“早。” 她摸摸鼻子,主动解释:“马上就好了,我在准备你的午饭。” 锅里炖着一份香气四溢的土豆牛腩煲,蒋林野垂眼去看,流理台上已经分装出了三个便当盒,很常规的米饭,配菜是豆筋炒胡萝卜丝、白灼芦笋和番茄蛋汤,以及四颗圆润肥胖的小金桔。 结婚五年他就他妈没见过这么温馨的早晨,世界都因此显得非常虚幻:“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就……”棠宁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就当做,是我送你的开水白菜的回礼吧。” 棠宁心虚时耳根会红,以前喜欢他到骨子里,两个人对视,耳根也会红。 蒋林野把她的表情理解成了不好意思。 于是这顿早饭也吃得格外和谐,蒋林野甚至没有一心二用地处理邮件,他多喝了半碗粥,主动问棠宁:“要我送你去公司吗?” 她头也不抬:“不要,我今天不去公司。” 疯了吗,什么神经病才周末去上班? 她早就约了盛星来一起去逛街买小裙子,快乐做富婆,快乐地掏空老公的钱包。 蒋林野点点头,见她今天穿了条很休闲的裙子,随口问道:“约了人?” “嗯。”去花你的钱。 “早点回来。” “嗯。”就不回来。 最后一句话,蒋林野犹豫一瞬,还是坚定地提醒:“不准背着我偷吃红油小火锅。” “……” *** 但事实上,她也根本就没有吃红油小火锅的机会。 女生逛街就那么几件事,盛星来知道她出了车祸还没完全康复甚至惨遭失忆,恨不得把她圈起来看着: “做什么头发?万一碰到化学药剂怎么办,不可以不可以。” “做什么指甲?你在店里闻不到甲醛的味道吗?不可以不可以。” “吃什么海鲜小火锅,会留疤的你不知道吗?难道你希望我们俩以后一起跳广场舞的时候,你头顶还顶着一道哈利波特一样的闪电?” …… 最后两个人买完小裙子,只能一起去看电影。 棠宁:“早知道你这么能逼逼,我就不约你出来玩。” 盛星来不假思索:“你不约我还能约谁,说得好像你现在有别的朋友一样。” 棠宁微怔,奇了:“怎么可能没有?” 开玩笑,她高中时人缘好爆了。 “就你那破脾气,除了我谁能忍得了。” 话一出口,棠宁突然沉默下去。 盛星来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猛然想起她失忆了,连忙转移话题:“当然了,其他人也可能是没空,其实我这几个月也很忙,医院要重新装修,好多东西得我自己搞……不过马上就能重新开张了,到时候,请你过去玩呀。” 盛星来开了一家挺有名的宠物医院,偶尔也做流浪动物救助。 棠宁也喜欢毛茸茸小动物,干脆顺着她的话茬往下接:“好啊,我一定到场。” “对了。”突然想到什么,盛星来打开包,“送你一个小福利,我今天上午才去印了一沓优惠券,打算等重新开张时,拿来做活动。” 棠宁咯咯笑:“你这是在黑幕我?” 盛星来塞过来一把。 她接过来定睛一看,上面写着一排鲜红的大字: “免费割蛋蛋券”。 棠宁:“……” 棠宁有种把这个券哪儿来送回哪儿的冲动:“我割谁的蛋蛋,割我老公的吗?” 两个人边说边进场,盛星来贵妇似的戴好眼镜,两手安详地交叠:“不好意思,我们诊所暂时不提供人体阉.割服务。” 电影是最近刚上的一部文艺片,棠宁靠在椅背上,看着看着有点走神,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刚刚盛星来说过的话。 她怎么会没有朋友……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五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下一秒,盛星来轻轻拍拍她:“你老公电话。” 棠宁出门没有带包,两个人刚刚逛街时,她把手机装在了闺蜜包里。 看着伸过来的手机,棠宁微怔:“不是蒋林野。” 她早就把他拖黑了,他不可能打电话过来。 “喔。”盛星来低头看看屏幕上的“林”,也没多纠结,随手挂断了。 过了会儿,手机又震。 棠宁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机拿过来放在自己手里,还是刚刚那个人,她也不知道是谁,干脆关了机。 这回一直清净到片子结束。 电影散场,盛星来坐在展厅里,一边等彩蛋一边伸懒腰:“你老公打电话查岗?” “查什么岗。”棠宁嘴角抽搐,“他自己都经常夜不归宿,有什么资格查我的岗。” “他现在不回家啊?”盛星来有点震惊,“那他……” “误会了误会了,他就只是很单纯地睡在公司,方便加班。”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在加班。”盛星来没别的意思,单纯很想打趣她,“别一不留神在外面搞出个小的来。” “不可能。”棠宁开启手机,鸡贼地笑,“我相信我老公。” “呀,你这么自信。” “那当然。”棠总抚摸着手上的割蛋蛋券,发出狞笑,“我相信他没有性能力。” 盛星来:“……” 盛星来:“??” 手机重新启动,棠宁本想搜搜看附近有什么好喝的饮料,那个“林”竟然又见缝插针地将电话打进来。 她随手接起,听到一个明快的女声。 “您好,棠女士。”对方音调很柔和,听来如沐春风,“今天上午您没有过来做心理咨询,请问是取消这周的咨询,还是另约时间呢?” 棠宁一愣。 所以通讯录里那个“林”…… 是她心理咨询师的名字。 *** 陈良骏觉得,老板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做了蒋林野五年多的助理,他一直很佩服蒋总这种天上下刀子都要来公司加班的资本家精神,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可是现在还不到中午,他竟然开始频繁地看表,手上的书半小时前就停在189页,现在他悄悄偷看,竟然还在189页。 陈良骏得出一个结论。 老板在摸鱼。 这种情况实在是少见,他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三分钟后,得到答案。 蒋林野像是忍无可忍,阖上书抬起头,一如既往面无表情:“我要吃午饭。” 陈良骏:“……” 虽然比往日的饭点早了半个小时,但也不是不可以。 老板今天难得地带了便当,他帮他热好,重新送回来。 蒋林野明显精神一振。 他从没像今天一样,期待过一天中的某个环节。 打开盖子,香气很快在空间内扩散开。 他不怎么饿,可是这份饭的味道遥远熟悉得令人心动,中学时代棠宁一个人在家,也会常常下厨做饭。 她厨艺其实很好,只是后来,再也不做了。 蒋林野拿起筷子,从素菜开始,一道菜一道菜地尝过去。 最后才落到土豆牛腩煲上。 这道菜看起来炖了很久,胡萝卜和土豆都炖软了,汤汁粘稠,牛肉浸没其中。 他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口中。 毫无防备地嚼了两下,整个人从天灵盖开始酸爽,食物的气息在体内回旋了二十四个小周天,他才缓慢地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吐出那块东西。 那才不是土豆。 那是他这辈子最恨的食物。 ——是他妈的,一大块伪装成土豆的姜:) 【第七章岳父】 棠宁挂断电话,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盛星来问:“谁啊?” “脑科的医生。”棠宁微顿,撒谎,“跟我约时间回去复查脑袋。” “喔我的小可怜。”小闺蜜捏捏她的手,关切道,“医生有没有说,你这脑袋什么时候能好?” “皮肉伤应该要不了多久,但是……” 但是失忆就不好说了。 棠宁想了想,真诚发问:“星星,我为什么会嫁给蒋林野啊?” “这个……” 盛星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二十岁那年,棠宁家的公司出了问题,她到处求人都没有用,最后还是蒋林野回国,帮她解决了问题。可是与股权变更同时传出来的,还有两个人要结婚的消息。 盛星来当时也惊呆了,可棠宁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人在酒吧度过最后的单身之夜,盛星来由衷地祝福她,分别时,她上前拥抱自己的小闺蜜。 棠宁明明没有喝多少酒,就那个瞬间,突然趴在她的肩膀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问,“星星,我是不是特别没有用?我什么都不会……我、我只能……我……” 我只能什么?她连这个也没说完。呜呜咽咽,哭得好像要把自己拧干。 盛星来心疼坏了,最后还是蒋林野来接她,把她带了回去。 但那之后,两个人的联系也渐渐少了。 盛星来张张嘴,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我也不知道。” “但是宁宁。”可她又说,“你高中时那么喜欢他,我觉得,不管你有没有那五年的记忆,跟他在一起,都会快乐的。” 棠宁自己也不敢肯定:“……或许吧。” “不管怎么说。”停顿一下,盛星来突然转过头,掐掐她没几两肉的脸,“你能约我出来玩,我挺开心的。” 棠宁一愣:“……啊?” “我上次见到你,已经是在过年的时候了。”盛星来想了想,说,“你现在看起来比那个时候开心,我觉得是好事。” “宁宁。”她说,“你开心一点呀。” 夕阳落幕,整座城市被笼罩进橘红色的光辉,商场内仍然人来人往,窗外偶有飞鸟穿过,耳边反而宁静祥和。 盛星来离开之后,棠宁坐在原地,等蒋林野来接她。 万万没想到,连盛星来都什么也不知道…… “喂。” 她坐在商场大堂,看着明亮落地窗中自己的倒影,挺直腰杆,用指责的语气质问,“你不是最爱叭叭叭吗,嘴巴什么时候变这么严了?连星星都什么也不知道,你还能去找谁?” 阳光安静地垂落,倒影与她面面相觑,没有回应,竟然显得有点惨兮兮。 棠宁苦恼地撑住脑袋。 所以半小时后,蒋林野驱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棠宁一个人坐在商场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的方向,脚边堆满各大牌的购物手提袋。 她今天出门时穿得不多,肩膀很瘦,膝盖并拢,裙子不规则的边缘落在膝盖下方,露出整段白皙漂亮的小腿,长相一如既往地惹眼,引得路人频频回头看。 有点孤零零。 可是好乖啊。 蒋林野见她这么乖,对那碗牛腩土豆生姜煲的火气莫名消下去一一半。 大步走过去,想开口叫她:“宁……” 凑近了才发现,她面前竟然还放着一架小小的落地风扇,而她正专心致志,一本正经,对着风扇碎碎念:“我丑吗?” 风扇左右摇摆,她也煞有介事,跟着这个节奏左右摇头:“不丑不丑不丑不丑……” 突然语塞的蒋林野:“……” 欲言又止.jpg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阳光铺陈在地板上,有人在弹商场一楼放置的那架装饰钢琴,很简单的一首小星星,悠扬的琴声在空气中随着尘埃飞扬。 他在她身后停下脚步,叫她名字叫到一半又咽回去,尽管画面智障,可就是有股力量阻止他,莫名不想打断。 他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安静地,看着她碎碎念。 然而下一秒。 就是下一秒。 棠宁扶着风扇,语气突然变得谨慎又紧张:“我知道我不丑,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她小心地舔舔唇,小声问:“蒋林野床上功夫好吗?” 风扇:“……” 风扇机械性地摇头,她却跟真的似的,表现得非常失落,一副心碎的语气,可怜兮兮地跟着哼:“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好可怜,他的床上功夫糟糕极了……” 蒋林野:“……” 一口血卡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面无表情转过去,冷酷地打电话给陈良骏: “给我换个脑科医生,太太需要重新检查脑子。” *** 背后逼逼被抓了个正着,整个儿回家的路上,棠宁都陷在尴尬的沉默里。 蒋林野臭着一张脸,想不通自己最近到底为什么频频心软,他明明是一个郎心如铁的男人,就应该把这个没见过社会赤橙黄绿紫的家伙就地办了:) 棠爸爸近年身体不好,迁居南方,不在北城。 两个人坐飞机回去,商务机内部像一个缩小版的空中豪宅,棠宁对这架飞机没印象,有点新鲜:“你什么时候买的?” 蒋林野绷着脸,不看她,也不说话。 好在棠宁并不介意:“国内的航线现在怎么申请?我下周要去参加亚宠展,可以开你的飞机去吗?” 蒋林野还是不说话。 他坐下来,抽了本书出来看,微微垂着眼,窗外自阳光涌入,睫毛在眼下打出小小的阴影,光芒勾勒出他透着烦躁的下唇线。 整个人身上涌动着浓烈的“莫挨老子”的气息。 棠宁委委屈屈:“……行吧。” 她从来不是喜欢自讨没趣的人,扣好安全带,朝着远离他的方向蹭蹭,声音也渐渐小下去,“既然你不想跟我说话,那我不打扰你了……” 听起来简直要哭。 蒋林野拿书的手一顿,心头那把小火苗轻而易举,蹭地又蹿了起来。 他并不放纵,甚至称得上高度自律,青春期之前最擅长自我管控,无论学习,还是情绪。 可是在棠宁的事情上,他某个方面的自律一遍又一遍地被瓦解,自己的身体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称之为生物本能。 十七八岁时血气方刚少年想做的事,他现在依旧想做。 “棠宁。”他阖上书,沉声叫她。 飞机已经起飞,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声音细细的,只象征性地“嗯”了一嗓子。 蒋总沉声,正色道:“我知道你刚刚出过车祸,很多事情都忘了,身体状况也不太稳定。” “……” “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吃姜。确切地说,我非常恨姜,不要用它来挑战我的耐心底线。” “……” “另外如果你真的质疑我的性能力,飞机上也不是没有床,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我不希望在这个方面让你有不该有的误会。” “……” 棠宁好像被吓得不敢吱声,但蒋林野说完最后一句话,想了想,觉得第三条还挺刺激的,可以试一试。 然而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嘤嘤嘤。 蒋总若有所觉,转头去看,见自己的无脑小娇妻已经裹着毯子戴着眼罩塞着耳塞,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了。 蒋·郎心如铁·林野:“……” 艹。 ***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边时,飞机降落在明里市。 南方气候风景都好,棠宁妈妈去世很早,爸爸生过那场病之后,一个人在面朝大海的地方盖了套小房子,将之前旧家的东西也都搬了过来。 “我管这个叫睹物思人。”他精神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将棠宁的手提包抢过来,指着茶几上的猫爪杯,中气十足道,“看到它就会想起你。” 棠宁挠挠脸:“这样吗……” 可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那种幼齿又少女的杯子。 蒋林野跟在后面进门,两只手提了礼物,递给家里的阿姨。 他也向棠爸爸打招呼,礼貌得甚至有些疏离:“爸爸。” 棠爸爸潦草地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又转头去问棠宁:“你来的路上吃东西了吗,饿不饿?脑袋还好吗?怎么撞的?车祸原因找到了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她头有点晕:“爸爸,我们坐下来说吧。” 棠爸爸立刻警惕地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也开始叫我爸爸了。” 棠宁:“……?” 她茫然:“你不是我爸爸吗?” “你不是不爱叫叠字吗,嫌娘里娘气。” 棠宁:“……” 他到底是不是在委婉地骂谁:) “好吧,爸。”棠宁现在终于放心了,看来自家的老父亲并没有被五年前那场中风打倒,他恢复得还不错,像五年前一样不讲道理。 “我没吃东西,脑袋……脑袋还行吧,伤口恢复得很好,还没拆线,但现在已经不疼了。”她任由他牵着,跨过走廊步入后院。 随着视野开阔,晚风徐徐,棠宁看到已经烧热的烤炉和等待烧烤的肉与蔬菜,眼睛蹭地一亮:“哇,我们今晚吃烧烤吗?” “你不是一直说想吃烤肉。” 天呐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老父亲知道她想吃什么! 棠宁简直热泪盈眶:“是啊是啊!我从出院起就……” “你不能吃。”她话没说完,被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粥。”蒋林野跟在两人身后,一言不发地跟了一路。他微微抿唇,声音没什么波澜,“宁宁,烧烤也是发物,要忌口。” 叫得倒他妈很亲切,可又是这种没得商量的下命令语气。 棠宁嘴里一直没什么味道,闻到肉味都快疯了,想了想,企图打商量:“我不吃海鲜,不吃辣椒行吗……” 蒋林野想也不想:“不行。” 棠宁微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檐下,半张脸淹没在夜色里,从她的角度,神色看得不太分明。 “还是小蒋细心。”下一秒,棠爸爸拍拍她的手,温柔地打破沉寂,“对不起啊宁宁,是爸爸忘了。” 棠宁连忙:“没……” “爸爸去给你炒几个菜吧,你想吃什么?”他这样说着,却一眼都没有看蒋林野。 棠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开:“啊,我想吃爸爸做的锅塌豆腐,酥皮苹果派,还有……”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声音渐渐融入夜色。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夜风吹动庭院内的树叶,树影婆娑,暗色流光,果酒的香味也慢慢飘散。 蒋林野仍然跟在两人身后,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走到半途,棠宁像是有些不放心他,跟爸爸说话的间隙又转过来朝他眨眨眼,示意他走快点别装逼了—— 蒋林野心里一乐,唇畔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去。 笑意也没有达到眼底。 他放慢脚步,渐渐与前面两个人拉开距离,夜风迎面,吹得人愈发清醒。 哦,看来老棠总还和以前一样,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想。 他的企业和他的女儿,现在都是他的了。 【第八章偷亲】 这顿饭并没有吃太久。 棠宁嘴上嚎着想吃肉,胃口其实很一般。脑震荡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她也只能吃得下清淡食物。 棠爸爸看她吃没几口就开始啃苹果派,心疼得想把她抱起来搓:“你脑子真的没事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棠宁老老实实:“我也不知道……” “对方司机酒驾,宁宁的车闪避不及,就撞上去了。”蒋林野不急不缓,放下筷子,“我找人查过,确实是一场意外。” 微顿,他又补充:“我刚刚联系了国外的医生,会重新给宁宁做检查。” 棠爸爸抬头看他一眼,叹口气,目光还是落在棠宁身上:“留疤都没关系,不要留下后遗症就好了。” 蒋林野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抬头看她。 但棠宁本人现在好像并不很在意这件事,她晚饭喝了粥,吃到苹果派,就又想喝牛奶。 家里的阿姨是新来的,她以前没见过,招手想叫人,张张嘴,不知道对方姓什么。 “要什么?”蒋林野见到了,索性站起身,“我去给你拿。” 棠宁眨眨眼,突然觉得他今天其实挺殷勤的:“牛奶。” 蒋林野没说什么,清淡地点点头,转身进厨房去了。 棠爸爸的小房子偏中式,厨房与餐厅之间树着一道木屏风隔断,见他走了,老父亲迅速凑过来:“你这么久不回来了,想不想爸爸?” “超级想呀。”她丢了五年记忆,像是已经很久没回来过。 “那要不你干脆留在南方,别回去了。”老父亲疯狂暗示,“让小蒋自己回去,反正他也有飞机,什么时候想过来,当晚就能飞过来。” “但是……”棠宁乍一听到竟没觉得哪儿不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爸我已经结婚了,你能不能别一直把我当高中生圈养。” “结婚了也是崽崽呀。”棠爸爸摸摸她柔软的头发,“你和小蒋,现在关系怎么样?” “就……”她也不知道老父亲知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还是老样子吧。” “老样子呀。”棠爸爸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宁宁,爸爸虽然没有过去有钱,但现在也还是很有钱,如果你觉得不开心,随时可以回来的。工作和结婚对象,都不是不能换。” 棠宁一愣。 太惨了,也不知道老父亲到底听说了些什么,她眼眶发热:“没有,爸爸,我过得挺好的。公司和家里都……” 下一秒,蒋林野正正地踩在这个时间点上,折身而返。 他居高临下放下杯子,清清淡淡地拉开椅子,坐回刚刚的位置。 倒一杯牛奶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棠宁摸摸杯壁,是热的。 棠爸爸:“公司和家里都什么?” 棠宁:“都挺好。” 她瞎掰:“我的公司情况很稳定,我跟蒋……老公的感情也很稳定。” 蒋林野一言未发,但她看过来时,他还是很给面子地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他刚刚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旁边听完了全程,原本还能再站一会儿,可是听见棠爸爸说“结婚对象不是不能换”,顿时耐心尽失。 他不想听到棠宁的答案,无论是什么。 “这样啊。”棠爸爸故意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差点被牛奶呛到的棠宁:“?” “你现在事业感情都稳定了,也是时候……” “不不不,我公司情况不稳定,糟糕极了。”棠宁赶紧正色,“大大前天公司还因为谋财害命上了热搜,现在好多人嚷嚷着要退货,都说我是不要脸的无良企业家。” 蒋林野:“……” 见老棠总看过来,他主动交代:“是出了点问题,但也不算很棘手,我正在帮宁宁查。” 话题成功转移,棠宁坐在旁边喝完整杯牛奶,立马想溜:“我出去走走。” 蒋林野低声提醒:“晚上不要去水边。” 棠宁潦草地应一声,摇着小狐狸的大尾巴跑掉了。 答应得这么敷衍,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蒋林野坐在原地,鬼使神差地拿起她刚刚喝过牛奶的杯子。玻璃杯内杯壁上还沾着没倒干净的牛奶,他想起她刚刚无意识舔嘴唇的样子,确实更像狸花猫。 想亲。 杯子和她都可以。 “走吧。”下一秒,棠爸爸毫不意外站起身,说,“我们也出去走走。” *** 这个季节,南方似乎要更冷一些。 天空墨黑一片,夜风吹散树影,几颗星星稀稀落落,栖在一轮冷月周围。 棠宁摇着大尾巴溜达进庭院,草地上的烤架还没有收,生肉和蔬菜都摆在外面,和其他熟食分开,用玻璃罩仔细罩着。 她凑过去,想偷块烤肉吃。 还没拿起烤串,就听见背后一声笑:“小姐晚饭没有吃饱?” 棠宁做贼心虚,蹭地回过头。 盈盈路灯下,见到身后站着一个黑黢黢的老叔叔,个子挺高,看起来很结实,一笑就一嘴白牙。 棠宁:“有……有点。” 老叔叔又笑了:“那肉放了一晚上,都不新鲜了,我去帮你拿些新的来烤。” 家里很多佣人都是新来的,棠宁没有印象,可眼前这个黑漆漆的叔叔,好像跟她很熟。 她好奇:“叔叔,你是家里新来的厨师吗?” 黑漆漆的叔叔一愣:“我是老棠总的护工,五年前就跟在他身边,你不记得我了?” “我……”棠宁脸上一热,她还真不记得了,“我前段时间出了场车祸,忘了很多事。” “啊,怎么会出意外?”黑漆漆的叔叔关切道,“严重吗?” 老棠总五年前小中风入院,他那时候就认识她了。棠家的女儿照顾父亲特别上心,他一直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 “不严重不严重。”棠宁故意抬起头,状似难为情地赧然一笑,“就是把叔叔给忘了,挺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黑叔叔亲切地问,“小姐是跟蒋先生一起回来的?” “嗯。”棠宁停顿一下,故作苦恼,“可我把跟他结婚的事也忘了。” “没事,忘了也没事。”黑叔叔明显是个直肠子,笑道,“蒋先生是个好人,会陪着你想起来的。” 好人? 棠宁在心里拖着嫌弃的语气,长长地“噫”了一声。 看出她的犹疑,黑叔叔笑了笑,主动回忆:“你像当年老棠总住院,那些联系护工啊请专家啊,杂七杂八的事情,不一直都是他亲自在忙前忙后?还有医药费和我的护工费啊……琐碎的事情也都是他在做。” 棠宁微怔。 “而且我刚刚在餐厅看到你们啦。”突然想到什么,黑叔叔转过来,笑道,“你们现在不吵架了,不吵架就蛮好的。” 捕捉到重点信息,棠宁眼睛瞬间冒绿光:“我以前经常和他吵架吗?” “唔……我也就撞见过一次。” “在医院?” “嗯,就在老棠总手术做完之后。”黑叔叔说,“那时候你们好像正在策划婚礼,我听蒋先生说,提前一点计划,等老棠总身体恢复了,正好可以赶上现成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突然就在走廊上吵起来了。” 棠宁好奇:“后来呢?” “后来他拉着你走掉啦,我怕出事就跟上去看了看,看到他站在楼梯间替你抹眼泪。” “我……”棠宁刚想开口说什么,脑海中由模糊到清晰,竟然奇异地浮现出他刚刚所说的场景。 好像是拥有了一把钥匙,小小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拼凑到一起。 唤醒这段非常非常短暂的回忆。 她跟蒋林野爆发争吵,被他冷着脸攥住手腕,从医院走廊拖出去。 她难堪极了,想要挣脱:“你轻一点……你弄疼我了!” 可蒋林野一点儿没有放松的意思,他一路拉着她到了楼梯间,才将她摁在墙上。 男人借着天然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扣住她的下巴,气息离得很近,也很危险。 “昨晚跟人出去喝酒的账我还没有跟你算,今天又想推迟婚礼。”他声音很低,摆出讲道理的姿态,却不容置喙,“如果什么事情都如你所愿,那你爸爸的企业也不会出现资金问题,你现在也不用这么难受,你说是不是,嗯?” “你有什么账要算?盛星来怎么了?”棠宁怼他,“我跟女生出去玩你也要管,我们还没结婚呢……唔……” 她话没说完,他扣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这个吻并不很用力,他只象征性地咬了咬她的嘴唇,然后有些愉快,有些残忍地问她: “棠宁,如果你那位躺在病房里的父亲,知道你的人和你的股份,现在都是我的了——” “你说,他会不会气得醒不过来?” *** 蒋林野陪棠爸爸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庭院内。 穿过中庭,夜风拂面,南方秋冬的风也带水汽,他出来时穿得不多,现在有些冷,脑子却愈发清醒。 老棠总身体确实不行了,五年前那场病没有把他彻底击垮,但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大不如前。 他跟他聊公司,聊最近的产品,聊他手上的项目。 却再也没办法气势十足地告诉他:“你想出国留学,还是想要创业?多少钱我都能资助你,但是蒋林野,离我女儿远一点。” 现在他会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歇一歇,会像一个苍白的父亲,拜托他:“如果你还想跟宁宁在一起,就对她好一点。如果你以后放下了,想通了,不想跟她在一起了……不要跟她说,你来告诉我,我去接她,接她回家。” 站在檐下,蒋林野突然感到烦躁。 莫名想起高中时男生们偷偷在卫生间里抽烟,云缭雾绕,屡禁不止。 他从小克制过头,现在浮想联翩,不知道烟和酒,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快乐一点。 但这种烦躁很快就被打散了。 因为下一秒,他穿过庭院拐角,看到了仰躺在藤编躺椅上的棠宁。 她像条咸鱼,覆着面膜一动不动,手臂垂下来。面前就是池塘,家里的阿姨很有眼色,帮她盖了毯子。 “棠宁。”棠爸爸不在的时候,蒋林野又将称呼切换回去。他眉头微皱,快步走过去,“外面多少度,你怎么躺在这儿?” 她没反应,走近了才发现,她竟然又睡着了。 不知道面膜已经敷了多久,想到她醒过来又要尖叫,蒋林野叹口气,伸手帮她取下来。 女孩子姣好的面容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明里市昼夜温差很大,月光显得清冷。庭院内树着金属路灯,盈盈秀丽的一团团,在夜色里落下毛茸茸的光。 棠宁歪着脑袋陷在一团毯子里,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瓶只喝了两口的波子汽水,橘子味很重,在空气里时隐时现地顺着风飘。 蒋林野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酒也没有海鲜,才在她身边坐下来。 “晚饭喝了粥,一杯牛奶,现在又跑出来吹冷风喝汽水。”他看着她,低声问,“你不怕肚子疼吗?” 棠宁睡得很沉,一动未动。 风从池塘上来,将她细碎的刘海吹到眉间,蒋林野伸手帮她拂开,失笑:“怎么一直在睡觉。” 公司睡,家里睡,飞机上睡,飞机下睡…… 确实要再检查一下脑子,他也担心有别的后遗症。这样想着,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句:“……还是只是单纯不想见我。” 棠宁还是没有反应。 她好像是在做梦,不知道梦见什么,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 蒋林野仍然很想亲她,看到她皱眉,回想起某些床上时刻,就更想亲。 他伸长手臂,将她抱起来。 棠宁非常自觉,主动伸出两条小细手臂,睡梦里发出婴儿一样小小的声音:“唔……” 蒋林野低头碰碰她的额头,听到她小声嘤咛:“蒋林野……” 蒋林野微怔,愣在原地。 下一秒,棠宁有些烦躁的样子,皱着眉头,哼哼唧唧: “简薇,简薇,快……” “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第九章担心】 棠宁本来跟黑叔叔聊得好好的。 她想从他那儿多套点话,可对方知道的信息似乎也很有限,她恢复了一点记忆,可也只是一点点。 但这已经足够她小声逼逼,对蒋林野下定义:“狗男人。” 就知道结婚是别有所图。 但黑叔叔听见了,竟然很认真地摇头:“可是小姐,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觉得蒋先生五年前就很爱你,现在比过去更甚。” 棠宁更茫然了。 在她的记忆里,属于少女的青春期结束得匆匆忙忙,蒋林野在她十八岁的生日宴上提前离席,她扔下一票朋友追出去,紧张兮兮地仰着头问:“怎么突然要走?我还没有切蛋糕……你要不要吃了蛋糕再走,或者我给你带一块?” 那天天朗气清,空中凝结着大团大团棉花糖一样的云,她的好友们在后院草地上为她开party,香槟塔流光溢彩,佣人们来回穿梭添补熟食,五层的蛋糕放在甜品台上,照着她模子定制的翻糖小公主提着大大的裙摆,笑吟吟地立在正中。 蒋林野知道,五个小时后黄昏落幕,城中最大的酒店还会再举行一场更正式的晚宴,来庆祝棠家小女儿的成人礼。 他从没感受到过这样强烈的烦躁,脑子里烧起一把火,把前十八年的往事都烧成灰烬。 “棠宁。”于是他映着明亮的天光,折过身,回给她冷漠的一瞥,“你搞搞清楚,要不是看你邀请了我太多次,我根本就不会来。” 他从那时候开始疏远她。 棠宁也不是没问过为什么,可自那之后他好像连话也不想跟她说,直到两人高中毕业,直到他出国。 所以那么多年过去了,棠宁也一直在想。 是不是她前十八年的人生太圆满了,蒋林野的出现,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送她一件这样的成人礼礼物——让她明白,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总有求不得。 黑叔叔离开之后,棠宁坐在庭院里发呆。 她偷偷吃了两只龙虾、三只扇贝和六串因为不敢放辣椒而显得没有灵魂的羊肉,怕被闻出味道,甚至偷偷溜回去洗了把脸,又带着面膜跑回来。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重新有意识时,她是被人用力摇醒的。 棠宁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梦游走进池塘被人捞起来了,揉揉眼才发现是蒋林野,对方的表情和梦里一样难看,语气也是如出一辙的冷酷无情:“自己滚回床上去睡!” 棠宁:“……” 蒋林野撂下那句话,气鼓鼓地拂袖而去。 棠宁连忙跳起来,几步追上他:“蒋总,蒋总。” 蒋总脚步一滞,高贵地回过头:“说。” “那个,我刚刚做了个梦。”她舔舔唇,“梦见我们俩结婚时,我家里的股权情况发生了重大变更。” 蒋林野微怔,唇角浮起一抹意思不太明朗的笑:“然后?” “我们俩结婚,是不是存在很多暧昧的金钱交易啊?” 蒋林野觉得,她这措辞就挺暧昧的。 他似笑非笑,只是摇头:“棠宁,你再背着我偷吃东西,就不要想上床睡觉了。” 虽然旁边的小几上没有放烧烤或者空盘,但他凑近她时,嗅到浅淡的孜然味。 可往常那里应该很香,总有乳木果的味道,清清淡淡,让他有亲吻的欲望。 棠宁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跟在后面非常小声地逼逼:“说得好像我很想跟你阴阳调和似的……有伤风化,呸。” 那个“呸”把蒋林野逗笑了。 走到落地门前,他再一次停下脚步。 “棠宁。”他说,“婚是你求着我结的,___也是你求着我__的。” “现在来跟我说有伤风化,会不会有点可笑?” *** 直到返回北城,棠宁脑子里还回旋着这个问题。 她并不觉得有伤风化很可笑。 她觉得黑叔叔那句“蒋先生很爱你”比较可笑。 “你见哪个有脑子的正常男人,是这样表达爱意的?老婆出车祸,他打飞的回来在医院里就把我不可描述了;我刚刚出院,他用水煮白菜打发我;我在院子里睡着,他竟然把我摇醒让我自己滚回去睡?“ “说不定护工叔叔被蒋总买通了呢。”盛星来坐在车上听她叨叨,头也不抬地笑着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才懒得做那种无聊的事。” 编织美好世界的谎言出来骗无脑小娇妻,那是男主才配拥有的剧本。 可蒋林野是个反派啊!他只会阴恻恻地笑着对女主说,呵女人你只是我的暖床工具! 说话间,车子行驶到会展中心附近。接近中心地带,车辆排成长龙,路上开始堵车。 棠宁纳闷:“难道你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我的爱慕吗?” 这问题一路上都问十来遍了,盛星来过电似的一个激灵:“我瞎,我只能从你少女时代的眼睛里看出,你那时候,是真的很想对他做不可描述的事。” “……” 微顿,小闺蜜又暧昧地补充:“现在应该进行过很多次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我都恭喜你美梦成真喔。” 棠宁从她手里抢过宣传册,作势要砸她。 “轻点儿轻点儿,别弄坏了,等会儿要用的。”盛星来乐坏了,顺势挠挠她的下巴,安抚猫咪似的安抚她,“我的医院重新装修好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玩?” 棠宁靠在她身上,看到她手中铜版纸印刷的宣传册。 很清新的薄荷色封面,印着医院的基本介绍和联系方式,下落四个大字:星川宠物医院。 棠宁舔舔唇:“不着急。” “……” “等我老公到了适龄绝育期,我一定去你医院找你。” “……??” *** 亚宠展的举办时间是一周。 时间分为两半,一半留给专业从业人员,另一半留给普通观众。 棠宁公司里展区的事不需要她管,她的行程主要集中在下午,各大宠物行业公司举行ceo峰会,她怎么也要露个脸。 可盛星来上午就得到,星川医院负担着这次展览中十六个展馆的宠物义务急救站,她本人是院长不用亲自动手干活,但必须得早点过来。 所以棠宁乘了她的顺风车。 她对亚宠展也没印象,没想到展区这么大。两个人走工作通道,看到排队处乌泱泱攒动的人头。 棠宁科学指出:“一天时间肯定逛不完。” “你又不养宠物,本来也没什么好逛的。” 棠宁立刻不乐意了:“谁说我不养,我家里好大一条狗!” “……你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妈妈的小笨蛋。” 两个人顺着场馆向内走。 宠物市场这两年发展很快,不仅细分到服饰、主粮、零食、营养品、保险,甚至开拓了婚庆与殡葬业务。 现在时间还早,但馆内已经有不少人来来回回,拖着行李箱,或是牵着小动物。 棠宁看到别人拥有毛茸茸,羡慕得走不动路:“我也想要。” “你看到什么都想要。” “你说我能不能拿一条蒋林野换一条那个。” “……” 亚宠展也对外售卖宠物,宠物展区的小动物并不局限猫狗,还有宠物貂、羊驼、非洲刺猬之类的小型宠物,和一部分冷血动物。 棠宁从没养过毛茸茸,以前妈妈还在世时,碰到灰尘柳絮就过敏犯鼻炎,她不敢养。 可是现在她自己也成家了…… 棠宁抱着展区的兔子不撒手,语气真挚:“星星,我想开个动物园。” 盛星来:“……?” “你……”她正想吐槽,身后另一片展区突然传来少女们兴奋的尖叫。 场馆内周边产业区搭建了一个舞台,从他们进馆就一直在暖场,现在才有主持人上台。背后的屏幕映着巨大的娱乐公司logo,身边的人群也被吸引,渐渐朝舞台靠拢。 棠宁刚刚也看到了,不知道是拿来干什么的:“上午还有什么活动吗?” 盛星来踮起脚尖看一眼,解释:“你知道jc视频吗?就是江城娱乐旗下的那个短视频平台,他们不是签了好多小网红嘛,邀请了一群宠物博主,来做落地活动。” 棠宁长长地“喔”了一声。 舞台前放置着一溜嘉宾坐席,保安在坐席后拉出隔离带,她和盛星来站在一个小小的制高点,能将舞台全貌一览无余。 “你看。”盛星来指着那一溜坐在一起的光鲜亮丽的姑娘,示意给她看,“傅采采也在。” “哇,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傅采采?” “你们公司前段时间那事儿闹得全网都是,想看不见都难。”盛星来嫌弃巴巴,“这人烦得要死,我高中时就想替你削她了。” 棠宁一愣:“高中时?” “你不是只失忆了五年吗?怎么连她都不记得了?”盛星来意外,“这人是我们高中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啊,跟我们同级的!而且她还追了蒋林野好久,你连这都他妈能忘?” 棠宁想起来了。 难怪那天在微博上看到她的vlog,会觉得那么眼熟。 竟然还是校友啊。 棠宁不高兴地哼:“高中追蒋林野的人那么多,我哪儿能记住她是哪一个。” 冷酷无情的棠总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列文虎克的显微镜,慢慢扫视傅采采。 这位小校友今天穿着件无袖的小白裙子,长发绾了两个小小的哪吒髻,看起来仙气飘飘,又很减龄。她坐在人群中与他人低声攀谈,偶尔转过来会露出脸,笑起来有小小的梨涡。 但是…… “她的狗不是去世了吗?”棠宁看到她脚边趴着一大团毛茸茸,是只很大的萨摩耶,殷勤地冲着她吐舌头,“怎么还带着一条?” “因为她养了两条狗啊,我的傻女儿。”盛星来叹息,“她也算一战成名了,你们公司的流量至少给她艹出了五十万粉。” 棠宁张张嘴,正想说话。 下一秒,傅采采像有感觉似的,突然回过头。 棠宁:“……”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傅采采看到她,先是怔愣两秒,然后竟然很友善地笑了笑,甚至遥遥隔着场馆,抬起小细胳膊跟她打招呼。 棠总:“噫。” 棠总:“你瞧她那口红涂得,还不如去亲一口我家门口的对联。” 盛星来:“我们要不要过去。” “过去干什么。” “近距离对她进行激情辱骂。” “……” 棠宁一听这个就兴奋,正摩拳擦掌地想说好啊我们快去—— 身后一道女声气喘吁吁地叫住她:“棠……棠总!” 棠宁回过头,惊讶地看到穿着高跟鞋工作装握着手机,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小跑过来的简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们该走啦棠总。”原本约定好中午在场馆外碰头的,可棠宁手机没电了一直打不通,她只好进来找人,“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蒋总让我带您吃午饭,然后去参加下午的峰会。” “没问题。”棠宁点点头,“等我三分钟,我去教训一个人。” 简薇:“?” “看见没。”她指给她看,“那就是我们公司的垃圾公关,联系不上的傅采采。” 简薇顺着她的手指,没看到人,只看到一条大狗。 她咽咽嗓子:“好的棠总,我在这里等您。” 简薇入职tj三年,早在进入职场前就把棠宁树立成偶像,想做她那样能在工作上面面俱到的女性。 但她有个不为人知的致命弱点。 ——怕狗。 小时候被咬过,血肉模糊,皮肉外翻。导致她现在还对这种牙尖嘴利的小动物退避三舍,路上看到一只小泰迪,都要绕着走。 棠宁没有多想,点点头。 下一秒。 余光里突然闯入一个黑影,那只巨大的萨摩耶发了疯似的,以炮弹冲刺的速度,冲这个方向狂奔过来。 *** 今天一整个上午,蒋林野都有点心神不定。 棠宁一个人去亚宠展了,早上离开时也没有跟他说话,早饭时间像过去五年一样沉默。 从老岳父家里回来之后,就不再见她吵吵自己失忆的事了,他不放心,让简薇随时跟他保持联络,她进展馆找棠宁时,他甚至要求她打开视频通话。 好在简薇很快找到了他的小娇妻。 小娇妻一如既往活力四射,嘴上还喊着要去教训人,让傅采采看看资本家的冷血无情。 蒋林野不自觉笑起来。 也就是下一秒。 耳机里突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人群发出尖叫,有什么东西接连撞翻了场馆内的设备,没有停下,还在继续。继而有人被撞倒,滚雪球似的,发出更大更频繁的尖叫声。 蒋林野一颗心瞬间悬到嗓子眼:“简薇,怎么了?” 可是她也在尖叫。 她的手机被吓得摔出去,屏幕朝上,摄像头正对着会馆高高的穹顶。 一片混乱的嘈杂中,蒋林野心急如焚,正想立刻派人去看看,就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坐下!” 温柔,干脆,又很有穿透力。 像夏天的一阵风。 ——也好像生生了劈开整个人群。 那头的喧闹声一瞬间小下去。 蒋林野立刻认出,这是棠宁。 他不自觉地挺直背脊。 完全看不到现场情况,他极力耐住性子:“简薇,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棠宁呢?” 简薇坐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才结结巴巴:“蒋,蒋总。” “……?” “棠,棠总好帅啊。”她看着干脆利落制服大狗的棠宁,语无伦次,一张脸都激动得红起来,“我要跟着她干一辈子……不,我、我想嫁给她呜呜呜……” 蒋林野:“??” 【第十章打脸】 亚宠展会馆内。 棠宁那一声利落的清喝落下后,时间流动仿佛都暂停了一秒。 阳光从场馆高高的穹顶上落下,在室内投射出一道道光柱,尘埃迎着光飞舞。 棠宁挡在简薇眼前,一只手还停在半空。 她背对简薇,从后者仰视的角度,能看到老板修长笔直的双腿和露在外面有些伶仃的脚踝,场馆内没有风,可她的风衣衣摆微微摆动。 而刚刚那只一路狂奔破坏公物的萨摩耶像是被施了魔法,定定地停在棠宁面前。 简薇屏住呼吸,在心里数一二三—— 那只狗后知后觉,仿佛终于回过神。慢吞吞地坐下,然后歪着脑袋…… 蹭了蹭棠宁的掌心。 简薇深呼吸:“……” 劫后余生。 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老板伟岸的背影,眼里疯狂地放起崇拜的烟花。 闹剧中止,围观的人群却没有立刻散去,站在原地小声逼逼: “这谁的狗怎么也不看好,有没有点素质了。” “好像是一个网红带来的,这狗网上可乖了,这么看也怪闹腾。” “哪个网红这么没有公德心,这里这么多人也不给狗带个口罩,就算是宠物那也是大型犬啊……” “不过这小姑娘挺厉害的,我头一次见到会驯狗的人……话说驯狗的妹子都长这么好看吗?” …… 盛星来也看呆了,等她反应过来,傅采采已经焦急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踩着小细高跟站在了两人面前:“不、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狗。” 她声音小小的软软的,满眼歉意:“对不起,是我没牵好它……来,给我吧。”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想把狗牵走。 但棠宁没有看她。 她半蹲着身,尝试着挠萨摩耶的下巴。这狗很亲人,顶着白色的毛毛在她手中蹭来蹭去,尾巴也转着圈地摇啊摇,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于是棠宁也乐了,挠挠这里挠挠那里,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她今天来逛展,轻装简行,穿得很简单。可身上有种类似精英的气质,不说话就能把人镇住。 傅采采莫名被她压一头,半天不敢吭声。 对方越是不发作,她越是心虚。 半晌,才鼓起勇气,又试着开口:“那个狗……” “你在跟谁说话?”棠宁打断她。 她仍然没有抬头,语气也并不重,可唇角明显不悦地向下,傅采采感觉到压力。 她现在怀疑这位老同学是不是根本没认出她,想到自己刚刚主动打招呼,心里更尴尬,只好咬唇主动自报家门:“这、这只狗是‘噗嗤’。” ——噗嗤,那只著名的网红小狗的名字。 “小姐,你耳朵是不是不太好?”棠宁仍然没什么情绪,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抬眼看她,“我再慈悲地重复一遍,你在跟谁说话?” “在、在跟你说……” “你的狗刚刚撞到了谁?” 傅采采和简薇都是一愣。 狗是冲着简薇的方向来的,但并不止冲撞到了她。那么大的毛团,横冲直撞地碰倒了很多场内的设备,有几个展位被掀翻,工作人员们好像早已司空见惯,正各自低头收拾散落一地的袋子和宣传册。 人群还未完全散去,越来越多的人认出傅采采,她本来只是想放狗吓吓人,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有些难堪地上前一步,她对简薇嗫嚅:“对不起。” 简薇正想开口,又听棠宁凉凉道:“这是道歉的态度吗小姐?你实在不会的话,要不要我重新教你做人?” 傅采采咬咬牙,飞快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简薇有些意外,但碍于老板刚刚的态度,她也绷住脸,一言不发,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棠宁总算满意,拍拍萨摩耶白色的毛毛,站起身:“你记得去跟刚刚那些店家也道个歉。” 说完,她转身就走。 连一眼都没有多看傅采采。 围观的人群总算散去,傅采采微怔,突然感到羞辱:“棠宁!” 棠宁停住,学着蒋林野冷酷欠揍的语气:“嗯?” “你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吧!” “那又怎样?” “你……”傅采采一下子哽住。 她高中时跟棠宁并不熟,只知道她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拥有一张明艳得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可她下意识地讨厌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女孩子,不仅仅因为蒋林野,还因为对方身上那种从小被娇宠、对什么都有恃无恐的气场。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这里。 傅采采咬牙:“你不想知道我的狗是怎么死的吗?” 棠宁奇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喂死的。” “可是你们的喂食器断电了!” “小妹妹,我劝你谨慎发言。”棠宁被逗笑,“我们早就邀请第三方介入了,和之前公司自查的结果一样,产品没有问题。但你好像有点麻烦喔,到现在都不愿意跟事故公司接洽,也没拿出小狗去世的照片呢——万一过两天舆论不小心变成‘网红傅采采虐狗致死推锅给tj’,你要怎么办?说真的,听老同学一句劝,五十万粉的流量赶紧接几个推广,也够你吃两顿好的了。” “你……”傅采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棠宁其实有点无聊。 她没想到这个傅采采这么不耐打,几句话就说得泫然欲泣,接不上茬,几乎要原地嘤嘤嘤转着圈哭起来。 和简薇、盛星来一起走出这块展区,冷酷的资本家棠宁得出结论:“果然是个娘儿们。” 盛星来无情戳穿:“可你跟她同岁,而且你也是个娘儿们。” 棠宁一愣。 等等…… 对啊,她为什么教训人教训得这么熟练?!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反驳,“一定是蒋林野传染给我的!那个混蛋!” ——正通过视频通话,远远地进行暗中观察的蒋林野,听到这句话还是没忍住,狠狠地打出个喷嚏。 他滑动总裁椅,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手机。 也不知道简薇是忘了视频通话这茬事儿,还是故意的。她把手机拿在手上,蒋林野看不到那边的场景,可她离棠宁很近,小娇妻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过来。 他听完了她教训人的全程。 大多数时候不假辞色,可一言不发也有威压,的确是她的风格。 但是…… 他又忍不住想。 棠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就算失去记忆,这五年的生活还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他猜她仍然会面无表情地发落不听话的员工,发怒时将方案砸在墙上。 正发着呆,陈良骏敲门而入。 “蒋总,我们已经联系过亚宠展,让他们这个不负责任、没有眼力见、只知道放宠物进场却不考虑参展者安危的安保系统凉凉了。”陈良骏低眉顺目,机器人似的重复他半小时前说过的话,“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收拾一下,备车。”蒋林野突然改了主意,想去看看棠宁。他松松领带,站起身,“下午的ceo峰会,我陪太太一起去。” *** 棠宁离开了博览展示区,但并没有立刻走出场馆。 今日艳阳高照,场馆外比场馆内高十几度,她决定在场馆内边逛边等人:“蒋林野又不需要参加峰会,他来干什么?” “他可能是想您了……” “他想什么呀,想我陪他去做免费割蛋蛋手术吗?” 简薇缓缓打出一个:“?” 她的通话一直没关,但那头的蒋林野好像已经没在听了。 她正纠结怎么接住棠宁这茬话,突然见她两眼冒绿光,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整个人兴奋得开始助跑,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哇,哇,这里竟然还有这个?” 简薇和盛星来跟着走过去,凑近了才认出来,是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站的展位。 北城有很多类似的公益机构,有些背靠宠物医院,有些背靠大学中的爱猫协会,将本地野生流浪的噬元兽们捕获起来进行神圣的切割仪式,再重新放回野外,或是由有能力的市民领养。 棠宁见很多人围在那儿撸猫,兴奋得要死:“这个领养手续好办吗?好办的话,我也领一只。” 简薇犹豫:“会不会不安全……” 她以为老板就算养宠物,也会去猫舍或者宠物店买一只和她气质相配的高贵小猫,而不是在这里捡一只来历不明的毛球。 志愿者小哥一听,笑起来:“不会啊,这里的猫我们几乎都带着去做过绝育了,打过疫苗驱过虫,很安全也很干净。领养手续不难办,家庭成员全都同意就行,只有前三个月要回访。” 简薇没想到他听到了,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说它们不好的意思……” 小哥大笑:“没有关系。” 棠宁已经逮住一只三花开始撸了。 她对猫没有要求,是真的没有。虽然宠物智能产品并不是垂直服务给宠物,但她同样很关注这些“真正的客户”,城市中流浪猫基数庞大,听助理说,早年连她都曾经动过开救助站的念头。 ……后来因为沉迷赚钱搁置了。 见她这么起劲,盛星来忍不住提醒:“别摸了,我觉得你老公不会让你养。” 棠宁不高兴:“为什么?” “家里有别的宠物,再养新宠物得隔离一段时间。”盛星来小声哼,“你老公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很排外的品种,感觉隔离多久都没用。” “……” 棠宁短暂地思考半秒,遗憾地放下三花:“说得也对。” 还得从长计议。 时间不早了,她站起身,打算往门口走。 完全没注意到,一只狸花猫一直一动不动地蹲在角落里盯着她,偷偷进行暗中窥视。 简薇穿高跟鞋,有点跟不上她的速度,棠宁主动迁就,放慢步速:“你也蛮厉害的,穿这么细的高跟竟然能跑起来。” “棠总过奖。”简薇煞有介事,“您以前跑得比我快多了。” 棠宁:“?” 难以想象。 她心情复杂地“啧”了一声,原路返回到和蒋林野约定好的下车点,刚一出门,竟然又在门口见到傅采采。 这位小炮灰今天有点阴魂不散,但棠宁不想搭理她,正午的太阳太刺眼了,她不紧不慢地掏出墨镜,站到简薇的伞下。 结果好死不死,傅采采竟然是在这儿等她的,还主动迎上来:“棠宁。” 棠宁:“嗯。” 傅采采像是利用这段分开的时间偷偷打了长长的腹稿,想了很多种把自己面子找回来的方式,才对着她笑道:“我刚刚在场内,忘了跟你说。之前你老公也私下来找过我,所以我才一直没有答应见tj的公关——这件事情,他是不是没有告诉你?” *** 今日惠风和畅,蒋林野的车一路通行。 他可以开车进场,到门口才发现简薇的手机也没电关机了,一阵哑然。 “……这两个人怎么一副德行。”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一小节路。 绕着环形的场馆外围,很快就看到立在檐下的几个姑娘。 蒋林野一眼捕捉到棠宁,她背对着自己,穿得很休闲,像个普通的逛展小女孩。 心里浮起几分轻松,蒋林野解开安全带下车。还没走近,就听到小娇妻的声音。 非常轻快,笑意飞扬,在风里飘:“不瞒你说,我老公身边的女人可太多了,连我都分不清他在不能描述时喊的‘宝宝’,到底在喊哪一个。” 蒋林野:“……?” 他什么时候在不能描述时喊过宝宝:) “但是,好可惜。”棠宁戏瘾犯了,一边说,一边矜持地脱下墨镜。 “他死了之后——”一字一顿,笑着挑衅,“能继承遗产的,只有我。” 【第十一章默契】 说完那句话,也不知怎么,棠宁觉得背后突然凉凉的。 盛星来缓慢地捂住眼,简薇不敢直视棠总的脸。 棠宁摸摸后颈,纳闷:“怎么了?” 没人敢吭声,傅采采的脸突然红了,试着抬手打招呼:“蒋林野……?” 学生时代结束之后,她就没什么机会再这样近距离地看他,财经杂志和电视采访总是隔着万水千山。 见到真人才更觉怦然,他好像比记忆中更帅,时光带走少年的青涩,男人现在气场十足,留下的是沉稳的气质。 听见这个名字,棠宁一惊。 有没有搞错,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但蒋林野没理傅采采。 他微微皱眉,带点儿不耐地低声叫:“棠宁。” 心虚的小娇妻一个激灵,蹭地转过身。 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圆,像逃课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的学生。 蒋林野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响亮地骂一声艹,为什么总在这种该死的时候觉得她可爱? 发作的心情一瞬间也没了,他言简意赅:“上车。” 棠宁赶紧:“喔喔,好。” 蒋林野大跨步走回迈巴赫前,傅采采几步追上来:“蒋林野!” 他回过头,满脸不高兴,眼中浮现疑问。 傅采采微微喘气,满脸期待地停在他面前:“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最近还好吗?听说你高中毕业之后出了国,创业会不会很辛苦?等下一次同学聚会,我邀请……” “这位小姐。”蒋林野皱着眉听她叭叭半天,迅速失去耐心,“我们认识吗?” 傅采采脸上的笑僵了一僵,又解释:“我是前段时间网上那个傅采采啊……就是,就是养了两条网红小狗那个宠物博主,你当时让你的助理来……” “哦,我现在没空谈工作,你找陈良骏。”蒋林野低头看表,不太有耐心,“我要带太太去吃午饭,失陪。” 说完,干脆利落地拉开车门坐上车。 斜眼一睨,他眉头又皱起来:“你怎么连安全带都不会扣。” 棠宁只是找了半天没找到卷收器,一听这话瞬间想撂挑子:“我没坐过你这车,太高级了行不行?” 蒋林野眉头微蹙,倾身凑过来。 手掌内侧从她耳边擦过,不知有意无意,拽着她的安全带向下拖时,碰到她的小臂。 有个瞬间离得很近,棠宁接触到他温热的气息,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零陵香豆的味道一触即离。 傅采采还凑在车窗前叭叭:“你不记得我了吗?我高中的时候在你隔壁班,我是当时的……” 她话没说完。 蒋林野直起身,目不斜视面对前方踩下油门,引擎发动,迈巴赫瞬间离弦。 傅采采被吓了一跳,退后一步。 等再回过神,车已经走出去很远。 秋日晴空,面前飘飘悠悠,落下一张陈良骏的名片。 *** 窗外景物飞快闪过。 棠宁好奇:“你今天怎么自己开车来?” 蒋林野心情不好,他满腹柔情地跑来接她吃饭,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结果她只想继承他的遗产。 所以他一脸冷漠:“吃饱了撑的。” 棠宁:“……” 她默了默,有点纠结要不要解释刚刚那个遗产的梗。 只是一想到遗产,她立刻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蒋林野。” 蒋林野绷着唇。 “我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她舔舔唇,斟酌,“你看,我现在是做宠物智能产品的,虽然不直接接触小动物,但怎么也算是在给他们生产工具……那肯定得了解小动物的需求吧?所以我想养只猫,但不管领养还是购买肯定都得征求家里人的同意,所以……” 蒋林野连半秒都没有思考,拧眉,斩钉截铁:“不准。” 棠宁有很严重的鼻炎,结婚之后,脱敏治了两年多才治好。 他在家里连厚重的地毯都不敢放,疯了吗,养猫? 可她不记得了,瞬间被他的语气引爆:“凭什么!” 蒋林野哼:“因为这个家,我说了算。” “神经病吗,大清都亡了多久了?”棠宁很震惊,“你怎么这么封建?” 蒋林野波澜不惊:“事实而已。” “我不管。”棠宁耍赖,“猫我是肯定要养的,你要是不想看到,就自己搬出去住。” 蒋林野冷笑:“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谁搬出去。” 棠宁终于被他的态度激怒:“你是人吗蒋林野!我就这点屁大的爱好你也要干预!凭什么啊!” 她突然感到委屈,转过去,吩咐坐在后座的简薇:“下午就去叫人帮我把猫接回来,听我的,这件事我说了算,不需要商量。” “简薇。”蒋林野语气凉凉,“你搞搞清楚,谁在给你开工资。” 正常的生活助理不可能向别人汇报自己老板的行踪,简薇拿着双倍工资,同时也被蒋林野雇佣。 这事儿棠宁一早就知道,她觉得蒋林野是个变态,但自己坦坦荡荡,就也没去在意。 “简薇。”棠宁学着他的语气,“你搞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上司。” 车内一片死寂,简薇左右为难。 半晌,她犹犹豫豫道:“我,我很喜欢蒋总的钱……但,但我更爱棠总的人。” 她小心试探:“我可以两个都选吗?” 车内静寂半秒。 “你别干了。” 两位冷酷资本家的声音一男一女,异口同声,鬼使神差地重合到一起: “明天就去非洲报道。” *** 下午的ceo峰会在市中心召开,与会展中心远隔两地。 蒋林野开车进城,七拐八绕,车子竟然停在附中门口。 已经跟他冷战半小时的棠宁一看校牌,眼睛立马亮起来:“怎么突然想要回这儿来吃饭?我还以为你订了某家昂贵的中国菜。” 蒋林野冷笑着拔下钥匙:“临时起意,吃什么我说了算。” 棠宁:“……” 哪怕是吃屎吗? 她也懒得逼逼,跟着蒋林野下车。 今天是工作日,学生们都还没下课,校门紧紧关着,校门口人也不多。 附中旁边这条卖小吃的街道很出名,每到饭点十里飘香。棠宁以前最爱这里的红烧肉,后来家里换了好几个厨子,没一个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味道。 她探头看看,五年了那家店竟然还在:“我们吃这个行不行?” 蒋林野:“不行,我说了算。” “……那吃哪个。” 蒋林野面无表情:“吃红烧肉。” 棠宁:“……” 棠宁不想跟他说话,转身上前敲门。 这家店的老大爷以前耳朵就不太好,现在更糟糕,扬着嗓子问:“几个人啊?” 棠宁矜持地清清嗓子:“现在是‘tj宠物智能’公司的总裁,未来可能会成为年度经济人物、最受尊敬的创新企业家、中国商界著名女强人、知名美女企业家、国家知识产权战略实施工作先进个人……” 大爷:“哎哟这么多人啊店里坐不下的你们换一家吧!” 棠宁:“?” 蒋林野一手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上前拽住她,面无表情:“两位。” 【第15章 世界真小】 周有恒航班延误,回来得有些迟。 何见月为他接风洗尘,几个人吃完晚饭,已是深夜。 离开蒋家之后,蒋林野在老师家也没住多久。为数不多的行李早在几天前就陆陆续续都搬出去了,只剩几本书还在这儿,他今天回来拿。 拿上书,他认认真真地向老师道谢,然后留下了自己新的电话号码。 周有恒吓了一跳:“这都几点了,你还打算走?” “毕竟麻烦了您这么久……” “别闹。”周有恒板起脸,“今晚在这儿睡,非要走,也等明天再说。” 蒋林野有些犹豫。 周有恒不再赘言,拽着他往后院走。 雨势小了不少,檐下还在落雨,叮叮咚咚的,在池塘中砸开一圈圈涟漪。 周有恒拉开自己的背包,从夹层里掏出一个文件夹,一样一样拿给他看:“更名证明,银行卡,学籍变更……还有其他文件,你父母所有遗产都在这上面。” 蒋林野垂眼,没有说话。 “手续我全给你办好了,十八岁之后,只要你想,你可以再也不跟蒋家有任何瓜葛。”周有恒叹口气,拍拍他,“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走都走了,你就开心一点,行不行?” 蒋林野张了张嘴,半晌,低声道:“谢谢您。” “那你今晚就在这儿待着,早点睡。”周有恒向来干脆利落,不喜欢别人几次三番拒绝他,“别让我发现你半夜偷跑。” 蒋林野哭笑不得:“不会的。” 雨声破碎,夜色绵长。檐前细碎的水汽侵入梦中,变幻成化不开的雾。 蒋林野认床,这几个月休息得少,梦却一日比一日多。内容零碎而纷乱,梦深处人影憧憧,看什么都不大明朗。 他在梦里,第无数次经过周有恒的书房。 轩窗外修竹飒飒,盛夏的院落内,浓荫蔽日。 老师半伏在案前教人写字,身边坐着雪团似的少女。他揣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笔一画地告诉她,怎么运笔,如何行势,哪里轻,哪里重。 可她一点儿都不安分,坐在凳子上时,神态很无辜,眼睛骨碌碌地转。 老师离开不过片刻,她就失手就打碎了他的砚台。 传世的徐公砚台价值连城,然而周有恒一看见她泫然欲泣的脸,便不知该笑还是该怒。戒尺重重地抬起、轻轻地落下,她犯了错,撒个娇便揭过这一页。老师骂里带笑,连恼她淘气的口吻,也是宠溺的。 这么多年,他始终站在窗外,也始终想不明白。 要有多富裕的爱,多周全的保护,才能这样养大一个人……才能留住这种不谙世事的,玻璃罐子里的笑。 一年复一年,他不敢推门,不敢靠近。 他嫉妒她,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直到他终于积攒到足够的勇气,才敢走过去,在梦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手指碰到门的瞬间,一刹那天崩地裂,周遭景色迅速凋零。他不知怎么,就又走回到酒店门前。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门口,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住,只能听见水滴流动的声音。 一滴一滴地,积蓄起来,慢慢流到他的脚边。 过了很久,他迟钝地低下头。 铺天盖地的血雾里,看见触目惊心的红。 “……!”汗从额角滚落,蒋林野深深地皱起眉。 迷迷糊糊间,半梦半醒,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枕头下。 ——什么都没摸到。 心里一惊,他猛地睁开眼。心跳一声一声落到耳畔,胸口剧烈起伏,室内一片沉寂。 清晨出了太阳,窗下光影游移,水洗过的阳光薄而脆,鸟儿在枝头啁啾不停。 仿佛劫后蒋林野,他大口大口地呼吸。 平复情绪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枕头。 ……在周老师家。 他微微闭眼,将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去。 抬头看看表,刚刚七点半。 蒋林野想了想,起身穿衣洗漱。 走进院子,周有恒也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晨练。见他走过来,周有恒飞快地抢话:“醒了?再等一会儿,早饭马上好了,不吃不让走,敢走就绝交。” 蒋林野:“……” 他默默把原本要做的道别咽回去。 院中清净,蒋林野站了一会儿。耳畔鸟儿啁啾,他微微凝神,听见巷子外遥远的鸣笛声,和……若有似无的扣门声? 他疑惑地望向周有恒。 周有恒下巴一抬:“我也听见了,你没有出幻觉。” “……” “敲了快有十分钟了,”周有恒很淡定,“估计门房没听见,你去开一下吧。” 蒋林野点头:“好。” 他折身,转过月门,走过回桥。每近一步,扣门声就更清晰一点。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门外人闷闷的嘟囔声:“……老师!你睡醒了没有呀!……” 蒋林野心里好笑,上前一步打开大门,下意识地道:“不好意思,让您……” 下一刻目光相撞,话硬生生地卡在嗓子眼。 清风拂面,小巷中绿树浓阴,清晨的阳光肆意地滚落,滚到女生白皙的脖颈间,在领口消失不见。 棠宁也愣在原地。 彼此相对无言三秒钟,她先回过神,在他发怔的目光中,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这位漂亮的小哥哥……”棠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桃花眼中光芒潋滟,慢吞吞地舔舔唇,“你看着这么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 “比如在前世……”她眨眨眼,声音清媚地拖长音,“或在梦里?” 蒋林野望着她,舌尖抵住上颚。 女生肤色凝白,面上带笑,眼底有流光。 ——跟梦里的人脸,一寸寸重合。 许久,他撇开眼,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脏话。 真是疯了。 ……总算疯了。 *** 回廊九曲,蒋林野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 棠宁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你,你跟着周老师学书法?……不对,问题不该这么问,另一个跟着周老师学书法的人,竟然是你?”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天呐,这个世界也太小了吧!”棠宁追悔莫及,“那我们应该很早之前就认识才对,为什么我这些年从没见过你?” “……”蒋林野身形微顿,没有搭腔。 “以前周老师总是跟我说,我有个小师兄,不仅字写得比我漂亮、做事比我认真,为人处世也比我靠谱……我一直不相信,以为他是不愿意接受我这样的白痴徒弟,才编了个不存在的人出来麻痹他自己。”她旁敲侧击,不遗余力地夸他,“可是今天见到你,我就信了。” “……” 她美滋滋:“周老师说得还不够,你比他形容得好多了。” “……”蒋林野突然停下脚步。 棠宁心里一慌,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他转过来,垂眼看着他,睫毛留下小小的阴影。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 棠宁一脸期待,又有些忐忑。 可是……不受控制地,蒋林野心底那种无措感又浮现出来。 他该说什么。 说,其实我偷窥了你很多年,我们根本不是第一次见面,你见不到我,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让你见到我。 还是说,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也不要靠我太近,我怕我哪天忍不住,对你做一些违法的事。 ……好像都不太对。 他几次三番,在她期待又疑惑的眼神里欲言又止。 半晌,冷静地道:“……去吃早饭吧。” *** 吃完早饭,蒋林野告了别就要走。 棠宁连忙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窝,窝也要肘……” 周有恒在她脑袋上弹一下:“你不是来上课的?” “我是来拜访老师的呀。”棠宁咽下包子,无辜地眨眼,“顺路来拿您这次出门,带给我妈妈的特产……” 周家和沈妈妈是通家之好,每次周老师出门,都会给她带手信,让她早一些来拿。 周有恒好气又好笑:“特产在门房,吃完赶紧滚。” 棠宁快乐得像只鸟,连声应好。然后又亦步亦趋地,跟着蒋林野到门口。 他怀抱两本书,背着个黑色的背包。要上公交车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跟着你。”棠宁死皮赖脸,“我碰巧也要坐这路车。” “……”蒋林野无话可说,转回去。 刷完自己的公交卡,他手掌微顿,又多刷了一个人。 棠宁的眼睛立刻笑成月牙:“谢谢你。” “……”他没有搭腔。 隔了一会儿,“蒋林野。” “……” “你是不是住在市中心?我周末能叫上你一起去逛街吗?”他身形微滞,眼神轻飘飘扫过来。棠宁连忙补充,“我还欠你一件t恤……” “不用。”这次没有犹豫,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这样啊……”棠宁有些失望,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不以赔你t恤为目的地逛街呢?” “……”蒋林野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想说不可以。 可是拒绝她,她又会不开心。 沉默一阵,他叹息:“我周末要打工。” 棠宁的眼睛蹭地亮起来:“在电玩城?” “……”蒋林野突然有点后悔。 他是不是不该提这件事。 “我可以等你的呀。”她兴奋唧唧,“我最喜欢电玩城了,尤其是……” 你在的那家。 *** 电玩城里灯光摇晃,一片喧闹。 蒋林野半个小时内第三次忍不住,抬头打量坐在服务台的棠宁。 她真的有种神奇的天赋,能跟任何不认识的人迅速打成一片。这才坐下来不到一个小时,就让领班心甘情愿地拿出了他从不跟人分享的小零食。 ……他甘拜下风。 可是…… 看着坐在凳子上晃着腿背单词的棠宁,他又有点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电玩城来背单词。总不会,真的只是因为他吧。 “……”他微微眯眼,想来想去,不大可能。 那…… “小哥,小哥。”正想得出神,手肘突然被人拽了拽。 他微微低头,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脸红地指着个玻璃柜:“娃娃都被抓乱了,可不可以拜托你,把它们摆正呀?” 蒋林野看了一眼,掏出钥匙:“可以。” 打开柜门,他一低头,看见玻璃柜里的那堆小熊,一个个儿毛茸茸的,神态各异,憨态可掬。 突然想到什么,他沉吟一下,放下钥匙,把熊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 一旁发蒙的姑娘:“……?” 他很快清空了玻璃柜。 十八只熊,一共有六种表情。揽在手臂内,最里面一排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高冷的少年和布偶熊,放到一起,有种奇异的反差萌。 姑娘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你……你把它们都拿出来,是想……” 蒋林野没有搭腔,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时间推移,电玩城里的人逐渐多起来,领班也被人叫走。棠宁一个人坐在服务台,专心致志地低头背单词,乖巧地等靳同学结束工作。 这种感觉……她无不亢奋地想,就像在等男朋友下班。 下一秒,眼前一暗。 她微微一怔,来不及反应,怀里被塞进一只小熊。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塞不下。 棠宁愣了半天,迟迟抬起头。 蒋林野居高临下,怀中抱着一堆熊。 他看着她,半晌,低声说:“剩下这几只,我帮你拿着。” 【第16章 年级第一】 棠宁愣了半天,迟迟反应过来。 下一秒,蹭地亮起星星眼:“天呐,你好厉害!” 在夸人这件事上,她向来不留余力,表情兴奋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抱起来举高高,“这些全都是你抓的吗?你抓了多久?” “……”他不说话。 但是一点儿都不打击棠宁叨逼叨的热情,“我听说,电玩城的抓娃娃机是能调概率的……你是不是作弊了?把概率调成百分之百?你好狡猾。” “……没。” 因为根本不需要。 “果然,我就说。”棠宁迅速接话,兴奋兮兮地撸熊,“从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蒋林野肯定是一个超级厉害的人,周老师以前夸你什么都会,我还不相信。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夸大其词,你会的比他说得还要多。” 蒋林野沉默半晌,纠结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真相:“我有钥匙,可以开箱。” “……”棠宁在心里啪地抽自己一嘴巴。 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僵了僵,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可是,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送我这个?” 低下头,一窝布偶熊神态各异,每个都伸着小短手向她要抱抱,毛短短的,黑豆眼小而明亮。 她人生第一次收到这么多娃娃,还每一个都像他一样可爱…… 棠宁开心得想就地打个滚。 蒋林野沉默了一下。 因为那天他看她在装熊的柜子前站了很久……却一个娃娃也没有抓。 他猜,她可能很想要那些熊,或者是其中的某一个。 可他不知道她想要哪个,索性全拿来给她。 两人之间沉寂半秒,他顿了顿,慢慢地道:“我觉得,你想要。” 电玩城里一片喧闹,少年垂眸看他,眼神沉默而认真。 棠宁呼吸一滞。 脸突然红了。 *** 棠宁回到家时,沈爸爸还没有下班。 沈湛正坐在沙发上玩ipad,听见声音,余光睨她:“你不是去老师家拿特产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要你管。”棠宁还沉浸在那堆熊的愉悦里,哼着歌把周有恒的特产放到客厅茶几上,就打算上楼。 沈湛眼尖,目光朝着她手中那个巨大的手提袋里一探,就知道她去了哪:“啧,你把电玩城搬空了?” 眼疾手快,他伸着手臂小指微曲,勾出来一只。低头一看,勾出来的是只微笑熊,绒毛整齐,大大的笑脸一路咧到耳朵根。 “还挺好看的。”沈湛一乐,“这么多,给我一只呗?” “走开!”棠宁啪地打掉他的手,把玩偶抢回来,“不要碰我的熊!” “……”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摸摸被她打红了的手,沈湛无辜地眨眨眼,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刚刚有个人打电话过来,说找婶婶。” “我就奇怪,你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打固话啊?”他絮絮叨叨,“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家是不是跟什么封建残余有联系?” 棠宁梗了一下:“你闭嘴,是周老师。”唯一一个会打她家固话的人。 “……” “估计不是什么大事,我给我妈发条消息,让她打回去。”棠宁在沙发上坐下,软绵绵地凹进去一块,“周老师也就这么点儿爱好了,你别那么说他……天!” 沈湛探头过来:“怎么了?” “出成绩了。” 学霸扎堆的地方,成绩是每个人的头等大事。 因此班长刚一拿到期中考排名,就把它发到了群里。 教务处还没整理出班级信息,没有发正式的成绩文件,班长就发了张巨长的图。年级两千多号人,总排名的图片放大之后中间隔着各科成绩,得左右来回拉着看。 棠宁想了想,从中段开始,往上找。 ……结果盯着数据足足看了十分钟,从年级一千名找到年级两百名,也没有找到蒋林野的名字。 “你看到蒋林野的成绩了吗?”数字越看越心烦,她忍不住发语音问盛苒,“我眼前已经出现小黑点了,再找下去可能会瞎。” 盛苒纳罕:“你找他的成绩干什么?” “不找到他的成绩,怎么安慰他?”话一出口,棠宁突然想到什么,眼睛蹭地一亮,“诶,等等,你说得对,其实不知道成绩也没关系。” “……”她还什么都没说。 “就算不知道他的成绩,我也可以去安慰他呀。”棠宁兴奋不已,“考完英语那天我就打好腹稿了,还做了一个思维导图……你看我从这三个方面切入怎么样?首先附中学霸很多,被压下去很正常;而且他刚转学过来,有可能不适合附中老师出题的风格;再者,这次期中考来得这么快,他可能没有充足的时间复习……” 她絮叨起来没玩没了,话多得宛如在做一场盛况空前的演讲。 盛苒耐着性子沉默一阵,还是没憋住:“你为什么要安慰他?” 棠宁纠结地揪住熊耳朵,眉头皱成一团:“沈湛跟我说,蒋林野没有考英语听力,而且提前交卷了。” “……” “但是我想,他能插班进附中,成绩应该也不会太差……所以我就猜,他可能这次考得不太好。”垂着眼想了想,她都快要被自己感动了,“唉,我真是为他操碎了心。” “……” “他连手机号码都不肯给我,考完试,我却还要想方设法安慰他……感天动地,我真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大善人。”她咬住唇,“可是,我真的好怕他难过。” “……” “不知道他会不会哭……等等,我的天,万一他哭了怎么办?”棠宁越说越离谱,“那,那我是不是跟他一起哭会比较好?” 天呐。 盛苒听不下去了:“他是年级第一。” 棠宁:“……” 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你再说一遍?”她不相信,“他年级第几?” “年级第一!你清醒一点!”盛苒截图点击发送,恨不得隔着屏幕把图片塞在她眼睛里,“我刚刚还奇怪,那么显眼,怎么会找不到?第一个名字就是他,你到底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棠宁在心里甩自己一耳光。 她根本没想着从前面开始顺着找,附中这么多学霸,前两百的总分又咬得这么紧,谁能在少了三十分听力成绩的情况下考年级第一啊……进前五十都很难好吗! 她沉默半晌,悲愤欲绝:“你有没有他的手机号?” “干什么?” “我要打电话过去,骂他。” “……” 棠宁的语气平静而悲伤:“他欺骗我的感情,浪费我的思维导图。” 盛苒啪地挂掉电话:“神经病。” *** 电话没要到,棠宁忧心忡忡。 年级上一共二十个班,这次他们班的总体排名较上次考试略有下滑。老陈趁着周末在班群里发了个投票,问大家想不想像别的班级那样,成立一对一的学习小组。 棠宁第一个不同意,想也不想,狂按反对。 她的成绩在附中算优良,常年游走在年级一两百名之间,虽然算不上超级好,但也没有差到要被年级第一一对一辅导的程度。 但是,这样的话…… 万一老陈想不开,真的成立学习小组,蒋林野就大概率会被分给别人! 棠宁愁死了,如果故意考得很差,又会显得她很蠢,蒋林野肯定不喜欢蠢货。 ……那她该怎么办! “唉——”棠宁捧着脸叹气,果然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每一对命中注定的恋人,都会像油锅煎鱼一样被上帝之手无情地捉弄来捉弄去,捉弄来捉弄…… 下一秒,一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戳戳她的脸。 小女儿伤春悲秋起来像模像样,沈爸爸乐不可支:“年轻人别老叹气。我刚刚说的事,你怎么想?” 棠宁茫然地抬起头:“什么事?” “简单地说呢,就是……”沈爸爸也不生气,又和和气气地重复一遍,“你妈妈想接个小男孩,来家里住一阵子。” 棠宁十分警惕:“多久?” “嗯……一两年吧。” “疯了吗!”棠宁大惊失色,“我们家又不是酒店!” 沈爸爸嘴角一勾,对着沈妈妈耸耸肩:“看吧,我就说她不会同意的。” 语气里竟然很得意。 沈妈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跟她打商量:“那……如果时间再短一点呢?一年?” “一个沈湛还不够吗!”棠宁悲愤欲绝,“我们家连狗都是公的,再住进来一个小男孩!你们不怕我也被养成男人吗!” 沈湛小声:“我觉得现在已经是了……嗷!” 棠宁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而且……我爸刚才说的是什么?”她不敢想象,“小男孩……小男孩?那种根本无法进行交流的人类幼崽、没有安装任何杀毒系统的电脑裸机?” 沈爸爸若有所思,摸摸下巴。 他说过这个词吗? ……算了。反正在他眼里,男人、少年和小男孩,没什么差别。所有雄性生物,他都不喜欢。 棠宁冷静而悲伤:“总之,要是再接人来家里,我就去住校。” 前几天那场暴雨不仅劈开了一棵树,还劈碎了宿舍区的两盏路灯。 这几日,但凡女生们回宿舍时怕黑,就叫男朋友送自己到楼下。她每天远远地路过宿舍区,都能看到小情侣在那片难得的黑暗里难舍难分,看得她都想住校了。 沈妈妈没办法,不再强求:“那好吧。” “不过,既然你那朋友的儿子来了明里市。”沈爸爸安慰她,“我们做东,请他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他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你看明天怎么样?” 【第17章 来我家住】 沈妈妈立刻拒绝:“明天不行,我周末有工作。” “是吧,我也觉得明天不合适。”沈爸爸的记忆连七秒都没有,他自然而然地道,“那就下周。” 沈妈妈点点头。 “如果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住处,我也可以帮他租房子。”沈爸爸笑得很和善,“再请个人照顾他。” “行。”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沈妈妈冷静地擦擦手,“我吃好了,小孟不在,你去刷碗吧。” “……好的。” 厨房里水声哗哗,棠宁想来想去,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敏锐地凑过去,小声问:“你是不是很不想让别人住到我们家来?” “你不要问这种问题,”沈爸爸一脸严肃,“被你妈妈听见了不好。” “……” 沈爸爸想了想,十分感慨:“主要是我觉得,你妈妈对待威风堂堂和对待沈湛,都比对我好。” “……” 他叹气:“她从来不让威风堂堂和沈湛洗碗。” 棠宁无法想象,一条狗站在水池前洗碗的画面。沉默了一下,她捡起一只碗,决定帮帮她可怜的父亲。 “所以今天,你干得很好。”沈爸爸夸她,“不能再让别人住进来了,不然我就会彻底失宠。” “……” “但是稚子你不要误会她,你妈妈结婚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很宠我的。” 棠宁努力耐住性子。 “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生二胎吗?” “……”她突然有点明白,自己叨叨的能力是从谁那儿遗传来的了。 棠宁默默放下碗:“你自己洗吧。” “……” “记得洗干净一点。” “……” *** 年级上动作很快,周一一返校,就把年级前十的红榜贴了出来。 其他人用的都是入学时统一拍摄的蓝底证件照,只有蒋林野的照片,是在走廊上临时拍的。映着背后晴空万里,少年目光冷淡,看起来心不在焉,清俊得不食人间烟火。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棠宁一走出办公室,就看到围在红榜前叽叽喳喳的人群。 “年级前十每次都是这几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挪挪窝换换血啊……”有人嘟囔,“不过这个第一看起来很面生,我们年级上以前有这个人吗?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吧,毕竟他的画风都跟其他人不一样……而且你觉不觉得,这个人的颜值,把红榜的美化度都拉高了?” “啊啊啊是的是的!我刚刚就想说!他好好看啊!” “这男生好像是前几周转学来的……天呐我好羡慕他们班的女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别吧,学霸不都是热爱学习的好宝宝吗,你别一天到晚想着腐蚀人家……” …… 棠宁气成河豚。 背后叨叨什么,你们又不在榜上。 问题是……她也不在榜上,好恨。 棠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教室,忧伤异常,在角落里蜷成团:“唉,我好不开心。” 盛苒不为所动:“这个学期,你每天都很不开心。” “爱情使人多愁善感,还使人脱发。”她撸撸头发,半晌,又有些愤愤不平,“可是我跟你说,你都没见到那些女生看他照片的表情,就像是要脱掉他的衣服!” “……我觉得,只有你是这样想的。” “不是呀。”棠宁趴在座位上,眼睛骨碌碌地转,抬手往前方指指,小声道,“我都看见好几波了,来找他问问题的女生。” 盛苒顺着她的手指往前看,果不其然,看到有人在拿着题目,找蒋林野问问题。 少年单手撑着额头,话一如既往地少,但也会礼貌性地指出问题。手落在试卷上时,再也不往前靠一步,始终保持者疏离的距离。 “我的天,有毒吧?”看着看着就觉出了不对,盛苒笑成狗,“为什么别班女生也要来找他问问题?” “你看,我就说吧!”棠宁委屈得不行,“他每天在外面招蜂引蝶,一点都不懂得遮掩自己的美色!”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声的音量有些高,蒋林野的背脊突然僵了僵。 棠宁莫名怂了一下。 可是想想……她很懂得反侦察,从没真正提过他的名字,他应该不知道她在说他,那就没关系。 盛苒欲言又止,沈湛从门外进来,往她桌角放了一盒奶。 两个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秒,什么也没有说。 棠宁眨眨眼,竟然有点儿羡慕这种默契:“我是不是也应该每天早上,给他送盒奶?” 盛苒呵呵:“他再喝奶,身高就会从一米八八蹿到两米。” 棠宁立刻决定放弃:“……那太突破人类极限了。” 她以后要是想亲他,踮起脚尖也只能吻到下巴,那还怎么强吻。 “不过,”盛苒想了想,“你觉不觉得,其实你直到现在,连最基本的步骤都还没有完成?” “比如?” “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盛苒神神道道,“直男尬撩术里,早中晚问‘吃了吗’不单单是拿来当笑话讲的。背后的深层原因是,添加对方为微信好友,是唯一一种能让你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随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方法。” 棠宁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用这种方式,去刷存在感?” “……也不是。”盛苒卡了一下,“你开发点儿别的玩法,别被他发现你其实是个弱智。” “可他没有联系方式,上一次观星的路上,他亲口告诉我的。”棠宁垂下眼,认真地道,“我觉得,他不会骗我。” 盛苒犹豫一下,决定带领她面对现实,“可他就是在骗你。” “……” “我听说,”盛苒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许时萱有他的电话。” “……你不是认真的吧?这个难度也太大了。”棠宁疯狂摇头,“怎么要?我去打她一顿,再对她施加一下校园暴力吗?你让我去黑了教务处,都比找她要号容易。” 盛苒呼噜噜地吸空了盒子,满足地拍拍她:“那你黑了教务处吧。” “……” “记得小心点儿别留下痕迹,不然要被处分的。” “……那我还是去绑架他吧。” *** 棠宁开始偷偷摸摸地观察许时萱。 许同学最近人气迷之旺,总有很多人正在找她,或是奔赴在来找她的路上。 不知道真的找她有事,还是听说她手上有谁谁谁的手机号……打算曲线救国。 棠宁有些嫉妒,她没有,可是许时萱有。 叹口气,她拿上水杯,今天第七次假装不经意地,经过许时萱的课桌。果不其然,又听到她在声线柔软地跟人说:“没有啦,我手上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对方有些失望:“这样吗?可是大家都说,他的手机号,就只给了你一个人……” 开学第一天,她是第一个去问他联系方式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记了他电话号码的人。 许时萱有些脸红:“确实是这样,可他不太希望别人打扰他……” 这话就说得很微妙。明里暗里,仿佛对于蒋林野来说,只有许时萱是不同的。 那人果然懂了,若有所悟:“哦……这样啊。” 这段对话,棠宁今天已经听了不下四遍。 ……她觉得她在自虐。 可这次来的这个人,自虐倾向竟然比她还严重。前几个姑娘都是听到这儿就“不好意思,打扰了,谢谢你”,然后红着脸冷着心离开了,可她听许时萱这么说,居然还多问了一句:“那你跟蒋林野,现在是什么关系?” 半个教室的耳朵都竖起来。 许时萱愣了愣,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我跟他……”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解释,下意识地,用余光往蒋林野的方向扫。 他好像精神不济,从上上个课间起,一打下课铃就立即躺倒。少年趴在桌上时,背脊崩成弓,气场冷冽,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吵醒他。 “我们……”许时萱想来想去,反正蒋林野都睡着了,应该也听不见…… 她轻轻咳一声:“我们的关系,还有很多种可能性呀。” 下一秒,就听到少年清冷的嗓音—— “没有关系。” 众人微怔,纷纷看过去。 许时萱见他醒了,惊慌失措:“我,我们吵醒你了吗?” 蒋林野眸光冷淡,一言未发,就又歪着头倒下去。 “……” 半晌,有女生小声问:“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 沉默了很久,直到杯中接满水,棠宁折身返回座位,看见许时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才迟迟反应过来。 ——你跟蒋林野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她突然有点儿想笑。 不行,不能太嚣张,不然嘤嘤怪又要哭唧唧。她要找个角落,偷偷地放声大笑。 白色的灯光下,蒋林野枕在手臂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窗玻璃。玻璃的倒影里,水机前已经没人了。 他垂下眼,想起刚刚棠宁的表情。 她拿着个雨滴形小水杯,淡蓝色的瓷面,正中画着小小一尾鱼。少女微微低着头,高马尾的末梢掉下来,乌黑微卷的发尾落到肩膀前,衬得脖颈白皙如瓷。 她像是在玩水机,一下一下地按开关,水流一截一截落到杯子里。耳畔声音清脆,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许时萱的话落入耳朵,他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烦躁。 他来明里附中之前,在以前的学校里,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他那时候觉得没什么,毕竟那些女生的脸,他一张都记不住。 可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好烦,不想看见那些脸,谁也不想理。 微微眯眼,蒋林野的舌尖抵住上颚。 早知道,他应该少考两百分。那样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他问问题了。 ……或许她也会开心一点。 *** 棠宁决定放弃许时萱这条线,与其曲线救国,还不如直接去找蒋林野。 毕竟他好歹也算自己的师兄……大概也许可能,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吧? 忐忑地看着前排那个背影挺拔的少年,棠宁想来想去,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不能怂,怂就输一半。 晚自习进行到一半,教室里一片安静,她屏住呼吸。 时钟啪嗒啪嗒跳,巡逻老师背着手从后门一闪而过。 ——就是现在! 瞅准时机,她赶紧伸长手臂拍拍蒋林野:“嗨,朋友!” 声音低而小,蒋林野顿了一下,转过来。 为了提高自习效率,学校将每个班的学生都分成了两部分,晚自习时一半留在本班教室,一半去楼上的自习室。所以座位被打乱后,棠宁迅速抱着作业占领了蒋林野后座。 “你能不能教我做道题?”她拿出自己毕生最大的真诚,朝他眨眨眼,“我尝试了很多答案,都不对。” 她声音很小,可他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默了默,他在草稿纸上写:去问老师。 四个字一笔到底,清隽有力,风骨俱佳。 棠宁有种冲动,想把他的草稿本撕下来,带回去珍藏。 “可是我怕被语文老师骂。”棠宁瑟缩一下,“老陈好凶。” “……”蒋林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不像黑色一样深不见底,可他这样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有压迫感。 高高在上,气势逼人。棠宁突然又有点怂。 她犹豫了一下,赴死一样举起昨天的语文作业:“一眼,就看一眼……” 蒋林野顿了顿,忍耐地叹口气,接过来。是道内容非常伟光正的小说阅读题,她做错了一个填空。 他顺着题目看下来,问题问的是,谁是最可爱的人? 答案是,辛勤的劳动人民。 而她填的,是工工整整的三个字:蒋林野。 蒋林野一口气上不来:“……” “棠宁。”他把卷子塞回去,沉声,“好好做作业。” 她神情恹恹:“哦。” 气压又变低了……真是不经撩。 没有来由地,棠宁突然有点灰心,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蒋林野在想什么。从她认识他以来,好像就一直是她在用各种方式……试探他的怒点和底线。而且无一例外,每次都成功地惹他生气。 “那个,你别生气。”她轻轻戳戳他,“我以后不撩……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 只是下一秒,想到他的脸,她沉默一下,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等等,不对,我重说。我的意思是,我以后努力忍着,忍不住的话,就靠你多担待一点。” “……”蒋林野身形一滞,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他有些无言以对,转过去,女生的眼神却很认真。 黑而明亮的桃花眼,光芒潋滟,天生带笑。 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站起身:“……出去说。” 棠宁微愣,连忙也跟着他跑出去。 时节进入冬初,天气变得有些凉,晚风迎面来,夜空中星辰明亮。两栋教学楼在夜色中灯火通明,走廊上没有开灯,影影绰绰的,有人在低声讲题,有人在小声背书。 靠在围栏上,他看着她。许久,低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声音低沉,微微带着点儿哑。离得这么近,棠宁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没有错,就是薄荷糖!让人想要一口吃掉的那种味道! 脑子里轰地一声,她一紧张,什么想法都没了,开始胡言乱语:“我,我想跟你学遁地。” 蒋林野:“……” 这是什么技能,他有吗。 下一秒,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棠宁心里一慌,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角:“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身上的薄荷味实在太好闻了,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蒋林野:“……” 他冷静地拽住衣角,从她手中夺了回来,“……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我……”棠宁很懊恼,她想抖几个包袱来缓和一下气氛,可一张嘴,说出来的都是他get不到的点,“那个,我跟你说实话吧。” 蒋林野看着她。 “我原本以为你考得不好,所以想安慰你。”她顿了顿,有些生气,“可是你考得比我好。” “……” “比我好很多!” 蒋林野微顿:“……嗯。” 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考那么高分。 所以,她不开心不是因为太多女生找他问问题,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单纯地讨厌,有人比她考得好。 蒋林野垂下眼。 “所以,那个……”棠宁低着头叽叽歪歪,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顿了一下,破罐子破摔,“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 夜色清明,清淡的雾气在空气中缓缓飘散。云层之上,群星璀璨。 沁凉的风带动女生细碎的刘海,她不服输地望着他,扬起的下巴白皙小巧,表情像只张牙舞爪的猫,有点儿故作张扬,又有点儿隐含的畏怯。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 仿佛一瞬,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蒋林野的舌尖向上抵。许久,他迟缓地移开视线。 没有救了。 她这个样子,他竟然也会觉得……可爱得要命。 想亲……想拥抱。 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他缓慢地开口:“前几天,陈老师问我,要不要做学习小组。” 棠宁飞快地眨眨眼,在心里尖叫,当然不要! “我跟他说,不要。” 棠宁不说话,看着他。 “理由是……”他顿了一下,声音像低缓的大提琴,“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像棠宁一样聪明。” “建立学习小组,反而会拖慢前面同学的进度。” 她不需要学习援助,所以,他也不想援助别人。 夜风徐徐,良久,他问她:“这算不算安慰?” *** 棠宁缓慢地眨眼。 蒋林野是不是被什么附了身……她觉得,他把半辈子的话都讲完了。 可是……她舔舔唇。 他真的好可爱,她得寸进尺,还想要他的电话号码。 “算……吧。”按住心里疯狂的小鹿,棠宁故作矜持,微微皱眉,“可是,不够诶。” “……” 她犹犹豫豫,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你,你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号码也给我?” 蒋林野眉峰微聚,眸光不自觉地向下沉了沉。 这是她第二次,向他要电话号码。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为什么非要要他的手机号码……她又不喜欢他。 他好想直接问……又很怕自取其辱。 棠宁见他眼色微沉,赶紧摆手:“不,不给我也没关系的。” 她真的好怕他生气。 蒋林野站着不动。纠结了很久,犹豫着问:“你……不会把它卖了吧?” 棠宁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在说什么!”她惊了,“我是那种人吗!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人?” 她怎么可能拿他的电话号码去卖!她有那么丧心病狂吗! 蒋林野很想说,是的。因为他想不到别的理由,只有这一条,稍微靠谱点。 可是,看到她悲愤欲绝的表情,他又开始想……算了,卖就卖了吧。反正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他从来拿她没办法……他只能认输。 抽出口袋里的笔,蒋林野撕下一张便利贴,低下头,借着她的手掌,在纸上留下一串流畅的数字。 “我的号码。”夜风中,他声音清冷,一本正经,“望惠存。” *** 这串数字,让棠宁一直兴奋到周末。 学校里没有网,她平时用手机的次数也少,周末加了蒋林野的微信,从早到晚都在等回复。 就像在还没有通电的年代里,等待一封心上人从远方寄来的信。 酸涩又甜蜜。 沈爸爸见她一直如坐针毡,关注点全程落在手机上,忍不住小声赞赏:“装得好。” 棠宁:“……” “等会儿客人来了,你就也摆出这副架子,千万别给他好脸看。”沈爸爸提醒,“一定要做出心不在焉、不欢迎他来的样子。我听你妈说,那个小男孩好像也不太想住到我们家来……呵,这样正好。别给他好脸,万一对他太好,他突然改变主意,那就糟糕了。” 棠宁看着他,警惕地问:“为什么不是你唱黑脸?” “大人不能这样,太没有礼貌了。”沈爸爸一本正经,“但你这样没关系,你待客不周,他们顶多在背后说一句,‘棠家姑娘没家教’。” “……你确定,我没有家教,跟你无关吗?” 沈爸爸笑了:“因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事实。他们都很精明,会理智地将错误归咎在你个人身上。” “……哦。”呵呵。 低头看了眼手机,消息仍然在等待验证。 棠宁想了想,站起身:“我去趟卫生间。” “行,你手机就放这儿吧。” 本来都走到门口了,听见这句话,她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算了,我还是带着去。” “……” 怎么对爸爸一点信任都没有。 看着女儿出门,沈爸爸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也垂着眼看手机信息。 沈妈妈想了想,不放心地提醒他:“这男生的父亲家,以前跟我家关系很好……等会儿你别乱说话。” 他怎么会乱说话!沈爸爸觉得很冤枉,嘴上直应好:“不说不说。” 顺手回复了几封工作邮件,藤木编织的包厢门微微一响,他下意识望过去。 天将黑未黑,天边晃着一抹澄澈的蓝。 男生被服务员领着进门,个子很高,立在门口,像一株健康挺拔的植物。 他听见他向服务员低声道谢,声音低沉清澈,周到而疏离。 踏进包厢门,柔和的灯光照下来,沈爸爸这才看清他的脸。面容白净,五官分明,气场干净而清冷。 迎入门,他主动问好:“白阿姨好。” 沈妈妈连忙介绍:“子瑜,这是你沈叔叔。” 蒋林野礼貌地颔首:“沈叔叔好。” 沈爸爸回过神,连忙招呼:“好好,你快坐下。” 简单寒暄几句,沈妈妈解释:“我姑娘刚刚出去了,马上就回来。等她过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蒋林野点了点头,目光很淡。 沈爸爸敏锐地在他脸上,捕捉到细微的心不在焉。 呵。 他在心里冷笑。 不喜欢我姑娘吗,可巧,我家姑娘也不待见你。 正在心里想着,就看到窗前浮现出一个人影。 沈爸爸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 下一秒,棠宁推开包厢门。 蒋林野下意识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沉寂三秒。 两个人在对方眼中捕捉到同样天崩地裂、破云穿石的惊愕。 沈爸爸以为女儿在心里思考对付他的招数,得意洋洋地朝她使了个眼神。 快,让他看看你的厉害。 接着,他看到棠宁不可思议地咽咽嗓子,耳根泛红,声音激动得开始颤抖—— “你,你愿不愿意在我家住下?” “一,一辈子都可以。” 【第18章 子瑜哥哥】 沈爸爸:“……” 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下一秒,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拽住女儿就要往门外拖:“肯定是你打开这扇门的方式不对,来,让我们重新开一遍门,彼此都冷静一下。” 沈妈妈:“……滚回来。” 他立刻安静乖巧地坐回去。 “让你看笑话了。”沈妈妈笑笑,朝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棠宁招招手,“稚子,来。” 棠宁回过神,压住心头疯狂涌动的惊喜,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后轻快地走过去,脚步停在蒋林野身边。 “这是我们家姑娘,棠宁。”沈妈妈笑容柔软,顿了顿,又转向蒋林野,“这是你靳叔叔的儿子,靳子瑜。算算年纪,你们同级,但你能叫他一声哥哥。” 棠宁眨眨眼,看看他,又看看母亲:“临城那个靳叔叔?” “是。” 棠宁又眨眨眼。 临城蒋家,她是知道的。沈妈妈出身,白家与包括周家在内的很多家族都关系不错,在她结婚之前,还跟大多数人都保持着联系。 即使后来联系得少了,也偶尔会听妈妈提起。 深宅大户的……小公子。 棠宁舔舔唇,下一秒,乖巧地伸出手:“那我们握握手吧。” 柔软的灯光下,她笑得甜美动人,“子瑜哥哥。” “……”声音入耳,蒋林野的身形无意识地颤了一颤。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儿毛毛的。像是谁在他耳朵旁边吹了口气,轻而易举地,蹭地点起一把小小的火焰。 ……实在是,听不得这种语调。 深吸一口气,他硬着头皮跟她握手。少女十指修长白皙,比他的要软许多。 一触即离,他飞快地放开她。 棠宁不依不饶,眼中浮现出认真的困惑:“你为什么不叫我稚子妹妹?” 蒋林野:“……” 杀了他,谁来杀了他吧! *** 菜很快上齐。 沈爸爸挑的地方是城郊一座山庄,曲水回桥,环境清幽。周遭原先是片农田,后来开发成了综合性的庄园,打着绿色蔬菜的口号,专做素食。 他在这儿买了一小片地,让农户帮忙种植指定的蔬菜。蔬菜成熟,再差人寄到家里。 “所以……来,稚子,尝一尝爸爸特地为你偷的西红柿。” 番茄蛋汤淅淅沥沥,喷香扑鼻。 汤勺已经悬到了碗面前,棠宁连忙拿碗去接:“谢谢爸爸,偷菜辛苦了!” “没事,你能理解爸爸,爸爸就不觉得辛苦。”沈爸爸从善如流,“我刚刚偷西红柿时还看见旁边种着一溜小白菜,等会儿吃完饭,带你一起去偷。” “好呀!” “你记得隐蔽一点,不要被人发现了。” 两个人插科打诨十几年,沈妈妈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蒋林野从开始吃饭起就没再开口说过话,他太安静也太斯文,整个人像是被隔在一层玻璃罩里,冷淡而疏离。 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让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心下微动,沈妈妈忍不住:“子瑜。” 蒋林野愣了愣:“嗯?” “我们家吃饭没有那么多规矩。”沈妈妈掂量措辞,“你可以更随意一点。” 蒋林野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谢谢阿姨。” “我年轻的时候,跟你爸爸还有姑姑,关系都很好。”沈妈妈想跟他拉近距离,挑着他家里的事讲,“只不过后来我跟老沈出了一趟国……都以为不会再回来了,那年头交通不发达,联系说断就断了。” 顿了顿,想到故友已阴阳两隔,她又有些唏嘘:“没想到我再搭上这条线,就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你周老师打电话给我,让我多照顾照顾你,我都不知道……” 她感慨:“你也已经这么大了。” 蒋林野不说话,长久地沉默着。灯光倾下,他的面庞被切割成一明一暗的两部分。 许久,他低声道:“谢谢阿姨。” 沈妈妈一时无言,看看成熟稳重的少年,再转眼看看身边正斗志昂扬地跟父亲抢最后一截玉米的棠宁,心头涌起一种割裂的感叹。 ……果然,哪一种成长都要付出代价。 可是她觉得,能在父母眼里做一辈子小孩子,快快乐乐的,就很好。 斟酌半晌,她没有忍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来阿姨家住吗?” 这个问题,不久之前,在他刚进门时,棠宁也问过。 然而眼下,他的回答也跟刚刚一样—— “不了。”一样清淡,一样礼貌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谢谢您的好意。”蒋林野略一沉吟,“但我在外面租好了房子,也已经签了合约,一直租到高考前。” 沈妈妈有些惋惜。 起初接到周有恒的电话,她还很诧异。可后来转念一想,就觉得他找对人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家里再添一个成绩这么好的高考备考生,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何况退一步说,还有她和蒋家的交情在,没道理放着不管。 没想到到头来,反而是人家不愿意。 沈妈妈不强求,笑笑,转移话题:“坐下来这么久了,我都还没问,子瑜在哪个学校?” 蒋林野犹豫了一下:“明里附中。” “跟稚子同校?”沈妈妈意外,“我听说稚子在学校人缘特别好,那你们俩应该是认识的吧?” “不认识。”棠宁头也不抬,语气傲娇又果断,“我人缘确实好,可我没在学校见过这个人。” “……”蒋林野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色悄然变深。 “但我们班上有个叫蒋林野的。”她语调轻松,“跟他长得特别像。” “……” “但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蒋林野微微眯眼,舌尖无意识地抵住上颚。 棠宁其实有点生气,因为她直到今天才发现,她对蒋林野一无所知。 枉她一直把他当朋友,好吃好喝第一个想到他……可他拒绝去她家里住也就算了,他们认识这么久,他什么也不告诉她,竟然连名字都是假的。 ……连名字都是、假、的! 他是间谍吗!为什么真名还要藏着掖着?又不会有人在知道他名字之后跑去暗杀他! 她现在甚至怀疑,他的脸也是假的!他其实贴着人皮面具,一出门就撕掉这张皮、换上另一张脸,冷酷无情地在背后晃着红酒杯嘲笑她是小智障,对着一众俯首称臣的兄弟指着她的照片冷嘲“呵,又是一个为我美色上钩的小猎物”! 棠宁气得想咬手绢。 所以她决定,要跟蒋林野绝交。 这次不是闹着玩的,她要绝交很久,这一个小时内,哪怕他跪下来求她,她都会高贵冷艳地不跟他讲话…… 等一下。 棠宁突然想到,一个小时是不是太长了点。 这顿饭眼看就要吃完了,如果她生气生太久,等会儿还要端着架子,故作矜持地在道别时闭着嘴不说“再见”。 那样的话,他说不定会难过……可她又很怕他难过。 短短几秒,棠宁在脑子里演完了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半晌,她咬着筷子,丧丧地决定,好吧,就绝交到他下一次开口。 如果他开口了,她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还做他的好朋友。 一秒,两秒,三秒……棠宁屏住呼吸,在心里数秒数。 四秒,五秒…… 蒋林野没有说话。 数到一百三十八秒,她看到蒋林野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了一个流馅奶黄包。 棠宁:“……” 夜色逐渐笼罩,夜幕低垂,庄园里点起一盏盏灯笼。 棠宁神情忧郁地吃完这顿饭,沈爸爸打着带她偷白菜的名头,领着几个人在庄园里散步。 水声潺潺,攀爬在花藤上的植株清香馥郁,风吹过檐下的纸风车,哗啦啦地响。 不知不觉,就跟走在前面的棠家父母拉开了距离。 蒋林野走在中间,又怕棠宁跟丢,不停地回头看。 她像条小尾巴……总是没办法放心。 第四次回头,棠宁埋着脑袋闷声问:“你是不是突然发现,我长得貌若天仙,看见了就忘不掉,一步就想一回头?” 蒋林野微怔,轻咳一声:“……怕你跟丢。” 这个地方,她比他都熟悉。 棠宁在心里笑,她怎么可能会丢?可嘴上仍然不饶人:“关你什么事。” “……” 她冷嗤:“我们俩又不熟。” “……”蒋林野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他放缓声音:“来明里附中之前,我改过名。” “那,你以前确实叫靳子瑜?”棠宁突然想到,他是中考状元啊,“为什么要改名字?” 蒋林野眸光微沉,抿住唇。说来话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见他脸色不太好,棠宁心里有些慌,表面上仍故作轻松:“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现在的名字也很好听。 可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前半句一落进蒋林野的耳朵,就全都变了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我不知道。” “什么?” 他低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行吧。 棠宁想了想,觉得,这也算完美解释了。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敷衍……一点都不! 夜风沁凉,草木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不过今天……”突然想起什么,她又颓丧地低下头,“其实我真的生气了。” “……” “或者说是,我很难过。”她小小声地说,“我发现,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住哪,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转学来明里市,甚至连你的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蒋林野眉峰微聚。 ……怎么办,他好想抱住她。 “可是就算我已经这么难过了,之前在妈妈面前,我也没有拆穿你。”她吸吸鼻子,“你骗了我,但我很善良,在她面前,仍然帮你维持着不撒谎好少年的优良形象。” “……嗯。”他眼皮一跳,心头突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预感。 “所以,”她舔舔嘴角,“你要报答我。” “……”蒋林野脑子里瞬间拉响火警,来不及喊停。 下一秒,她转过来。 仰着白净的小脸,一脸认真地望着他:“你叫我一声,稚子妹妹。” 【第19章 她的白菜】 蹭地一声,脑子里燃起一团火,仿佛不可阻挡地,要把一切理智都燃烧殆尽。 蒋林野眸色深沉,死死抿住唇。 良久。 “你不愿意啊?”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棠宁脸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失望,“那就算了。” 她低着头,声音轻而小:“反正你也很了解我,像你知道的那样,我这个人大度,就算生气也不会气太久,找个小角落自己消化一下舔舔伤口,第二天还是活蹦乱跳……” “就算我心里难过得要死了,表面上还是会故作开心,因为很害怕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别人……” “唉,所以我经常就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每一次不开心,都有我这样的人在身边哄着……可是没有,我每一次失望伤心难过,都没有人哄我。” “所以你还是很幸福的你知道吗,你不要一直这样绷着脸了,生气有人哄就已经很幸运了,做人要知足,毕竟我身边连一个会哄我的人都没有……” …… 她埋着头叨逼叨,柔软的嗓音像把利刃,每一声都精准无误,割在蒋林野的神经上,岌岌可危,即将走向崩溃边缘。 “稚子。”喉结滚了滚,他出声打断她,声音低沉,隐忍而清越。 夜色浓稠,花藤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月门的另一端是片视野开阔的湖,银白的月光荡在水面上,晃出潋滟的光。 少年身形颀长,垂眼望她时,眼中的情绪像化不开的墨。 棠宁耳根突然烫起来。 她惊喜地眨眨眼,几乎要停止呼吸。许久,她小声提醒:“你中间这一下停顿也停得太久了,漏了两个字……还有‘妹妹’。” 蒋林野立时沉声:“不要得寸进尺。” 她得寸进尺! 棠宁心塞得要命,不服气:“喊声妹妹怎么了!你没有妹妹吗!” 他还真的是没有妹妹,何况…… 蒋林野皱眉:“我总觉得,这个词有别的意思。” “……你知道得还挺多。” 棠宁没敢讲,其实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觉得,听这种禁欲少年叫“妹妹”,肯定迷之色情。 见她哼哼唧唧像只小鹌鹑,蒋林野叹口气,语气又软下来:“而且,棠宁。” “……”棠宁悲愤欲绝,为什么又把姓给带上了! “不要让陌生的男生,住到你家里。”他一本正经,清淡的声音在夜风中徐徐飘散,“很不安全。” *** 棠宁想要暴走。 “陌生的男生!他怎么会是陌生的男生!” “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爸和家里的狗,异性里面我就跟他走得最近好吗!” “我都恨不得把他绑起来带回家了,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还想让我怎么样?怎么才叫熟啊?大家放到铁板上一起煎一煎吗?” “而且!他那是什么语气!” “说得好像我天天把不熟的男生请回家住似的!” …… 盛苒趴在桌子上,乐不可支:“我懂我懂,你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叫人回家住。” “就是!” “毕竟你们小区连监控器都是自动识别颜值的,丑东西连棠家大门都进不了,就会被镭射激光撕得粉碎。” “……” 棠宁面无表情地拿过她手中那个大号的棒棒糖,放在桌上,平静地敲碎:“我们的友谊就像它一样,四分五裂不可挽回了,滚吧。” 盛苒乐坏了,顺手解开透明包装袋,抽出木棍扔掉,分糖给她吃:“来,尝尝你直男堂哥送的平安夜礼物。” 比她脸还要大的彩色棒棒糖,如果不是棠宁刚刚把它摔成了小碎块,她大概能舔上一年。 “你说,这上面到底有多少种色素?”盛苒闲闲地拾起一块,“吃完之后,我的舌头会不会变成彩虹色?” 棠宁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呕彩虹的表情包,她默默放下糖:“算了,我还是去擦窗户吧。” 元旦放假之前,要把楼上楼下的教室都打扫一遍,她们两个被分到同一组,去擦玻璃。 水管在走廊的另一端,棠宁拿着塑料桶,一边接水一边叨叨:“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也买一支你这样的淘宝爆款?” “……干什么,向他展示你的直男心吗。” “不是呀。到时候我就在暗处伺机而动,等他的舌头被染成彩色,就跑过去,趾高气昂地告诉他——”棠宁舔舔嘴角,“哈哈哈哈你上当了,这是江湖奇毒!如果不跟我住在一起,七天之内一定毙命!还不快来求我!求我我就让你住进我家!” 盛苒嘴角抽搐,“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是弱智吗。” “说什么呢。”棠宁作势要踢她,下一秒余光一晃,眼前突然横出半条手臂。 是个女人,肤色凝白,腕间戴着玉镯,十指纤长,盈盈润润。 她微微一怔,抬起头,眼前映入一张精致的脸。女人看起来不算年轻,但保养得很好,长风衣下身材玲珑有致,下巴小巧,眼角微微有弧度。 棠宁眼底微动,在她眉梢捕捉到难掩的傲气。 目光相撞,对方微微笑:“同学你好,可不可以问一下,高三年级一班,在哪个方向?” 高三一班,就是她们在的班级。 盛苒随手一指:“走到头就是。” “谢谢你们。”女人稍稍颔首,又踩着高跟,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棠宁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盛苒低头往楼梯上走两步,发现她没跟上来,又折回身:“怎么了?” “不是,我觉得……”棠宁皱皱眉,说不上来,“刚刚那个女的,有点儿眼熟。” “你看好看的东西都眼熟。” “胡说。”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棠宁放弃了,边走边嘟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刚刚不该给她指路。” 应该叫保安,把她撵走。 可她明明没见过这个女的。 想来想去想不出原因,她只好再一次忧伤地把这种迷之直觉,归结给爱情:“唉,都怪蒋林野。” “……” “他拒绝我,给我留下心理创伤,影响了我的第六感。” “你能不能别什么锅都推给人家?”盛苒冷嗤,“背这么多锅,他也很累的好吗?” 放下水桶,她帮她扶好课桌,“而且,你真的好执着……干嘛抓心挠肝地想让他住你家?现在不好吗?一样低头不见抬头见。” “当然不一样!”棠宁爬上桌子,“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肯定寂寞凄清又惆怅。而且你想啊,我们俩的书法老师是同一个,我妈妈又跟他爸爸关系那么好……这放在哪儿不是天赐的缘分?连天意要让我们在一起,他却不好好珍惜。” “……” “不可以违背天意。”棠宁手脚麻利地擦玻璃,嘴上一刻不停,“违背天意会被雷劈的,那多可怕!我不想让他被雷劈,所以为了保命,跟我住在一起就是最好的选择啊,我这么为他着想,他为什么不懂我……” “你不要说了。”盛苒崩溃,“污言秽语,我耳朵疼。” 棠宁还要开口,目光转到楼下,视线内突然闯进一个人。 少年身形颀长,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浅色的卫衣帽子挂在外面,周身气场清冷得不近人情。 他站在楼下,面前立着个女人。 夕阳在天边烧成一片,赤红色的阳光中,棠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旋即认出,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她和盛苒,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个。 这是什么缘分呀……棠宁舔舔嘴唇,心里一乐。 棠宁开始无意识地在玻璃上画圈圈。 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她…… 棠宁被自己的脑洞逗笑,可是楼下的谈话好像不太愉快。她的第六感一向很敏锐,隔着五层楼,都能感受到蒋林野的低气压。 女人炮语连珠,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他好像在忍耐。 没有来由地,棠宁的心也跟着悬到半空。她趴在窗户上,抓着窗户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蒋林野沉默着一言不发,女人却越说越激动,面红耳赤,一点一点逼近他。 他稍稍后退,不着痕迹地跟她拉开距离。然而下一秒—— 女人高高扬起手掌,狠狠地落在了他脸上! 棠宁倏地睁大眼。 这一耳光打得很重,蒋林野整张脸都被打得侧过去,迅速浮起掌形的红印。 棠宁短暂地愣了一下,心里的邪火蹭地窜上来。 ……有没有搞错!这么久了,她连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敢碰! 就连隔着衣服摸摸他,她都要犹豫很久!她那么小心,生怕惹他生气! 可竟然有人打他!还当着她的面! 那可是她的白菜! 棠宁眼眶都气红了,松开抹布,转身跳下桌。 盛苒站在地上,没有看到楼下发生的事,见她下来,眼皮一动:“玻璃没擦完呢,你怎么突然下来了?” 棠宁语气平静:“我看见蒋林野了。” 盛苒没察觉到她压抑的怒气,以为她要为爱跳楼:“不是,你专心一点,别光顾着看他啊!生活真的不是偶像剧,你从五楼掉下去,他根本不可能接……” 下一秒,她就看到棠宁一个健步抄起水桶,蹭蹭爬上桌子。 然后—— 把一整桶脏水都泼了下去! 【第20章 他不开心】 五楼的高度,水落下去,停顿了两秒,才听见唰啦的响声。 棠宁居高临下,冷静地收起水桶。 盛苒吓呆了。愣了半天,才颤巍巍地问:“你干吗呢?” 棠宁平静地跳下桌,坐下来:“让楼下的人冷静一下。” 她也要冷静一下。 冷静完了,再去找蒋林野。 盛苒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站在窗边朝下看一眼,底下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一下子也不好再说什么:“……行吧,那我再去接桶水。” 耳畔响起短暂的关门声,棠宁垂着眼,有些出神。 白色的灯光流泻下来,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刚刚的画面。 他站在一片夕阳里,赤红的光流转到脖颈间,脸上的表情复杂而隐忍。 他孤立无援,她却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难过极了。 *** 晚自习之前,棠宁回到教室,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教室里扫一圈,蒋林野还没回来。 自己桌子上……却多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纸。 她走过去,随手翻一翻,没看到署名卡:“谁把垃圾放我这儿了?” “平安果。”班长啃着颗苹果,含糊不清地解释,“齐越刚刚来过。” 棠宁张张嘴,没有说话。 去年也是这样,收到一堆平安果。包装巨丑,又重得要命,她拿都拿不动…… 深吸一口气,她把那堆苹果抱起来,起身往门外走。 “哎,我帮你拿几个吧。”班长顺手将果核一扔,猜到她又要去还礼物。年年这样,但凡齐越送的东西,除了情书,她一件都不肯收。 “正好我要去趟办公室,咱们顺路。” 棠宁随口问:“马上要上晚自习了,你去办公室干吗?” “蒋林野前几天说他下学期想住校,我去找老陈要张申请表。”班长边走边说,“说实话,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些走读生的,但一想到住校每天早上能多睡会儿,我就觉得我还是住校吧,毕竟睡觉是天大的事……” 后面的话,棠宁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只听到前半句,蒋林野下学期要住校。 可他明明告诉沈妈妈,他租房子的时候跟房东签订协议,一直住到高考结束。 他骗她?棠宁皱皱眉,鼓成一只河豚。 他这么不诚实,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班长自顾自地说完,在三班门口停下脚步,把帮她拿的那几个平安果还回去:“行了,你去找齐越,我走了。” “谢谢你。”棠宁下意识接过来,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又叫住他,“等一下!” “嗯?”班长回过头。 她一脸警惕:“你等会儿拿了表,还要去找蒋林野?” “对啊。” 棠宁想也不想,吼他:“疯了吗!我不准你去找他!” 那一耳光打得那么重,他的脸肯定还没有消肿。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谁都不行。 “我……”班长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炸了,“怎,怎么?他破相了?” “……”棠宁默了默,语气一软,“我的意思是,我替你去找他。” 说着,她飞快地站在门口把齐越叫出来,向他道了谢再将苹果还回去,拽住班长转身就走:“走,速战速决。” 附中学生多,宿舍一向没有空余。走读生如果想要住宿,得提前一个学期向教务处申请。 拿了表格,棠宁跟班长一起回教室。 自习刚刚开始,教室里一片寂静,她的目光兜转一圈,还是没看见蒋林野。可书包还在原地,他没有回来,也没有走。 心里顿时有了数,她摸摸肚子:“我突然有点儿饿,我去食堂买点吃的。” “等等。”班长赶紧叫住她,“过会儿巡逻老师过来,发现你不在,我怎么说啊?” 她“啧”一声:“说我变成蝴蝶飞走了。” 走出教室,光线一下变得昏黄。夜风微凉,走廊上有人在站着背书,低声碎碎念,声音飘进风里。 棠宁两手插兜目不斜视,转过拐角,在垃圾桶前停住脚步,手悬到半空。 周围没有经过的人,风吹动纸张,哗啦哗啦响。 纠结着犹豫了很久,她叹口气,又收回来,低下头,目光落到申请人的名字上。 ——蒋林野。 五号宋体字,机器打印,远没有他本人手写好看。 风吹到脸上,许久,棠宁闭上眼。 然后认命一般地,把那张申请表从中对折,认认真真地叠好,放进口袋。 *** 她在食堂买了两个鸡蛋。 附中的食堂随时有加餐,她把鸡蛋贴在脸上试了试温度,拼命摇头:“不行不行,太凉了。” 阿姨不信:“我刚从保温锅里捞出来的。” “那……保‘温’锅啊,是温的。能不能再给我热一下?我想要那种,很烫很烫的。”见阿姨面露不悦,棠宁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装得像模像样,“阿姨您不知道,我肠胃特别不好,不能吃一点点冷的东西,一碰就拉肚子。像上次考试吧,只是因为不小心喝了同学一口水,我的胃就闹了好几天革命,试也没有考好,排名下滑了好多名……之后我妈妈克扣我的零花钱,我现在连一块五的茶叶蛋都吃不起,只能吃一块钱的鸡蛋,您说我回去之后拿茶叶水泡一泡,这个鸡蛋能不能吃出茶叶蛋的味道……” 阿姨:“……” 她劈手夺过那两枚蛋,面无表情地把它们丢进沸水。 棠宁两眼立刻笑成月牙:“谢谢阿姨!” 十分钟后,漏勺捞出来:“拿着。” 蛋已经烫手,她还是不满意:“还是凉……” 阿姨警告:“再煮会炸。” “……行吧。” 下一秒,阿姨看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学校小卖部买的花手帕,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包进去。 阿姨:“……” 揣孩子似的。 *** 棠宁捧着两颗蛋,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在教室转了一圈,在自习室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蒋林野。 妥了,排除掉这些地方,她知道他在哪儿了。 果断地转身上楼,她往顶层的阳台走。 夜风沁凉,寒星繁集。教学楼顶层是一间间自习室,灯光炽烈,仿佛要逼退夜色。屋内的人纷纷低头写字,走廊上安静得不见人声。 她穿过走廊,在尽头的阳台前转过拐角,心里一喜。 果不其然,蒋林野正背对着她,坐在阳台前,沉默地望着远方。 这是个学校的制高点,正对着学校的田径场,视野开阔,远处的高楼明明灭灭,隐隐能望见川流的人群。他好像格外喜欢这个地方,做完作业之后,她常常见他一个人坐在这里。 风鼓动衣袖,把他的校服撑成帆,仿佛下一刻就能远航,不回头地离开这个地方。 棠宁摸摸口袋里的蛋,往前走两步。脑子里灵光一闪,又绕两步路,跑到他的右边,语气充满惊奇:“呀,看我多聪明,你果然在这里。” 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蹲下,她仰着脸笑:“靳同学,圣诞节快乐呀。” 蒋林野身形顿了顿,转过来一个角度。 她的位置很讨巧,只能看见他另外半张脸。少年下颚线条流畅,脸上表情很清淡,眼中有询问的意味。 棠宁眨眨眼,从手提袋里捞出一个扁而大的盒子:“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是盒国产的巧克力,红色的方形包装盒,右下角落着一个手绘的唇印。 他垂眼看她,并不伸手去接。 “看我对你多好,不辞辛苦,大老远跑去给你买糖糖。”棠宁也不在意,认认真真地帮他拆开包装,露出里面放在小格子里一颗一颗的巧克力,“你快夸夸我。” 巧克力递到眼前,女生的眼睛在夜色中发亮。 蒋林野喉结动了动,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 “往楼下泼水。” 棠宁愣了愣,难为情地挠挠头:“这,这么巧被你看到了?” “……”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她尴尬地笑笑,“水管在楼下,五楼那么高,我擦完窗户后懒得再下去一趟。然后我看楼下没有人,就顺手给绿化带浇了个花。” “……”他不说话,唇崩成一条线。眼神微沉,在夜色中显得飘忽不定。 棠宁心里咯噔一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你,你当时不会在楼下吧?” 蒋林野神色微妙,许久,低声“嗯”了一声。 棠宁猛地睁大眼:“水淋到你了?” “……” “不可能吧?我瞎了?当时楼下明明没有人!”她瞪大眼,说得像真的一样,“除非你看到我站在窗边、举着水桶,打算往楼下浇水,就立刻小跑过去,用你的身体接住水!” “……”他疯了吗,为什么要那么做。 “好了,我知道了。”她冷静地将包装盒的盖子改回去,心如死灰,“你想举报我。” “……” “你看见我往楼下泼水了,就套我的话,想向老陈举报我违反校规。”她冷静地推理,“可惜那是一个监控死角,你没有证据,于是你只好以身试险,制造证据。” 蒋林野无力地张张嘴:“……我没有。” 那时候,他突然挨了一耳光,正恍惚着没有回过神。 站在他对面的姑姑,突然就被兜头一桶水……浇了个通透。 不偏不倚,分毫不差,连一滴水渍都没溅到他身上。 他不敢置信,到底什么人才能有这种准头,标枪运动员吗。 听见他否认,棠宁一颗心落回实处,眼中笑意又浮现出来:“那你来尝尝我买的巧克力。” “……” “我可喜欢这个牌子了,名字好听得跟开过光似的。”她一本正经地卖安利,“来,你看一眼。” 蒋林野望着缥缈的夜色,不说话。 他连茬都不接,剩下的戏要她怎么往下演。棠宁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看一眼!” 蒋林野身形一僵。 没办法,低头垂眼看过去,看到壳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amovo”。 棠宁美滋滋:“你觉不觉得,它的名字,最后这三个字母,特别像那个好萌好萌的颜文字?” “……” “就是那个‘o-v-o’。”棠宁见他没什么反应,顿时了然,“我知道了,肯定是你没见过那个颜文字。没事,我这人最乐于助人了,你不知道的话,我可以表演给你看。” “……”蒋林野太阳穴开始疼。 下一秒,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鬼鬼祟祟地,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 ——悬到了眼睛前。 夜风微凉,带起少女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自习室里的灯光从窗口流泻出来,在她身后洒下一大片糖霜。 她努力笑得大弧度一些,两颗蛋举起的高度却不大一致,乍一看过去,像是一个狡黠而快乐的“ovo”。 蒋林野微怔,呼吸一滞。 心仿佛坠入深海,全世界没有声音,一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她。 全是她。 棠宁的视线被鸡蛋挡住,看不到他的神情,许久听不到回复,只好叨逼叨地问:“你看你看,像不像,像不像?” 他不说话。 半晌,棠宁顿了顿,有些失望地放下手。 低下头,失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逗他笑一笑好难啊,如果生在古代就好了,他不开心的时候,她还能烽火戏诸侯给他看。 不像现在。 哪怕再荒唐,可她永远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他快乐。 这边正在心里疯狂打退堂鼓,那一头,蒋林野突然低咳一声:“烫吗?” 棠宁一愣:“什么?” “蛋。” 虽然拿在手中,可她小心翼翼,只用两根手指,好像很烫的样子。 “还……还行。”棠宁摸一摸,还嫌它不够烫。毕竟这个东西,太凉的话就用不了了……思绪兜转一圈,她随口胡诌,“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武功,拿两个滚烫的鸡蛋放在手里玩,长年累月可以强身健体。” “……”你家里祖宗知道这事儿吗。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舔舔嘴唇,“你要不要也试试?” “……” “鸡蛋很好玩的,真的。”她苦口婆心,毕竟绕了那么大个圈子,这才是今天的重点,“我们家祖传的玩法特别多,我最喜欢把它剥掉壳,隔一层手帕,放在脸上滚了。” 蒋林野看着她,眼底微动。 棠宁有些心虚,还要假装自信地叨逼叨:“你想啊,鸡蛋里面有这么多蛋白质,它有什么营养物质,我都可以直接用毛孔吸收……” 前几天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有潮气。她眼中盛着不息的灯火,有流动的光从中经过。 蒋林野喉结微动。 风带起她高马尾的末梢时,乌黑的发卷在空气中伸展,他也想抬手碰一碰。手指动了动,挣扎一阵,却还是收回来。 这种时候,他总是羡慕风,风能拥抱她。 闭上眼,蒋林野叹息:“回去做作业吧。” 突然被打断的棠宁如鲠在喉:“……” 她叨叨了那么多,就换回句这个……就换回句,去做作业吧! 去他的做作业!为什么对做作业这么执着,做作业能做成年级第一吗! ……等一下。 她心塞地意识到,好像真的能。 棠宁挫败极了,觉得自己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鹌鹑。 “哦。”丧丧地站起身,棠宁把巧克力和鸡蛋还有手帕一股脑地塞给他,“那你记得好好玩那两个蛋。” “……” 想到什么,她赶紧补充:“两个鸡蛋。” 蒋林野的指骨无力地抵上眉心。 “那我走了。“她有些依依不舍,转身的瞬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谢谢你。”微顿,他低声说,“我会认真玩的,那两个鸡蛋。” *** 等她离开,蒋林野垂眼看着放在手帕里的鸡蛋。 半晌,他伸出手,一点一点地剥开蛋壳,露出光滑而烫手的蛋白,然后把它裹进手帕,覆上被打过的左半边脸。 ——来回揉一揉。 【第21章 手机号码】 棠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教室。 班长见到她,赶紧小跑过去:“刚刚老陈找你。” 棠宁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盛苒也不在,估计是为了泼水的事。 她烦躁地揪揪头发。 虽然……泼人的确不太对,但如果能重来一次,她甚至想把那一耳光还回去。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打人。 想到蒋林野,她心里的小酸水又不受控制地冒上来。好像在心口切开了一个小柠檬,青而酸涩,可放在口中含得时间长了,又觉得甜到舍不得。 ……自虐一样。 她垂头丧气地走进办公室。 除去老陈和盛苒,屋子里还有几个或站或立的学生,正捧着课本,低声向老师们请教问题。 老陈眼尖,一眼望见她:“棠宁!过来!” 她不情不愿走过去。 “我让你们打扫卫生,没让你们报复社会,你往楼下泼水干什么!” 棠宁抬起头,接住电光火石间盛苒投来的眼色,表情立即变得惊讶而无辜:“没泼啊。” 老陈气急败坏,“盛苒也说你们没泼!” 她眨眨眼:“口供对上了不就对了嘛。” “胡扯!人家家长刚刚都找上门了!”老陈怒斥,“她过来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就问我刚刚有没有学生在楼上!今天整栋楼擦玻璃的人就你俩,不认账还想把锅推给谁!” 棠宁小声试探:“哪位家长?” “蒋林野的家长!” 棠宁若有所思,长长地“哦”了一声。 难怪她看那个女人眼熟……现在想想,眉眼的确跟蒋林野有一两分相似。 可也只有一两分,那应该不是他的母亲,或许是他的哪个亲戚。 思绪转一圈,棠宁点点头:“那我去跟蒋林野道个歉。” 说着,就要走。 “回来!”老陈怒喝。 棠宁只好又转回来。 原以为他要发作,没想到他沉默了一瞬,竟然叹了口气:“人家家长不追究,是找不到能追究的人。我是真懒得管你们,你们都高三了马上要高考,能不能消停会儿?” 领完老大的耳提面命,盛苒跟棠宁一起出门。 “你刚刚干吗去了?”盛苒问,“老陈找你半天找不到,活生生把那女人都耗走了。” 棠宁心不在焉:“我去烽火戏诸侯。”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盛苒却突然反应过来:“你往楼下泼水,是因为看见了蒋林野的家长?” “……嗯。” “为什么!”盛苒睁大眼,“正常人遇到暗恋对象的家长,第一反应难道不是争取印象分吗!哪有一上来就结仇的,自寻死路吗!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 棠宁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搅上自己的发梢。 哪有为什么?她就从来都不问为什么。 就像她从没有问过,为什么蒋林野明明穿着跟沈湛一个牌子的t恤,却在电玩城打工;为什么他成绩那么好,却要转学来明里市;为什么他看起来拥有那么多,却永远没有安全感。 “我只是觉得……”她垂着眼,灯光打到睫毛上,留下小小的阴影,“他家里人,好像对他不太好。” “如果他家里人对他不好的话,那我……” 我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再好一点。 *** 第二天,蒋林野是戴着口罩来上课的。 他个子高,气场本来就清冷,黑色的口罩遮住半张脸,像某个刻意低调、却反而变得更加显眼的明星。 棠宁撑着脑袋,遗憾地想——果然,想要一夜就彻底消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下了晚自习,她思索一阵,蹭蹭跑到蒋林野面前,叹息:“我觉得我已经老了,一天不跟你说话,像是老了八十岁。” 蒋林野正在收书包的手微微一停:“……” 这个话,他该怎么接。 他是不是该说,我也老了八十岁。 “可是看到你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年轻了八十岁。”猜到他不会开口,她自顾自地一本正经,“一定是因为你认真修炼了棠家的武林绝学,内力四溢影响了我,让站在你身边的我也跟着返老还童。” 蒋林野默了默,声音低沉:“……想说什么?” 能不能直说。 他尝试过了,可他实在是猜不到她的想法。 棠宁眨眨眼:“鸡蛋好玩吗?” 蒋林野想了想:“好玩。” “那你今天也要记得玩。”棠宁眼巴巴看着他。 他皮肤白,口罩遮不住整张脸,眼角下方仍然隐隐有红晕。只不过其他同学都以为他感冒了,没有多问。 他点头:“好。” “但,但是。”棠宁有些慌张,“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推销鸡蛋。” “……” “只是我想,如果今天我也给你送现成的鸡蛋,万一没人看着你练功,它很快就会凉……那你还得拿回去重新热。”她有些纠结,“可是昨天食堂的阿姨告诉我,鸡蛋热久了会爆炸。” 她很害怕,他连早饭都不会做,如果带鸡蛋回去热,会不会被两颗蛋炸瞎。 蒋林野张了张嘴,说不出别的话:“……我知道。” 语气里有满满的莫可奈何。 “那,既然……我把棠家的武林绝学都告诉你了。”棠宁眼睛咕噜咕噜转,“这个周末,我能去找你玩吗?” 蒋林野抿唇:“嗯。” 他这么爽快,棠宁倒是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说什么?他说!嗯! 他没有再拒绝她!也没有再神情冷淡地让她滚回家写作业! 棠宁开心得想出去放一挂鞭炮:“你真棒!那我们电玩城见!” 蒋林野下意识道:“别去电玩城。” 棠宁:“……” 一颗心飞快地冷下来。 “我的意思是,”他赶紧补救,“我不在那儿打工。” 棠宁倏地睁大眼:“你被开除啦?” “……没。” 她不相信,表情十分痛心:“是不是因为上一次,你滥用职权开箱,把所有娃娃都给了我?” “……”蒋林野开始怀疑人生。 是他声音太小了吗,她好像听不见他说话。 “如果是因为这个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把那些娃娃都还回去的!”棠宁只是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大度与无私,满脸都是苦情剧女主的大义凛然,“我也可以解释给你的领班听,那都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无情的命运,让我们相遇!” “……”他不想听这个了,他想听点儿别的声音。 蒋林野抿住唇,眼眸微沉,薄唇崩成一条线。 “但,如果全都还回去的话……”说着说着,她又有些舍不得,“我留一个行不行?只留一个。” 蒋林野忍不住:“娃娃是我付钱买的,不用还。” 他微顿,声音低沉:“我把新的打工地址发给你。” 棠宁缓慢地眨眨眼:“你没有加我微信好友。” 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没有你的手机号。” 他把自己的号码给她之后,明明等了很久,可一直不见她来加他,他以为她忘了。 可她如果真的忘了……他又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他凭什么被人记得。 “这怎么能怪我,我很早之前就加了!可你一直没有回复!”棠宁不可思议地睁圆眼,语气很委屈,“我还一个人难过了好多天!” 蒋林野微愣,立马反应过来。 微信绑定的是旧号码……可她存的却是自己的新号。那她搜到的人很可能不是他,又怎么会通过她的好友请求。 “我知道了,那现在加吧。”手伸进口袋,蒋林野微微一怔,声音闷闷地道,“我的手机不见了。” 棠宁沮丧得要死:“能不能别找这么多借口?” 蒋林野放下书包:“我去楼上看看。” 正巧班长从自习室回来,见他俩站着不动,好奇道:“怎么了?” “我手机找不到了,不知道丢在了哪。” “那简单,开声音了吗?” 蒋林野“嗯”了一声:“开了震动。” “找个有你手机号码的,打个电话不就行了。”班长是个热心肠,顺着周围问了一圈,“你们谁有蒋林野的电话?” ——棠宁有。 蒋林野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儿生气……是在生他的气,如果现在过去跟她说话,她会不会更生气。 他垂下眼。 不想让她不开心。 晚自习已经下了课,教室里还剩一半多点儿的同学。听到班长这话,大家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微妙。 班上没人存蒋林野的电话,他的电话号码跟黑客机密似的,根本就没人能活着拿到。 “那个……”教室里沉寂半晌,有人弱弱提醒,“许时萱不是有吗?” 她那么高调,恨不得告诉全年级,只有她存有蒋林野的电话号码。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秒,许时萱刚好抱着课本从楼上下来,推开教室的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过去。 她微怔,声音细细地问:“怎么了?” 班长简明扼要地说明原委。 许时萱恍然大悟,笑道:“这样啊,小事。” 下一刻,她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终落在面色不那么好看的棠宁身上。 她看着她,在心里冷笑。 死皮赖脸地黏着蒋林野又有什么用,这么久了,他连号码都没给她。 冷嗤一声,她从口袋里捞出手机,慢条斯理地调出蒋林野的电话,点击绿键,再顺手按扩音。 下一秒。 静寂的空间里,众人屏住呼吸,听见一个响亮的机械女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第22章 掏心窝子】 教室中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许时萱拿着电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腕慢慢开始颤抖。 没有人敢说话,生怕稍一触发,她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盛苒从门外回来,一推门就吓了一跳:“怎么了啊这是?谁给你们下咒了?” 下一秒,许时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盛苒:“……” 周围几个人连忙上去劝。 她不想理嘤嘤怪,上前两步,把手机还给棠宁:“给,我打完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我就出门打个电话,这一个个儿的都怎么了?” “许时萱自告奋勇,要给蒋林野打电话。”棠宁有些不忍心,又带着点儿难以言喻的窃喜,“结果电话是个空号。” 盛苒愣了愣,不可思议地捂住嘴。 “太刺激了吧?”她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手掌下传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他给许时萱的电话是假的?那她这段时间是在装什么?” “何止电话号码是假的。”棠宁小声嘟囔,后半句话压得很低,“他连给许时萱的名字都不是真的。” 蒋林野的表情一言难尽。 下一秒,他看着她走过来,停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她的神情平静而认真:“我警告你,如果我存的这个电话也打不通。” “……?” “我就杀了你。”棠宁冷静决绝,“你记得不要挣扎,挣扎也没有用,我的刀非常快,一刀下去你就会死。” 蒋林野垂下眼,目光落到她白皙的手指上。 看着她在通讯录上点击名字首字母,自人海中调出名片。 ——“蒋林野”。 按下绿键,沉默三秒,教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震动声。 盛苒循着声源,在最后一排的礼品袋中找到他的手机。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更加尴尬。 棠宁也愣了一下,旋即飞快地反应过来。舔舔嘴角,她心里那点儿不受控制的窃喜,在一瞬间发酵成疯狂涌动的雀跃。 他怎么这么可爱…… 连给其他人的电话号码,都跟给她的不一样。 棠宁抬起眼,赶紧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白色的灯光下,她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 蒋林野撇开眼,没有说话。 “我就说嘛,蒋林野是个好孩子。”她垂着头扯他的校服衣角,语气轻松得仿佛根本不是在卖乖,“对谁都很诚实,从来不会骗我。” “……”刚刚谁说要杀了他。 “不过,我这个人平时很犟,轻易不向人低头。”她舔舔嘴角,试探着说,“所以,你得接受我。” “……”他微微眯起眼。 低气压又隐隐压下来,棠宁秒怂:“接……接受我的道歉。” 蒋林野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许时萱哭得抽抽搭搭,他屏息听了一会儿,心里涌起一股烦躁。下一刻,重又拿起背包:“走吧。” 棠宁像只小鹌鹑,低低地“哦”了一声,心里头有点儿挫败。 不过想想……又觉得,算了。 蒋林野还是有进步的,进步很大。她应该多夸夸他,不可以操之过急。 安慰完自己,她跟盛苒挥手道别,先他一步出教室门。 他走在她身后,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眼睛一眨不眨地,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目光深沉,像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许时萱也在他身后,望着他。 可他一次头都没有回。 *** 蒋林野换了兼职,新的打工地点在图书馆。 清晨出门,棠宁照他先前的嘱咐,带了几本习题。 站在穿衣镜前,她提着平时补课才用的帆布背包,慢吞吞地想。 周末从没这么早起来过,这感觉……像是约了人,要一起考清华北大。 天熹微亮,沈爸爸穿着睡衣起来倒水,见女儿穿得整整齐齐,犹豫了一下才敢凑过去:“你……梦游?” 棠宁呸他:“醒着呢,我要去图书馆。” 沈爸爸:“说什么胡话!回去躺着!” “……” “不是,这大清早的。”沈爸爸看眼表,才七点多,“今天是周末,你跟谁出去?” “我约了靳子瑜。”棠宁想想就开心,陶醉得像个怀春的小姑娘,“一起考清华北大。” 沈爸爸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崽。”他放下水杯,语气平静又悲伤,“阿爸对你非常失望。” “……” “你临阵倒戈,叛国投敌。”他指责她,“阿爸不仅失去了你妈妈的爱,现在眼看着又要失去你。” 棠宁默了默,语气柔软而可怜:“那你还要我吗?” “要。”沈爸爸想也不想,从钱夹中抽出几张票子,“拿去嫖。” “谢谢爸爸!”棠宁开开心心地接过钱,飞快地在他脸上吧唧一口,“我不回来吃午饭了,晚上会早点回家。” “崽。”沈爸爸眼疾手快拽住她,“你不要走,爸爸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嗯?” “美色都是靠不住的,你爸爸当年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现在不还是落得这个家里狗都不如的下场……” “够了。”棠宁冷漠地抽出胳膊,“我走了。” 沈爸爸小声逼逼:“他以后在家里,地位也会不如狗的。” 手本来已经摸到门把,听见“家”的字眼,棠宁心下一动,又转回来:“等等,爸爸。” “嗯?突然想通了?” “不是……但我突然想起来。”她顿了顿,“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 “靳子瑜为什么要来明里市?” 【第23章 他在骂你】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听你妈提过一次,好像是他家长那边有人去世了。”沈爸爸想了想,“似乎是桩谋杀案……一个悬案。” 棠宁的心也跟着一揪。 所以果然……跟他的家人有关系。 “但蒋家人情关系都挺复杂的,我也搞不清……”沈爸爸说,“具体的,等你晚上回来,再问问你妈。” *** 即使是周末,图书馆的上午,人流量也不算大。 初冬的阳光薄而脆,棠宁摊开作业,乖巧地坐在阅览室的桌子上。 ……偷瞄跟她隔着一个书架的蒋林野。 时节接近年底,气温一天天转低。他穿着件深色的大衣,里面是浅灰色的高领毛衣,色差反衬,下巴显得更白。 少年气场清冷,低着头看索引号,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落到书脊上,曲起优雅的弧度。 棠宁眨着星星眼,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今天也好想摸摸他……她小心翼翼,苍蝇搓手手地凑过去:“靳同学,你这儿这么多书,怎么不让热心肠的沈三好帮帮你呀?” 蒋林野身形僵了僵,抬起眼,目光很警惕。 她浑不在意,不着痕迹地靠近他:“你别怕呀,这里又没有别人,没人会看到的。” “……”就是没人看到,他才更害怕,他的道德底线太容易崩溃了。 本来以为,换了地方安静下来,棠宁就能更专心地背单词。 可他忘了,她根本就是只停不下来的猴子。 眼看她的手就要若无其事地碰到他的外套,蒋林野赶紧退后半步:“你不要站得……离我这么近。” “为什么?”棠宁看起来很受伤,“上次电话号码的事情,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我们是同学,你不能一直这么冷漠,拒我于千里之外。” 蒋林野有些无措:“……我没有。” “你总是这样,有什么话都藏着掖着。”她垂下眼,睫毛颤啊颤,“你不开口,我怎么猜得到你在想什么呢?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什么事情会触怒你呢?你总是这样,二话不说就生气,二话不说就不搭理人。” 其实这小半年相处下来,棠宁心里已经差不多有数了,大概知道踩到蒋林野什么地方会生气,什么地方他不会,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又锲而不舍地,在违法的边缘试探。 “……”莫名其妙地被她指责了一通,蒋林野有点茫然。 其实他什么都不想说,可他又不能甩掉她,不能拒绝她。 一拒绝她,她就不开心,沮丧得像只被打湿毛的鹌鹑。 ……他好怕看见她不开心。 “你想听什么?”思绪兜转一圈,蒋林野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难得地带了点儿小心。 眼见话题成功被自己带跑了,棠宁一阵狂喜,然后,她畏怯地看着他,说:“我想听的有好多,我们来玩快问快答。” “嗯。” “喜欢明里市吗?” “嗯。”明里市气候很好。 “觉得明里附中怎么样?” “还行。”跟以前的学校差不多。 “靳子瑜和蒋林野哪个好听?” “……” 蒋林野沉默了一下:“换一个。” “那,那……”棠宁有些失望,“你得接受惩罚。” 蒋林野很纳闷。 快问快答还有惩罚?这什么破游戏? “惩罚就是,”她舔舔嘴唇,眼睛亮晶晶,“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少女眼神明亮,阳光稀薄,映得她桃花眼中光芒四溢。 蒋林野晃了一下神,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棠宁满脸期待。 他思考了很久,半晌,抿抿唇,问:“那……你为什么要叫沈三好?” 棠宁:“……” 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怎么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一个小破问题。 正常人的思维里,难道不该趁机问八卦吗!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他为什么都不接茬…… 棠宁捂着脸,心塞得说不出话,表面上却还要装得很和蔼很善解人意:“你想好了吗?真的就问这个吗?机会只有一次哦,我允许你改一遍。” “不用了。”他想也不想,“我就想知道这个。” 棠宁有些纠结。 沈三爷的名号,是以前打架打出来的。她读书早,比同级人都要小,那时候身边也没有能说上话的女孩子。为了不被群体孤立,就跟一群男生一起玩,打架从小打到大。 高中之后她不再生事,这个名号却被长久地保留下来。 直到后来遇见蒋林野,她在教室里跟盛苒开玩笑,说让她以后叫自己“沈三好。” 那时候声音那么小……没想到,他竟然听见了,而且记到现在。 棠宁十分踌躇,担心说出真相,会被他误会成不良少女。 “我不能说。”于是纠结半天,她还是决定咬紧牙关,“说出来了,你会被吓哭。” “……” “万一你被吓哭了,我还得安慰你,那多得不偿失。”她言辞恳切,“换一个问题吧,你问点儿别的,下一个我肯定好好答。” “有没有想过,”他打断她,“换一个更贴切的外号?” 她微怔:“比如呢?” 阳光斜斜打进来,在他侧脸留下一片明亮的光。 蒋林野转过来,眼中深不见底,却好像有隐隐的笑意:“沈三岁。” *** 棠宁抱着手机,开心得像个傻子。 她偷偷摸摸地,把微信和qq的昵称都改成了“沈三岁”。 一点开微信,盛苒的消息就一条条蹿出来: [沈湛他们几个,明天要出去玩。] [圣诞节聚一聚。] [你过不过来?] [吃饭的地方还没定,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 最后一条:[回消息!再不回就绝交了!] 末尾那条的发送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棠宁忙不迭打字:[对不起啊,我没看见。] 盛苒秒回:[别来了,智障!] 棠宁:[……] 盛苒:[你在哪!] 棠宁正襟危坐,浩然正气:[图书馆。] 盛苒完全不信:[放屁吧你,你什么时候周末去过图书馆!要来赶紧滚过来,陈年菜馆406,江连阙和骆亦卿他们也都在。] 棠宁想了想:[下次吧,今天我不去了。] 盛苒心里响起警报:[你跟谁在一起?] 棠宁美滋滋:[蒋林野。] 盛苒:[……天呐,你连休息日都不放过他!] 棠宁默了默,慢吞吞地打字:[我想从他嘴里套点儿话……你不觉得他身上秘密特别多吗?让人超级想剥开看看。] 盛苒一乐:[那你把他也叫过来呗,我们帮你灌醉他。] 棠宁简单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蒋林野个子高,皮肤又白,如果喝醉了酒,大概会脸红……一路红到脖子根。 如果他站立不稳,就会靠在她身上,被她抱着,眼神迷离,满身酒精的味道,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地往她颈间蹭,像条大狼狗。 热气呼出来,打到她的耳畔,然后她会听见,他用那种低沉又饱含躁动的声音,撒娇似的喊她,我好难受啊,稚子…… 她一个激灵,疯狂摇头:[不要!他去了,你们只会欺负他!] 虽然她的想象很色气。 但是……她不想跟人分享那种活色生香的脑洞! 盛苒:[呵,你倒很护犊子。] 棠宁睁圆眼:[那当然!我现在在他那里连昵称都有了,他叫我沈三岁!是不是特别宠溺特别好听!] 盛苒默了默,有些不忍心:[你不觉得他在骂你,弱智?] 棠宁认真思考一阵,摇头:[不觉得。] 三岁有什么不好? 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很开心。 就算是委婉地骂她弱智,她也认了。 谁让这是蒋林野送她的。 *** 日近晌午,棠宁趴在桌上,无聊透顶。 她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才周六上午,她就做完了所有作业。 唉,她在心里叹息。 她真是把一辈子的乖巧都给了蒋林野,可他冷漠无情,根本不让自己靠近他,也不让她帮他忙。也不知道他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遇见她。 棠宁啧了一声,哼哼唧唧:“他真应该被上天谴责。” 下一秒,被一个少年的阴影笼罩住。 棠宁:“……” 连忙乖巧地坐起来。 蒋林野顿了顿,问:“饿吗?” 棠宁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如果他问,饿吗?她答,饿。然后他冷笑一声,说,饿就忍着! ……那不是很残忍。 于是她只好假装:“不饿。” 蒋林野看着她,怀疑,她又在心里想象邪恶的自己。 ……也不知道到底邪恶到什么程度。 他莫可奈何,叹口气:“走,去吃东西。” 刚刚走到社科阅览室门口,就见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先他们一步拉开了门。 目光相撞,男人面上一喜:“蒋林野?太好了,你还没走。” 说着,他掏出一副断成两截的对联,“我这门对子前两天被风吹掉了,正好你今天在,你再帮我写一副?” 棠宁的目光扫过他的胸牌,有些讶异,这人竟然是图书馆的馆长。 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人物关系,她猜,这份兼职大概是周有恒推荐给他的。周有恒跟市里这些搞文化产业的人,总是脱不开关系。 蒋林野短暂地皱了皱眉,想推脱:“可我……” “别推了,挂门里面的,不放大门。”馆长以为他要自谦,风风火火地道,“而且也挂不了几天,等过段时间大年三十,我让你老师帮我写一副新的。” 蒋林野抿住唇,目光落到棠宁身上。 沉默了半天,棠宁后知后觉,发现他一直在看她,馆长也在看她。 她猛然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 “……” “没问题没问题。”棠宁受宠若惊,“你写一辈子都没关系的,我可以等。” 蒋林野没说话,写副对联本来也用不了很久,他打算速战速决。 毛笔吸满墨汁,棠宁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我还没见过你写字呢。” 以前他和她的课程,一个在上午,一个在下午,从来都没遇见过彼此。 她单手撑脸,微微歪着头。 少年十指修长,骨节明晰,拿笔时弓起的角度也很漂亮,优雅又不失风度。 他垂眼看字,神情专注而认真。她便有冲动,想变成纸上的字。 “周老师以前老夸你,还说我的小师兄有绝活。”棠宁低着头,语气中有些羡慕,“他说你能模仿别人写字。” 蒋林野拿笔的手明显一僵,手背上的青筋都慢慢暴出来。 可她毫无所觉,还在埋着脑袋碎碎念:“这对联写的什么呀……哎,你是不是能照着周老师这个,写出一模一样的来?” 他不说话。 她终于有所察觉,抬起头:“怎么了?” 蒋林野垂着眼,半晌,低声说:“我不能。” 声音里浮动着压抑隐忍的怒气。 棠宁愣了愣。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连他的声音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顿了顿,说:“我不会制作赝品。” 【第24章 棠家仙女】 棠宁缓慢地眨眨眼:“我没有说你在制作赝品呀。” 她的声音很小心,蒋林野晃了一下神,一瞬间理智回流。 ……顿时被心头涌起的愧疚包裹住。 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刚下意识的反应。 他的恐惧,流淌在血液里。 半晌,他张张嘴,有些局促地转移话题:“……你往旁边站一点。” “你又要赶我走。”棠宁很不满,“我就知道,你每次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都只是为了赶我走。” “……我没有。”他有些无力,顿了顿,还是打算跟她讲道理,“你小心一点,找个地方坐下来。” 图书馆的顶楼最近在装修,连办公室里也满地都是建筑器材,他怕她被绊倒。 少年微微低着头,一手按着纸,另一只手笔走龙蛇。 棠宁直觉不该打扰他,可又十分不甘心。想了想,厚颜无耻地凑上去:“行吧,那你夸夸我,就说,沈仙女今天超级无敌乖巧,都没有打扰你工作。” 蒋林野默了默:“……你还是站着吧。” 棠宁气得想跳起来踢他,多讲一句话是能杀了他吗! “你这个样子,以后会孤独终老的。”心塞到爆炸,她一边埋着头小声嘟囔,一边迈动沉重的脚步。 沙发在办公桌的另一端,中间的过道被建筑器材积压得只剩细细一条,棠宁屏息收腹,小心翼翼地,打算从他背后蹭过去。 鼻尖一软,余光突然捕捉到什么,棠宁一愣。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的棉服外套外面,竟然有一层……短短的绒毛?看着有点像珊瑚绒,可好像又不是。 她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碰了碰。 毛……毛茸茸的? 棠宁咽咽嗓子,感到十分震惊。 这是什么材质,手感怎么能这么好……她试探着张开手,小心翼翼地,把整个手掌都放上去。 偷偷摸摸地,摸一把。 他没有反应。 过一会儿,再偷偷摸摸地摸一把。 他还是没有反应。 棠宁舔舔嘴唇,果然,隔着厚厚的冬装,他就感受不到有人在摸他。 她突然兴奋起来,捧着脸,一下一下地撸毛。 天呐,如果他不动弹,她可以在这里撸到天黑,把他衣服上的毛撸秃! 下一秒,手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 “咦……”棠宁低呼一声,晃一下神,就被他攥着手腕按到了墙上。 少年身形高大,正午繁盛的阳光在他身侧留下一道暖洋洋的边,光芒却照不到眼底。 他望着她,浅褐色的眼瞳深不见底,眼里情绪昏暗不明,有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棠宁眨眨眼,试着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抽不动。 她突然有点怂,半晌,一本正经地咽咽嗓子:“你,你外套的手感真的好好啊。” “……”蒋林野不说话,舌尖抵住上颚。 这个角度,她被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被迫抬头看他,下巴白皙小巧,睫毛微微颤动。 某种程度上,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控制欲。 蒋林野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 好烦,什么都做不了。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过了几分钟,棠宁开始心慌,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朝下滑,一边企图挣脱他,嘴上还在锲而不舍地小声说:“摸……摸出感情的话,我可以负责的。” 但他手掌用力,握得死紧。 ……失败了。 棠宁开始在心里计算,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胜算率。 他们两个的身高差二十公分,他好像也是学格斗术的,如果她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或许她…… 下一秒,蒋林野突然放开她。 不等她反应过来。 “沈仙女。”他移开目光,飞快地道,“去坐着,等我。” *** 棠宁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摸到了他的手……她在心里雀跃地狂奔着放了一挂鞭炮。 然后兴奋地给盛苒发消息: [我摸到他的手了!] [大清早来图书馆果然会有福利啊!] …… 盛苒一直没有回。 棠宁以为她是跟江连阙他们玩儿嗨了,就没怎么往心上去。 蒋林野写完对联,把毛笔顺手扔进笔洗,将桌面收拾干净。 棠宁留神看了一眼,觉得他的字和周有恒不像。 他偏爱连笔,笔锋流畅,整体感强。对比起来,老人家的字就显得更大气。 不过…… “你的也很好看。”她亮着星星眼,一脸陶醉地夸,“是蒋林野的,都是好的。” 蒋林野垂着眼,没有说话。 将写好的对联交给馆长,他领着她出门。 冬日的阳光稀薄透明,像隔着层霜。 走出去两步,蒋林野略一踌躇,问:“你想吃什么?” “你下午还要过来吧?”棠宁很为他着想,“那我们找个近点儿的地方吃午饭。” 他抿唇:“下午不过来,去远一点的地方也没关系。” 棠宁有些惊讶:“你的兼职只做半天吗?” “……嗯。” 他本来也不是因为缺钱,才来做兼职的。 棠宁恍然大悟:“也是,你这样的学霸,肯定要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那就去市中心吧,我记得那儿有家素菜馆,手撕包菜做得超级好吃。”她回忆了一下,笑吟吟地道,“想分享给你。” 桃花眼笑起来流光溢彩,蒋林野顿了顿,移开目光:“……嗯。” 可走出去几步,他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你喜欢吃包菜?” 他以为她是肉食动物。 “对啊!”棠宁大幅度地点头,“我最喜欢吃手撕包菜里的肉末了,人间美味。” 蒋林野:“……”ok,fine,小问题。 乘车回到市中心,棠宁在王府井找到那家店。 坐下来,服务员递上菜单。 蒋林野一本正经,沉声道:“一份手撕包菜,不要包菜。” *** 棠宁从开始吃饭,一直笑到吃完饭。 “你太可爱了。”她真心实意,“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过的,第一个可以跟我爸的可爱媲美的人。” 蒋林野的表情一言难尽,她总觉得,她不是在夸他。 “但是你不要丧气。虽然你们两个的可爱程度不相上下,但你比我爸爸好看很多,所以怎么算都还是你赢呀……” 蒋林野打断她:“你待会儿去哪?” 今天天气不错,她打算回去睡个午觉,然后出去打球。 不过…… 既然他提起了,棠宁还是眨眨眼:“你是想送我回家吗?” 蒋林野:“……” 他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他想了想自己今天下午的目的地,似乎可以打车顺路送她回家…… 于是他低声道:“可以。” 棠宁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好啊好啊!”她兴奋死了,“那你顺路再去我家做做客吧,我妈妈周末会亲自下厨烤点心,她做的小饼干可好吃了!而且我家后院新修了一个网球场,如果你下午没事的话可以我们可以在那儿打球呀,万一晚上太晚了你就顺路住我家……” 她还没说完,手机就疯狂地震动起来。 棠宁顺手按绿键,听见沈湛的声音。 他停顿了很久才开口,有些疲惫,又有些颓然:“我跟盛苒吵了一架。” 默了默,他问:“你现在在哪,能不能过来一趟?” 棠宁微怔,下意识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才想起来去看蒋林野的表情。 他神情清淡,像是没什么反应,周围的气压却低了一个度。 她有些抱歉:“对不起啊,我堂哥要跳河,我可能得先过去一趟。” “嗯。” “那……”她小心翼翼,“我们还能不能一起……” 蒋林野淡淡打断她:“我们不顺路。” *** 一扯上别的男生,去哪就都不顺路了。 棠宁悲伤得想上吊。 照着沈湛给的地址,她在江边找到智障堂哥。 冬日江面波光粼粼,天光清淡,光影在水上游移,沈湛悲愤交集的吼声在江上浮动。 “不就是遇见了前女友吗,我都告诉盛苒了,我们分手很久了啊!那她对我旧情难忘我有什么办法,我长得帅是我的错吗?” “对啊,除了今天这个,我还有很多个前女友!可我每一场恋爱都是用心在谈的啊!” “她怎么能说我是在玩弄她们的感情吗!我在她心里就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难道我就没有心吗!交际花不配拥有爱情吗!” …… 棠宁一个头有两个大,她怀疑,棠家絮叨的技能也是祖传的。 遗传到沈湛身上,还自带单曲循环系统,能把一段话翻来覆去讲三遍。 好不容易等他说累了,喘着气坐下来,第一件事竟然是问她:“有水没有?我有点渴。” 棠宁挠挠脸:“来之前,听你语气那么难过,我以为你要跳江。” “……所以?” 棠宁幽幽道:“你见谁围观别人跳江,还带矿泉水的?” “……” 沈湛默了默,决定转移话题:“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我没有看法。”棠宁还在遗憾,今天没能把蒋林野拐回家,“我一直在想,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跟蒋林野告别,他情绪看起来不太好。” “……”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我气了……他那个人,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什么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不问,他就什么也不说。”她有些惆怅,“早知道,我应该把他叫过来,一起看你跳江。” 比烽火戏诸侯好看多了。 沈湛沉默了一下:“你喜欢蒋林野。” 棠宁的手顿了顿:“陈述句?” “嗯。” “那你呢?”棠宁突然好奇,“你喜欢盛苒吗?” 沈湛陷入更长的沉默。半晌,他问:“什么才叫喜欢一个人?” 盛苒也一直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可什么才叫喜欢?被对方牵动心情,时时刻刻记挂,生活因为对方而变得不一样——那都是喜欢吗? 棠宁想了想,撑住下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她甚至到现在都不敢肯定,自己对蒋林野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她想让他看见他。却又不希望他离自己太近。距离太近,她会有压迫感。 “唉——” 沉默半晌,棠家兄妹齐齐叹气。 “既然我们都不知道。”沈湛转过来,表情很真诚,“那,我再跟你讲一遍我和盛苒的故事吧。” 棠宁感到崩溃。 因为下一句话,她又听见了:“就从刚刚那个,遇见前女友开始。” *** 不知道是因为乐极生悲,还是承接了沈湛的负能量,吹完一宿冷风,棠宁第二天就病了。 坐在教室里,她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求求你,跟沈湛和好吧。” 盛苒看着她,不说话。 “我那天听他讲你们的故事,讲了一下午加一宿。”棠宁哑着嗓子,语气很委屈,“我肯定是被他的负能量攻击了!” 盛苒不接茬。 “我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他……”她小声说,“蒋林野现在都不理我了。” 盛苒没忍住:“你别什么锅都推在蒋林野身上行吗,你每天都觉得他不理你了,可他什么时候真的不理你过?” 每次生病,棠宁的理智阈值会被拉到最低,根本没办法交流。在她的逻辑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比如现在。 她闷闷不乐,瓮声瓮气:“那他为什么没有偷偷给我送温暖,给我买药给我倒热水……是不是我咳得不够响。” “……你这人,不是吃过药了吗。” 棠宁默了默,抬起眼皮,看看坐在前排的蒋林野。 他背对着她,一整天下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垂下眼:“我不想上课了,想请假回去躺着。” 她突然很厌学。 盛苒想了想:“也行,我去帮你拿个假条。” 甫一站起身,像是想到什么,又坐回来:“你最好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再走。” “为什么?” “物理老师要来讲题。” 棠宁痛苦地缩回去。 她其实不怕物理老师,可物理老师废话特别多,比她还能絮叨。她要是现在走了,他能拿这事儿教训她半个月。 “我真的好可怜。”棠宁丧如鹌鹑,“没有人爱我。” “差不多行了啊。”盛苒哭笑不得,把自己的抱枕拆开,盖到她腿上,“睡一觉吧,最后一排,老梁看不见。” 棠宁迷迷糊糊:“你往我膝盖上盖了什么?隐形衣吗?快拿走,我要是隐形了的话,老梁就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就会骂我。” “……你都病成这样了,少说两句废话行不行。” 结果老梁进来,第一个就看到了缩成团的棠宁。 “最后一排那个同学,你们叫她醒醒。”他一边写板书一边提醒,“老师把自己晚上的时间都拿出来给你们讲题了,你们能不能上点儿心?趴在教室里睡觉是几个意思,太不尊重老师了吧……” 棠宁岿然不动。 前排有人轻轻戳她,被盛苒瞪回去。 老梁写完板书,转过来,见棠宁还没醒,有点儿怒了:“我说了这么多都当耳旁风?那是谁?把她叫醒,不要逼我动手啊!我说你们是不是很不满老师占用晚自习讲课?这是老师想的吗?老师不也是牺牲自己的时间……” “……”盛苒根本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她正想揭竿而起,前排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仿佛忍无可忍,蒋林野皱着眉推开桌子,站起身,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大跨步地走过来。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老梁也还愣在原地。 只见蒋林野躬下.身,长臂跨过棠宁的腰腹,把她捞起来:“醒醒,起来。” 她半梦半醒,声音软而糯:“嗯?” 一片肃静里,他的嗓音清越低沉,像是在哄一个小朋友:“梁老师临时有事不来了,你回家睡。” 【第25章 被欺负的】 棠宁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还没落到讲台上,眼前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件外套。 他手一抬,宽大的帽檐便掉下来,遮住她的视线。衣服上残留着少年的余温,有薄荷的香味。 周围同学们都惊呆了,一个个儿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看着今天格外热情、特别关心同学、宛如被什么东西魂穿了的蒋林野。 下一秒,听见他低声问:“还能走吗?” 棠宁没反应过来,愣了一阵,才吸吸鼻子:“能。” 蒋林野点点头,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收她的书包。 “别收!”棠宁一急,赶紧拦住他,“我不要做作业!” “……” “我生着病做作业,会死的。”她整个人都发烧烧得失了智,脑子里无限循环他逼着她做作业、不做不让睡觉的画面。偏偏鼻子不通气,她的声音听起来柔软又委屈,急得快要哭起来,“我不想当年级第一,你不要一直让我做作业。” 蒋林野心情复杂,舌尖抵住上颚。 他也没有一直让她做作业吧。 手在空中停了一下:“行。” 不做就不做,反正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作业。 棠宁吸吸鼻子,声音软得好像在撒娇:“那你把它扔了,扔远一点。” 蒋林野:“……” 他一言难尽地将作业抽出来,手腕用力,随便扔了个方向。试卷夹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路滑行,正停在老梁脚边。 老梁:“……” 都当他是透明的。 “扔了。”蒋林野摊开背包给她看了一眼,隔着厚厚的棉服把她从座位上撑起来,“走。” 棠宁低低应一声,借着他手臂的力气站起来。 她有点儿迷糊,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臂就落在自己腰间。 她缩在外套里,团成一只毛球。恍恍惚惚地走到门口,听见老梁后知后觉回过神,在她身后喊:“你们就这么走了?也太嚣张了吧,你们陈老师怎么教你们,就都这么对待……” 厚厚的棉服挡住视线,也挡住了很多杂音。 棠宁的意识本就不太清楚,听见声音,立刻探着脑袋想回头:“我怎么好像听见,梁……” 还没转过去,就被蒋林野强行转了回来。 他揽着她往前走,语气清冷而正直—— “幻觉。” *** 走出教学楼,沁凉的夜风迎面而来。 南方已经入了冬,棠宁本就穿得不少,外面还裹着蒋林野的外套,可身上仍一阵阵发冷。 走到校门口,她清醒几分,伸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舔舔唇:“我叫我爸来接我。” 蒋林野“嗯”了一声。 “你不要等我了。”她低着头,一边小声叨叨,一边作势要脱衣服,“他可能要很久才能过来,你先回去上自习吧。” 蒋林野眸光一沉:“穿着!” 夜色微微凉,棠宁埋着脑袋,在夜色里缩成一棵蘑菇。 她解扣子的手僵了僵,半天,才可怜巴巴地小声道:“你好凶。” “……”蒋林野移开目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 棠宁一生病,就好像召唤出了另一个人格,比她的前一个人格还可怕。 前一个人格好歹干什么都还是有理智的,现在这个不管不顾,遇见谁都要撒个娇。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就是句可怜巴巴的:“你一直在生我的气。” “……”这又是怎么突然得出的结论! “你认为那天我是故意的,沈湛也是故意的,我们俩合起伙来玩你,根本没想着让你去我家做客。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她语调凄惨,说着说着,连自己都快要信了,“所以你就像现在这样,逮到机会就欺负我,骂我凶我羞辱我。” “……我没有。”蒋林野无力地觉得,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每次她听不进去他的话,他都别无他法,束手无策。到最后,只会毫无底线地,一次又一次向她认输。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棠宁声音轻轻,丧气地垂着脑袋,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反正我也说不过你。” “……”到底谁说不过谁。 蒋林野的心塞得不行。 可她可怜巴巴地缩着,又好像是在真情实意地难过,看得蒋林野心里直打鼓。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我那天,是真的不顺路。” 他长这么大,从没主动跟人解释过这种事,讲起话来手足无措,又怕说不清:“我没有其他意思。” 原本送她回家,车会先经过她家,再到警察局。可是修改了路线,就会先经过警局,再送她去江边。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要去警局,所以那天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她。 棠宁一点儿都不信,低着头嗫嚅:“可江连阙送女孩子回家时,跟我说,他南极以北都顺路。” 下一秒,她悲伤得出结论:“你不是不顺路,只是不顺我的路。” 兜兜转转,话题的核心还停留在原地。 蒋林野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 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也是打车,说起来不就是拼个车的问题…… 等等。 他身形一顿,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欣喜,也让他绝望。 “你很在意这件事。”沉默一阵,蒋林野开了口。 语气平静,是在陈述事实。 可下一秒,语气微沉,便变得难以捉摸:“为什么?你在意我吗?” 【第26章 神志不清】 风吹动树影,夜空中星子寥落。 棠宁埋着脑袋,鼻尖泛红,想也不想就点头:“嗯。” 蒋林野呼吸一滞。 她呼吸不畅,声音软绵绵:“在意。” 蒋林野双手握成拳,平直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棠宁头有点儿晕,埋着头揉眼,却还在不清不楚地强调:“很在意你……” 尾音一沉,她的身形明显晃了晃,蒋林野眼神一紧,赶紧伸手扶住她。 她埋进怀里,他才发觉她滚烫得像个小火炉,这么厚的棉服,都挡不住热度。 蒋林野心里一突,语气沉下去:“你烧到多少度?” “三十八度二。”棠宁认真又乖巧,“早上出门之前量的。”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对答如流:“好极了。” “……” 蒋林野伸出两指,在她额前探了探,指尖滚烫,一触即离。 他收回手,发愁。 ——现在绝对不止三十八度。 想了想,他又问:“沈叔叔到哪了?” “不知道。”棠宁迷糊地摇头,“我十分钟前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公司。” 蒋林野当即决定:“不等了,我送你去医院。” 半揽半抱地把她从座位上捞起来,他打电话叫了一辆车。 棠宁团在他怀里,有气无力:“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殷勤?是不是想拐卖我。” “……” “你不要拐卖我,”她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我对你这么好。” 病成这样还在想这种事……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坏。 蒋林野沉默一下,神情复杂:“我对你很坏?” 她吸吸鼻子:“对,超凶。” “……” “但是,如果你以后脾气好一点的话,”她舔舔唇,主动帮他找台阶,“我肯定马上就会原谅你的……毕竟我跟你不一样,我很善良。” 为了戴帽子,她取掉皮筋,打散了高马尾。长而柔软的黑发,从帽子里散落到白皙的颈间。 她微微低着头,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袖子里露出半截手指,白皙而柔软。 路灯隐藏在树影里,光线暧昧,蒋林野的呼吸渐渐变缓。 半晌,他移开目光。 眼中有微不可察的笑意,随着破碎的光影飘散开。 声音轻而缓—— “好。” 我脾气好一点。 对你好一点。 *** 晚间一路通行,很快到达医院。 急诊大厅人满为患,蒋林野在导医台买了本病例,把她塞进休息区的绿色塑料椅。 棠宁昏昏欲睡,脑袋在宽大的帽檐下一点一点。 蒋林野在她面前蹲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叫醒她:“我去替你交钱挂号排队,你在这儿坐着等我,别乱跑,嗯?” 棠宁乖巧地点点头。 想跑也跑不动啊,她现在走路都是飘的。 蒋林野还想说什么,可又觉得她应该听不进去。他怀疑现在就算大声地骂她丑东西,她也会点头称是。 蒋林野有些发愁。 犹豫一阵,他试探着伸出三根手指:“这是几?” 棠宁撩起眼皮瞄了一眼,又垂下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就在蒋林野以为她在心里默默地骂他蠢货并且根本不打算接话的时候,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把他的手指扣进掌心。 ——十指相握,是许愿的姿态。 蒋林野一愣。 她迷迷糊糊:“你不要怕,我不会跟陌生人走的。” 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瞬,少女的手掌热而软,蒋林野不敢动,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呼吸。 嗡—— 下一秒,包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他猛地回过神,将手抽出来。 动作有些匆忙,欲盖弥彰一般地拉开她的背包,他飞快地将电话递到她眼前。 锁屏上跳动着一个名字:a爸爸。 棠宁的手指动了动,又摇摇头。 她脸色泛红,唇角却很苍白,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的样子。 蒋林野会意,替她接电话:“您好,沈叔叔。稚……棠宁发烧太厉害,我就先送她来医院了,我们在附一院,您等会儿能来急诊大厅接人吗?” 沈爸爸明显愣了愣:“你是?” “我……”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是靳子瑜。” 急诊大厅里人来人往,后面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男人。 男人撞在他身上,碰掉了自己的资料夹。 见蒋林野回头,他朝他笑笑,低声道了歉,才俯身去捡东西。 神情里不见局促,也不见不安。 ……倒有一种,莫名的戾气。 蒋林野的心不自觉地一沉,目光悄然转深,眼神一直追着他上楼,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个,子瑜。”沈爸爸一声低咳,把他的注意力拽回来,“你急着回学校吗?不急的话,能不能在医院先帮我照顾一下稚子?” 直觉他出了什么事,蒋林野没有说话。 果不其然,下一秒,沈爸爸主动解释:“我刚刚开车撞树上了。” “……” “就,跟你打电话的前一秒。”他还装得十分云淡风轻,“不严重,只是撞碎了一个大灯,你不用担心我。” 蒋林野有些无力:“……好。” 挂掉电话,他看看一坐下来就迷糊着犯困的棠宁,又看看刚刚的楼梯口。 楼梯口没有人,蒋林野略一犹豫,咬牙问:“你能站起来吗?” 他实在是不放心,虽然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可他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能。”棠宁只是觉得困,嗓子里像是含着炭,可精神又不是完全混沌。毕竟他叫她的时候,她脑子还很清晰,“你多叫我两声稚子,我能跳起来跟你蹦迪。” 蒋林野手臂从她肋下绕过,把她撑起来,“不蹦迪。” 她很失望:“不蹦迪你也可以叫的啊,你怎么这么死板。” “……”其实刚刚还想叫的,可她又说他坏话。 那就算了。 挂完号交了钱,蒋林野一言不发地帮她拿了体温计,一边排队一边测体温。 急诊的队伍永远很长,可走得也快。 棠宁靠在他身上,软绵绵地嘟囔:“也不知道烧到了多少度,严重的话,我会不会被……” 蒋林野有些出神,没听清,低下头去问:“什么?” “我会不会被隔离?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 “如果我被隔离了,”她很纠结,“你会带着零食来看我吗?” 问这问题的时候,她已经脑补了一出《铁窗泪》。她被关在医院里,像实验室的小动物一样,床头挂着一张表,每个小时都要记录体温!没有人身自由,不被允许跟外界联系,她每分每秒的呼吸里,都透露着绝望! 直到某日月黑风高,他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带着大兜零食,翻墙来找她!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就坐在她的床头,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跟她说—— 稚子!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世界和平与全人类的幸福,你一定要活下去! 棠宁都快被自己的脑洞感动哭了。 下一秒,蒋林野沉声,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不要胡说。” 最近又没有爆发病毒流感,她去哪隔离。 棠宁觉得空中飞来一把横刀,正中她的胸口:“……” 为什么要剥夺她幻想的权利。 她埋着脑袋,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 见她不开心,蒋林野心里的无措又涌上来。 欲言又止地舔舔唇,他看看表,低声提醒她:“时间到了。” 棠宁把温度计掏出来。 柱体显示温度:39.6。 蒋林野一愣,没想到她会烧的这么高。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她兴奋的声音—— “好、好厉害。”棠宁不敢置信,“我从没见过数值这么长的温度计。” 蒋林野:“……”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我都快烧到四十度了,还能神思敏捷地跟你对话。”她语气雀跃,“那我不发烧的时候还得了?你以后叫我天才少女!” 蒋林野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到底是对“正常”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她从来就没有正常过,好吗。 好不容易排队排到她,他赶紧地把她拉进诊室。 医生简单地做了检查,看看体温计,飞快地将病历本扔回来:“去做个血常规。” “为什么!”棠宁原地爆炸,“为什么发烧还要验血!” “我已经这么惨了,你们还要抽我的血!”她看起来真的急坏了,拼命辩解,“我现在很好啊,我还有力气,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表演一段单口相声!” 医生不搭理她,喊号叫下一个病人。 蒋林野一边低声安慰她,一边翻开病历本。 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高烧三十九度六,已神志不清。 【第27章 我不信神】 蒋林野愣了愣,哭笑不得。 他有些头疼,把声音放缓:“血常规是为了查病因,你听话。” 棠宁快哭了。 理智全然不在线的时候,她无法想象自己高烧还被人抽血的画面。 太惨了,宛如卖血求生的许三观。 她油盐不进,蒋林野手足无措。想了半天,他哄她:“你听话,我给你变个魔术。” 棠宁红着眼眶,看着他。 她穿着他的黑色外套,校服里面原本是件明黄色的连帽衫,帽子下缀着两条长长的带子,摇摇欲坠地落在外面。 他抿抿唇,下一秒,将带子接过来。 十指翻飞,不疾不徐地,打了个蝴蝶结。 他顿了顿,轻声说:“你看,小蝴蝶。” *** 做完血常规、交完所有费用,棠宁从医生那儿得到一支点滴。 急诊室没有空座,她只能凄凄惨惨地,坐在大厅里挂瓶。 凌晨三点,医院仍然热闹得像迪厅。 棠宁抱着蒋林野的手臂,刚想入睡,就听见凌乱嘈杂的脚步声。 像是一群人涌入了大厅,接着又是乒呤咣啷一阵乱响,似乎有人摔倒,接着传出惊呼,立马便有人跟着骂娘。 这么大动静……她默默地想,不是车祸送医,就是醉酒闹事打了人。 果不其然,下一秒,急诊室里又传出滔天的叫骂声。好像是这动静吵醒了其他人,邻床打点滴的婴儿也跟着加入大军,发出尖锐的哭声。 棠宁想睡又睡不着,难受得要命。 她从帽子里探出头,目光忍不住向上,又落到蒋林野脸上。 少年微微阖着眼,正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唇崩成一条线。他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出小小的阴影,看不出疲惫程度。 恢复了几分神智,棠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你冷吗?” 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他有没有睡着。 可蒋林野还是睁开了眼,眼底浮动着清醒的关切:“你冷?” 棠宁摇头:“我不冷,可你没有穿外套。” 他校服里面好像只有一件针织衫,看起来也不怎么厚。 蒋林野下意识道:“不用管我。” 棠宁缩缩手,低低地“哦”了一声,看起来有点儿失落。 蒋林野喉结微动,注意到她发干的嘴唇,轻声提议:“我去给你买瓶水?” 高烧的病人的确应该多喝水,转来转去地忙了半宿,他竟然忘了这件事。 “不要水。”她想也不想就摇头,“我要吃草莓味的可爱多。” “好。”他很爽快,站起身,“我给你带盒奶。” “……”棠宁眼里刚刚燃起来的光,一瞬间又熄灭下去。 气得想抬脚踢他,可是又舍不得。 蒋林野居高临下,她像一只淹没在厚外套里、懊恼又别扭的小动物。 他心里好笑,隔着厚厚的帽子,摸摸她的脑袋:“草莓味的。” 声音里有安抚的意味。 棠宁瞬间偃旗息鼓。 她眨着眼,安静地看着他走远。 过了犯困的时间,她睡意渐退,脑子反而慢慢清醒起来。 点滴的效果立竿见影,体温也在慢慢降低。 棠宁舔舔唇,慢吞吞地回忆这一整晚发生的事。 ……有点窃喜。 她低着头自娱自乐,眼前突然出现一双脚。 她一乐:“你怎么这么快就……” 话语突然停住。 那不是蒋林野。 她微微一怔,抬起头。 *** 医院便利店,与急诊大厅距离两百米。 夜色深沉,周围除了路灯,没有别的光源。所以在夜晚,两栋建筑都很显眼。 蒋林野步行来回,可以控制在三分钟以内。 夜里去便利店的人也不多,他找东西付钱顶多需要两分钟,加起来,他有自信,能在五分钟内回到棠宁身边。 而且,急诊大厅四面玻璃墙,即使隔着两百米的距离,他也可以看到她。 唯一的盲点是付款处。 所以见店员扫来扫去扫不出条形码,蒋林野连一秒钟的耐心都不想给:“不能直接付钱吗?” 店员是个新手,也是第一次上夜班。闻言,有些局促地涨红了脸:“对不起先生,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 蒋林野短暂地皱了皱眉,不再说话,往回走两步。 隔着两百米的距离,白色的灯光下,棠宁还坐在原地。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地观察自己的鞋,像个想象力丰富的、耐心等家长去接的小朋友。 蒋林野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不好意思啊,先生。”耳畔嘀嘀两声,店员终于扫出了商品码,有些抱歉地道,“牛奶需要帮您热一下吗?” 他想了想:“要多久?” “很快,一两分钟。” 他又折身看了她一眼,确认棠宁还坐在那儿,才答应下来:“好。” 可就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两分钟,棠宁不见了。 蒋林野拿着热牛奶走出便利店,眼前一花,脑子都跟着空了一下。 她不见了。 那么一个大活人。 不可能的……蒋林野用力闭一下眼,以为自己精神衰弱,已经疲惫到了出现幻觉的程度。 可是没有。 浓稠的夜色之下,急诊大厅依然人来人往,白色的灯光安静地落,一切如常,最后一排的塑料座位上却空无一人,连背包都消失了。 可她的手机……她的手机还在他手上。 她不是自己走的。 蒋林野唇角泛白。 他不受控制,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开始朝急诊大厅的方向跑。 几乎同一时刻,大厅里传来巨大的玻璃破碎声。 仿佛蝴蝶效应,有人挥着棒球棒用力击碎了后台的窗玻璃,火苗从药材室里蹿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蔓延开。 医院里灯火通明,一瞬间,耳边响起各种各样的叫声和呼喊声。 “急诊室着火了!” “快打电话报警!” “立马通知保卫处!有人故意纵火!” …… 蒋林野头疼欲裂,眼中看不到火苗,也嗅不出烧焦的气味。 他眼中的世界,现在是灰色的。 火从最里面的中药药材室燃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外面的诊室,人群被疏散着蜂拥而出,抱着婴儿的妈妈一边皱着眉头骂倒霉,一边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蒋林野逆着人流,假装镇定地,一间一间地打开诊室和休息室。 对着空气,平静地问:“棠宁?” 没有人,他便机械地重又关上门。 他强迫自己冷静,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 记忆刻在骨子里,拖着他往后退。 每打开一扇门,他都恍惚地以为,自己会闻到扑面而来的腥气,血的味道。 就像当初,他的父母莫名其妙,被人杀死在酒店中。 他哭不出来,扑在沙发旁,不停地呕吐,直到吐出胃液和胆汁。 凶手作案动机不明,他却作为直系亲属,被列成了高危目标。 如果推测成立,那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都有可能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窥视他。 窥视靳子瑜。 “靳子瑜”这三个字像句诅咒,会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带来无法想象的厄运。 冷汗顺着脊柱往下滑,蒋林野慢慢扶住墙。 从昨晚到现在,他滴水未进。 可他想吐。 想把内脏都吐出来。 嗡—— 偏偏不合时宜,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 他看也不看,抬手挂掉。 他不该接那个沈爸爸的电话,不该在公共场合,不加掩饰地,自称靳子瑜。 嗡—— 手机又震起来。 他还是挂。 蒋林野半躬下身,手肘抵住胃,企图减削强烈的呕吐感。 手机还在锲而不舍地震动。 他烦不胜烦,将手机砸向墙壁的上一秒,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突然想到什么,他的心脏漏跳一拍。 望着来电显示的陌生号码,他喉结微动,在心里祈祷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按下绿键。 那头立刻响起熟悉的声音—— “蒋林野……蒋林野?” 她的感冒没有好,声音仍然软中带糯,却透过电波,抚慰他的每一寸神经。 蒋林野抵在墙上,闭上眼,发出漫长的叹息。 “你还没回来吗?”她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自顾自地道,“你先别过来,急诊大厅好像着火了,我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到……” “你在哪。”他打断她。 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恐惧,和一直以来,被他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的,剧烈的担忧与害怕。 怕失去。 怕连累。 “我?”棠宁愣了愣,才想起来解释,“我在另一边的休息室……就在刚刚那个座位的斜对面,具体……具体什么情况,你先过来我再跟你解释吧,我们开个位置共享……” 蒋林野缓慢地回过神,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沦为美妙的背景音。 他误判了对方的危险性,虚惊一场。 可这世界上,再没什么词,能比“虚惊一场”更让人如释重负的了。 他闭上眼,不假辞令地,在心里赞美漫天神佛。 今天之前,他不信神。 今天之后…… 折寿也认了。 【第28章 住宿申请】 凌晨三点半,医院大厅灯火通明。外面停着警车和消防车,警报灯的灯光在窗外闪啊闪。 棠宁坐在急诊室里,耸耸鼻子,烧焦的气息已经弱得快要闻不见了。 她觉得自己挺幸运。 警方办事效率很高,火势被困在药材室,没有蔓延出来。她所在的这间休息室设在二楼,开着门时能望见大厅,跟药材室呈对角线,遥遥相对,一点儿也没波及到。 大半的病人刚刚都离开了急诊大厅,她坐在休息室,耳边清净了很多。 身边的年轻妈妈低着头,口中正哼唱一支童谣,好不容易把怀中的婴儿哄睡着,立时便抬头,笑意柔软地看向棠宁:“谢谢你啊,小姑娘。” 棠宁正望着门口出神。 突然被人召唤,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啊,没关系。” 下一秒,休息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风穿堂而过,混着湿冷的凉意扑面而来。 棠宁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 不等她回过神,一个高大的人影停在眼前,她被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压迫感攥住。 蒋林野居高临下,咬紧牙关。大概走得很急,校服皱巴巴,胸膛剧烈起伏。 他屏住呼吸,上上下下把棠宁打量一遍。 她手上还在打点滴,领口的蝴蝶结歪歪斜斜,整个人蜷在座椅里,像棵乖巧的小蘑菇。 看到他的瞬间,眼睛倏地亮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摇着尾巴扑进他怀里。 蒋林野用力地闭了闭眼,才问:“你没事吧?” 棠宁听出他情绪不对劲,愣了愣,放轻声音:“没事,你先坐下来。” 他身上有股外面带进来的凉气,让她有种冲动,想摸摸他的手。 棠宁偷看他两眼,默了默,决定先发制人:“我把话说在前头,你等会儿讲话小点声,也千万不要凶我。” “……” “我点滴没滴完,头还在晕。”她咬咬唇,“你一大声讲话,我就想哭。” 卖惨策略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下一秒,蒋林野身上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地降下去几个度。 棠宁松口气。 “是这样。”她回忆,“刚刚你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个医生过来,跟我说楼上的休息室有空位,可是输液的支撑架不够用了,问我能不能带着我的支撑架去楼上,跟别的病人共用架子。” 他安静地望着她,低低“嗯”了一声。 “我告诉他,我要在原地等人。”她眨眨眼,神情很乖巧,“而且我的手机也不在身上……我怕他回来了,会找不到我。” 蒋林野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他在脑子里想象,她一脸认真地拒绝医生的画面。 她有在等他。 专心而认真地等。 “可他跟我说,二楼休息室的门开着,能看到大厅。如果你回来了,我一眼就能看见。偏偏,另一位病人又很急……”她悄悄指指旁边带婴儿的年轻妈妈,压低声音,“就是她,小朋友高烧了好几天。” 蒋林野看着她,目光一动未动。 “所以我就跟着医生上来了。”棠宁挠挠脸,“之后很巧合,有群医闹上门闹事,医生暂时关上了休息室的门……我等他们打电话通知了保卫处,才赶紧借了部手机联系你。” 蒋林野眼底微动,一言不发。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刚那个不小心撞到他的男人。 心里一瞬了然。 他的直觉没有错,只不过,猜错了对方的身份。 棠宁毫无所觉,自顾自地感慨:“但是说真的,我觉得这波医闹有点蠢……半夜三更来闹急诊科医生也就算了,听说有个人砸玻璃示威时,竟然还不小心碰倒了明火?啧,这罪名一下子就成了故意纵……” “棠宁。”蒋林野平静地打断她,斟酌着提醒,“医生也是个陌生人。” 棠宁一愣。 脑海中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逐渐成形,她猛地睁大眼:“蒋林野,你刚刚进门时那副表情,不会是想打我吧?” 蒋林野喉头梗住一口血:“……” 他疯了吗?为什么要打她! “……我没有。”蒋林野茫然无措,心里最后一点紧张也消弭于无形。 半晌,他无力地解释:“我只是担心你。” 父母去世之后,他的神经长期处在高度敏感的状态。 前几天警官随口一句“不确定嫌疑人会不会逃往明里市”,像烙铁一样印进他的脑海。 宛如一个不敢碰、不敢摸的触发机制,根植在他的心脏里,一旦被什么事件诱发,就溃不成军。 他不敢承认,可他其实害怕得要命。怕靠近她,又怕失去她。 棠宁愣了愣,缓缓睁圆眼。半晌,试探着问:“你……怕我被拐卖?” 蒋林野叹口气,思考。 四舍五入,勉强是同一个意思吧。 于是他回了一个鼻音:“嗯。” 棠宁呼吸一滞。 “我很谨慎。”她轻声解释,“那个医生脱了口罩,我确认过他的脸,和胸牌上的照片是一致的。” 蒋林野眼中昏暗不明。 “他确实是急诊科的医生,我才跟他走的。”她的语气很柔软,仿佛有意安抚,“你别担心,下一次,我肯定等你回来再走。”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黑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面庞。 半晌。 “不要有下一次了。”他哑声说,“不要再生病。” 棠宁快乐地点点头。 墙上的时钟安静地跳,护士和医生偶尔走动。 过了一会儿,她没忍住,又凑过来。 搓着手,像只忐忑的小松鼠:“那我再问个问题,你别介意哈。” “……嗯。”他很警惕,直觉不是什么好问题。 “你,你背地里……其实是个黑道太子吧?”她神情认真,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发现他的秘密,“就是……坐拥无数杀手,冷酷无情、没有任何人能给你的内心带来一丝丝涟漪——那种?” “……”蒋林野喉头第二口血梗住。 她想象力这么丰富,为什么不去写小说。 “你别那样看着我。”棠宁不安地舔舔唇,“我听妈妈说,蒋家在临城不怎么跟其他家族交往,架子端得很高,明面上却没什么主要的产业。” 蒋林野唇崩成一条线。 “所以我想,既然家族很神秘,你又……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改了名字,还换地方读书。那最大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她把所有线索聚集起来,得出一个缜密的结论,“你们家,做的是见不得光的道上生意。就,你看过总裁文吗?那种黑道帝王……多带劲!” “……”蒋林野茫然得像个孩子。 沉默一会儿,他选择痛苦地捂住脸。 棠宁慌了:“你怎么了大佬?” “脑子疼。”蒋林野声音闷闷的。 她以为他真的不舒服:“是不是熬夜熬的?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他一动不动。 半晌,沉声道:“手下人不懂事,气的。” *** 棠宁乐坏了。 她从来不知道,蒋林野也会开玩笑。 而且开起玩笑来……白皙的耳根微微泛红,一整张脸都埋在手掌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着笑。 可爱到爆炸啊! 她满意极了,夸他:“你真是人间瑰宝。” 蒋林野长手长脚,靠在座椅扶手上,肩膀微动。半晌,挪开手掌。浅褐色的眼瞳里,流光清淡,有未散的笑意。 棠宁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好不容易让他开心一下,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回归正题,他这回却像是猜到她的想法。 先她一步,他低声问:“你想听吗?” 每次她要说正事,都兜好大一个圈子。 她对他这么有耐心,永远小心翼翼。蒋林野心情复杂,心里泛酸,却又感到柔软。 棠宁眨眨眼,脸上笑意淡去几分:“……嗯,我想听。” 她曾经想过,问沈妈妈。可她又很别扭,不想通过别人了解他。 蒋林野嘴角微动,垂下眼。 “我父母被人杀死在酒店,凶手在逃,蒋家隐而不发,对外称意外去世。”他简明扼要,“我被警方列入保护对象,改了名字。因为不想留在蒋家,就来了明里市。” 棠宁的心跟着揪起来。 他的语气太云淡风轻,像是已经重复过无数遍,机械地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 她想拥抱他,现在却不能。下意识地,她挑了一个最无足轻重的问题:“为什么不想留在蒋家?” “……不喜欢。”蒋林野犹豫一下,绷紧下颚。 棠宁于是不再问。 纠结了一阵,她小声说:“其实,我还是很想让你住进我家。” 他抬眼看她。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不想看你活得那么累。 只是暂时被人保护而已啊,为什么不愿意短暂地依靠一下大人。 他不说话,目光安静而专注。 “对了,蒋林野,我给你个东西。”良久,棠宁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纸,“我一开始想扔了它,可是……那样对你很不公平。” 她的手在空中停了停,犹豫一阵,自暴自弃似的,还是将它递出去,“我想来想去……选择还是应该由你来做。” 蒋林野垂眼,接过来,展开纸张。 是一张明里附中的住宿申请表。 【第29章 玫瑰香气】 蒋林野手指微顿。 刚刚入学的时候,他确实跟班长提过这件事,后者也答应帮他申请。 但连他都没有预料到,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完全打乱他的想法和计划。 他思索一阵,斟酌着开口:“我当时的想法……” “稚子?” 他话没说完,一阵冷风自门口卷入。 两个人齐齐抬头,见沈爸爸正携着寒气,大跨步走过来,眼中积着彻夜未眠的担忧。 棠宁眼睛一亮:“爸爸。” 蒋林野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跟她拉开距离。他微微颔首:“沈叔叔。” “没事,你坐。”沈爸爸也半宿没睡,按着他的肩膀,又把他按回去。 坐下来,他伸手探探女儿的额头:“你好点儿了吗?” 点滴已经见底,棠宁穿着厚外套,被屋内的暖气闷出一身汗。 她唇角泛白,喉咙还在疼,精神却不错:“好多了。” “我昨天就跟你说,生病就别去上课了。”沈爸爸看着她,心疼又无奈,“就这一支药?” “嗯。” “那也差不多了,我叫医生过来拔针吧。”他说着站起身,“天都快亮了,怪我那车,一搞搞了半宿……等会儿把子瑜也送回家,你们都回去睡一觉。” 提到“回家”,棠宁心里一动,又望向他,眼中满满的探询,像只想问却又放不下面子来开口的小动物。 “我……谢谢叔叔,但我现在不回家。”蒋林野欲言又止,移开目光,“我得先回一趟学校。” 还是不正面回应……他上辈子是只鸵鸟吗! 棠宁沮丧得想跳起来踢他,可是又没有力气。她自暴自弃地拉低帽子,把脑袋藏进去。 蒋林野哭笑不得。 走出大厅,天边晨光熹微,泛起遥远的鱼肚白。 他示好一般,主动帮她打开车门。可棠宁没有看他,一言不发地埋着脑袋,绕开他钻进副驾驶。 蒋林野默了默,也跟着郁闷起来。 为什么……不理他。 这种低迷的情绪持续了一路。 清晨时分空气清新,沈爸爸将车停在校门口,第三次发出邀请:“时间还早呢,真不要我请你吃早饭?” 蒋林野抿抿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棠宁。她的药效重新上来,又歪着头睡着了。 长发有些凌乱地帽子里钻出来,映着白皙的下巴,更像小动物柔软的毛。 他抬眼:“来日方长,今天先送她回去休息吧。” “也行。”经过昨晚的事,沈爸爸对这位小同学的敌意减轻了很多。想了想,他大方地发出高贵的邀请,“那你周末记得来叔叔家吃饭。” “好。”他礼貌地笑,“叔叔慢走。” 少年立在晨光里,疏离却周到,校服的领子微微被风吹动。 沈爸爸眼一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 他看看外衣单薄的蒋林野,再看看副驾驶上蜷成一团的棠宁,眼皮一跳。 “稚子。”他凑过去,心里有个猜测,“你穿的是子瑜的外套?” 棠宁迷迷糊糊:“嗯。” 沈爸爸温柔地问:“你想冻死他吗?” “……” 入冬之后,明里市夜里只有七八度,他在车上开着暖气都嫌冷。 沈爸爸无法想象,蒋林野昨晚就穿着这么件校服,陪着棠宁在外头待了一宿。 他是学野外生存的吧,耐力这么好,怎么不去爬雪山。 他一边心疼,一边哭笑不得:“赶紧还给人家。” “我以为我给他了……”棠宁迷迷糊糊,手忙脚乱地脱衣服。 沈爸爸换条毯子裹住她,然后下车去送外套。 车门砰地一声,棠宁清醒几分,又不太放心。她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往外看。 阳光破开晨雾,蒋林野没走两步,就又被沈爸爸叫住:“子瑜,子瑜!” 他回过头,愣了一下便了然:“外套不用……”现在还给我。 话没说完,沈爸爸就把棉服罩到了他身上。 铺天盖地的气息,都是少女的味道,温热而清浅。 蒋林野眼神一沉,话头一转,语气也变得低哑:“……不用的话,就先还给我吧。” “她一天到晚傻兮兮,你怎么也傻了吧唧的?” 蒋林野抿唇不语。 沈爸爸笑骂着寒暄几句,又回到车上。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追过去。 棠宁坐在车上,抱着条毛茸茸的毯子,也正在偷偷看他。 目光相撞,她吓了一跳。犹豫一下,还是沮丧地放下面子,有些别扭地朝他比口型—— “多穿一点,别被冻死了啊!” 张牙舞爪的,他突然有点儿想笑。 晨光渐浓,蒋林野目送车辆离开,直到视线的尽头。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纠结半晌,犹豫着,把棉服的帽子也扣下来。 鼻息间香气清淡,他慢吞吞地想。 ——护发精油,大概是玫瑰味。 *** 棠宁头重脚轻,回家之后一头栽倒,靠着生病逍遥了三天。 刚一回学校,就被老梁召唤进办公室,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教育。 “……老师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对吧,但扔作业也太过分了,你扔了之后你做什么,不做作业你怎么知道哪儿错了……” “……你生个病就请三天假,那这三天的课程和笔记怎么办?老师晚上用晚自习给你们补个课吧,你们还一个个儿都不乐意……” “……老师晚上也不是没有事情的呀,我儿子今年才刚刚上幼儿园,那他不是天天要我去接的吗,然后你看我老婆她……” 他最擅长借题发挥,不管什么事,最后都能扯回自己的家庭。 站了二十分钟,棠宁已经开始头晕,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变异了。 “报告。”变异的前一秒,门口响起一声清越的喊声。 少年大步走过来,停在她背后,身上有凛冽的薄荷香气,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老师。” 棠宁僵了僵,下意识地挺直背脊。 蒋林野跟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远不近,倘若撑起手臂,就会构成一个完美的保护者姿态。 如果现在往后倒…… 她没忍住,舔舔唇。 一定会精准地降落在他怀里。 “呀,蒋林野,你来得正好。”老梁眼睛一亮,“我正跟她讲道理呢,你也来听听。” “老师。”他打断他,“棠宁的作业,是我扔的。” “所以?” 蒋林野抿抿唇,突然拽住她的手腕。 棠宁被吓了一跳。 他骨节明晰,握住她时很用力,却又不至于弄疼她。 下一秒,他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我会替她补回来。” *** 夜色深沉,走廊上的风凉丝丝。 走出办公室,蒋林野放开她。 棠宁有点儿晕,她想咬自己一口,检查一下是不是在做梦。 蒋林野低声问:“你病好了吗?” “可,可能吧……”她小声,“我吃了药,烧也退了。” 蒋林野闻言,脚步顿了顿。她的嗓音仍然发闷,他试探着提议:“如果病还没有完全好,可以再请几天假。” “下周就要期末考了,学神。”棠宁没有多想,笑着捅捅他,“我怎么也得做做样子,回学校拿一下资料吧?” 这动作很亲昵,她没有意识到。 蒋林野抿住唇。他想了想,一本正经:“我可以替……” “稚子!”下一秒,一个欢快的男声打断他。 蒋林野:“……” 为什么每次说到重点,都会被人打断。 齐越站在教室门口等她,见她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连忙小跑着迎上去。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语气小心而担忧:“我听你班上同学说,你病了?” 棠宁挠挠脸。 谁透露出去的,她要去打断那个人的腿。 “你怎么了?”齐越一脸关切,“身体还好吗?” 棠宁摸摸鼻子,不太想搭腔。半天,回了句:“挺好的。” 齐越有些迷惑,目光落到蒋林野身上,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爽。 他认识他。 前段时间空降的年级第一,女生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讨论对象,短时间内在年级上引爆小高.潮的人。 他同桌的手机里,现在都还存着对方的证件照。 ——哪怕是从红榜上截下来的。 齐越没理由地有些生气:“这位同学,你能不要在这里当电灯泡吗?” 棠宁立刻睁圆眼:“你讲不讲道理?干吗突然凶他?” “我……”齐越百口莫辩,“我只是想单独跟你说句话。” 蒋林野就那么一动不动,站在她身边。无声而静默地,一句话也不说,就仿佛能把全世界都比下去。 齐越认为这是种静止的羞辱,他恼羞成怒。 “不用吧?”棠宁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没必要,“你就在这儿说,不行吗?” 她怕如果蒋林野走了,齐越会像老梁一样叨叨。 齐越却很坚持:“不行。” 棠宁还想说什么,一直沉默的蒋林野突然开了口。他望着她,语气中带些安抚:“那我就先回教室。” 他抬起眼,目光意味不明地在齐越身上扫视一圈。 顿了顿,又对着棠宁道:“处理完你和你朋友的事,记得来找我。” 棠宁不懂:“等你干吗?” 星空之下,他声音清冷。一本正经,又云淡风轻:“一起回家。” 【第30章 我超宠他】 棠宁晕了一下,猛地睁大眼。 蒋林野转身就要走,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你再说一遍?你,你要跟谁回家?” 她兴奋得想尖叫。 她是在幻听,还是根本就没醒? “你,你决定好了?”她开心得像只捡到了果子的松鼠,“今天?你确定是今天?可我,我还没把你房间的墙刷成粉红色,我还没准备好你的……” 蒋林野被她拽着转过来,哭笑不得。 他垂下眼:“那不去了。” “别别别,去去去!”棠宁拽着他不撒手,“我们翘掉晚自习,现在就搬家吧?” 齐越沉默着。 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沈……” “忙着呢!”棠宁看也不看他,“你有事也等会儿再说!” 齐越:“……” 顿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态度恶劣。轻咳一声,又正色道:“我确实病了。” 齐越“嗯”了一声。 “医生说,我不能在外面久站。”棠宁很真诚,“所以你先回去吧,我们微信聊。” 齐越沉默了很久。半晌,他垂着眼说:“好。” 棠宁兴奋得要命。 “天呐我太开心了,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啊!” “你不知道你以前一直拒绝我我有多难过!我都想把你绑架回去了!” “我这么可爱你都不想跟我住在一起,那世界上还有谁配得上做你室友!” 蒋林野声音突然一沉:“别胡说。” 棠宁赶紧闭上嘴。 蒋林野默了默:“我跟白阿姨说,考完试搬进去。” “嗯嗯。” “其余的事……”她眼睛太亮,他有些不敢看,“我们考完试再谈。” 棠宁有些失望:“不能现在说?” 好不容易多讲两句话。 “……去做作业吧。”他顿了顿,低声补充,“我把前几天的物理作业,连带着解析一起放在你抽屉里了。” “你捡回来啦?”棠宁有些惊讶,“干嘛捡垃圾?” 他身形微僵,半晌,转过来,神情很认真:“因为是你的啊。” *** 这句话砸得棠宁晕晕乎乎。 为了报答他,寒假第一天,她就起了个大早。 然后认真地换衣服,扎头发,乖巧地跑到门口……等搬家公司的车。 沈湛搓着狗,语气凉凉:“呵,你被他吃得这么死,万一以后分手了,是不是要为情自杀?愚蠢的小女孩。” 威风堂堂嗓子里呼噜呼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说法。 “呵,你手上握那么多风筝线,万一哪两个风筝撞一起了,是不是就把两条线一起剪断?”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回去,“愚蠢的单身狗。” “……” 沈湛嘴角一抽:“盛苒是个意外。” “你每次分手都这么说。” “我说的是前女友,前女友是个意外!”提到这个名字,沈湛没来由地一阵烦躁。顿了顿,语气渐渐颓下去,“可你说到盛苒……她到现在都不听我解释。你跟她关系那么好,就不能替我说两句话?” 棠宁很遗憾:“说了也没用,她不会听的。” 盛苒那种姑娘,表面上看着和善,骨子里固执得要死,一旦是她认定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都不会有回寰的余地。她的世界黑白分明,不允许有沈湛这种灰色生物存活。 “那……行吧。”沈湛叹口气,“等你跟蒋林野同学感情出问题的时候,也别哭着来求我想办法。” 棠宁不屑一顾:“我怎么可能会哭。” 她可是铁血硬汉。 “我说他。” 棠宁睁圆眼:“那更不可能!我超宠他。” 门铃叮咚叮咚响三声。 不多不少,连间隔的时间都是平均的。 棠宁眼睛一亮,蹭地跳起来:“快递!我的小白花到了!” 冲到门口打开家门,晨光顺着树梢倾落下来。身形高大的少年,穿着深色的风衣,单手提着个小手提箱,在阳光中立成一棵树。 目光相撞,棠宁按着心里狂奔的小鹿,故作冷静地摸摸刘海:“你,你起得挺早啊。” “……”不是早就约好了,他这个时候过来吗。 “你带的东西还挺多?”棠宁睁着眼说瞎话,“你看搬家公司给你派了那么大一辆车。” 蒋林野:“……” 搬家公司的车同一型号,全是那么大。 僵持两秒,沈湛笑出了声:“你能让他先进来吗?” 棠宁如梦初醒,想去接他的手提箱:“我帮你拿吧?” 蒋林野行李不多,大多是书,比一般的物件还要重上几倍。 他避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棠宁一边带路,一边不依不饶:“现在放寒假了。” “嗯。” “假期我每天早上都赖床,最早也是九点才会起。” “嗯。” “你很难这么早看到我的。” 蒋林野默了默:“……所以?” “所以你多看看我呀!”棠宁睁大眼,“寒假八点钟的棠宁是限量的!” 他微微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她。 大概在家里的缘故,她的穿着很随意,头发梳成松散的高马尾,整个人慵懒而明媚。家居服上印着巨大的海绵宝宝,弧形的圆领,衣服一旦薄下来,胸口之下的弧度就变得更明显。 蒋林野收住目光,神情复杂。 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决定,说什么也不该来的。 他好想转身就跑…… “我这妹妹脑子不太好,你很早就知道。”沈湛笑着,自然而然地帮他把手提箱接过来:“担待一点。” 箱子拿进手中,他有些意外,竟然出乎预料地沉。突然有些好奇……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棠宁浑不在意:“你的房间在二楼,就在我的隔壁,我们离得特别近!跟我这样的绝世美人做邻居,你觉不觉得很荣幸?” 顿了顿,她眨着星星眼道:“我们只隔着一堵墙,如果你想我了,就对着墙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听见了的话,一定会光速跑过来找你的!” 蒋林野眼皮一跳,喉结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想象到那个画面……他更想转身逃跑了。 沈湛在前推开卧室门,蒋林野停住脚步,一抬眼,瞳中闯入一片薄透的阳光。 二楼的房间坐北朝南,采光很好,木色的地板绵延到窗前,靠窗的墙壁竖着一整面墙的白色书架,与之配套,底下还横着一张白色的长条书桌。屋内落着一张宽大的单人床,家具与床单被罩成套,都是颜色简洁而温暖的米色。 落地玻璃门外阳光璀璨,他与棠宁的房间共用同一个阳台。 蒋林野的呼吸停了停。 让人贪恋的光亮…… “这屋子前几天才叫人收拾的。”沈湛帮他把随身的箱子放在角落,招呼搬家公司将其余行李先搁在门外,“你看要是缺什么,再跟婶婶说。” “哦,对。”突然想到什么,他嘴角一抽,“稚子前几天说要把墙面刷成粉色,被婶婶拦住了。如果你确实想刷成粉色,也可以再叫人来刷,不用怕麻烦。” 蒋林野默了默:“……不用了,谢谢你们。” “嗨呀,谢什么。”沈湛故作熟稔地拍拍他的肩,“不过既然这是我们棠家的地盘,那你住在这儿,就要交保护费的。说吧,什么时候给钱?” 蒋林野微怔。 棠宁愤怒地拱开他,“你在我家住,怎么不交保护费!” 沈湛很无辜:“我是棠家人!” “难道他不是吗!” 话一出口,三个人都愣住。 下一秒反应过来,棠宁的耳根蹭地红了。 她脑子空白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的意思是,我把每个朋友都当家里人看待,因为他们所有人都,都像我的家里人一样亲切……” 蒋林野看着她。 他不说话,眼中情绪莫辨。 棠宁心里发慌:“所、所以,今天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你也是我的朋友,要不要一起来?” 两件事,两个主题,牵强附会。 她的眼神紧张而期待。 蒋林野沉默一阵,还是低声拒绝:“我晚饭约了人。” 顿了顿,像是解释,也像是安抚。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下一次吧。” *** “唉……” 酒过三巡,暖色的灯光下,玉盘珍羞,杯盏相撞,棠宁撑着脸叹气。 江连阙好奇:“期末考都考完了,你愁什么愁成这样?叹气能叹一晚上?” “你不懂。”她表情忧伤,手指卷起发尾,“我的堂哥智力低下,我真的很为他发愁。” 正在啃鸭锁骨的沈湛:“……” 他吐掉骨头,纳闷:“不是,我那真不是故意的。” 他哪知道蒋林野这么开不起玩笑,随口说说而已,他还真生气? “不是故意的,那就是个无意的弱智玩笑。”棠宁眼神爱怜,“人类的潜意识比显意识更难以改变,你没有救了。” “……” 江连阙一乐:“你们在说谁?” “一个小帅哥。” “她的小情人。” 两句话交叠到一起,江连阙哈哈笑:“所以是稚子喜欢的人?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看?” “本来是想带的,可他被沈湛给气走了。”棠宁悲愤交加,一巴掌拍在沈湛手上,“你说他为什么这么玻璃心!玻璃心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长得这么好看!长得好看也就算了,为什么还眼瞎撞到我心上!” 沈湛:“……” 他默默放下鸭锁骨。 “唉,算了,我出去洗把脸。”棠宁摸了一手油,平静而悲伤地推开椅子,“让奔腾的流水,带走我眼中悔恨的泪。” *** 水声哗哗。 洗完手,棠宁哼着歌往回走。 私房菜馆分上下三层,天井建筑,四面通风,院子里栽种着古老而巨大的洋槐。 一路走过去,包厢里欢声笑语,风迎面一吹,她有些失神。 不知道蒋林野今晚去见了什么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突然开始纠结,要不要给他打包一份私房菜馆的招牌蛋黄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吃甜食……如果他不喜欢的话,她可能会再被他拒绝一次…… 脑子里的想法乱七八糟,跨过转角,包厢里突然传出杯盏落地的碎裂声。 紧接着,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絮叨起来,听着很急切,像在斥责。 棠宁在心里感慨,没素质,一言不合就摔东西。 然而下一刻,她就听见那人拔高的声音:“靳子瑜,你是真的没有良心!” 棠宁一愣,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凑到了跟前。 包厢隔音效果其实很好,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 但就是这样,她心里才更慌。 ——是个女人啊!不会还是他上次那个亲戚吧! 那人上次打了蒋林野一耳光,这次会不会拿碎片割他的腕啊! 就在棠宁惊慌失措地打算破门而入时,她听见蒋林野的声音。 低而沉,缓慢而慵懒,混着她从没听过的陌生笑意—— “钱我可以给你啊,那你命还要不要?” 【第31章 乖巧自律】 棠宁心里一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 完全不像蒋林野。 她不动声色地,将耳朵贴到门上。 屋内人的声音低下去,她隐隐约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句子: “那就不要靠近……” “……真以为……能卖那么多钱?” 她皱眉头,他在说什么? 棠宁八爪鱼似的扒着门,下一秒,耳畔响起一道清亮温柔的问询:“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棠宁吓了一跳,回过神看清来人,赶紧示意她噤声:“嘘,别出声。” 屏息三秒,好在屋内的人没有反应。 她微舒一口气,转过去。 服务员小姐姐穿着质地柔软的旗袍,端着托盘,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棠宁一脸严肃:“我刚刚听见屋子里杯盘落地,动静特别大,怀疑里面正在发生凶杀案,希望你们能认真查证。” 小姐姐笑了:“307的客人失手摔碎了茶杯,刚刚打了电话叫人来收。” 她目光稍稍向下,扫过托盘,示意自己是来送茶杯的。 “这,这样啊。”棠宁仿佛恍然大悟,故作局促,“那没、没事,我走了。” 服务员笑了笑,没有往心上去。微微颔首,推开307的房门。 棠宁脚底抹油,赶紧溜走。 回到自己的包厢,晚饭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服务员呈上蔬果沙拉。 她没什么心情吃。 江连阙低头擦手,似笑非笑:“你去趟卫生间去了这么久,都没把奔腾的泪水洗净?” “眼里的泪是能洗净,”她忧伤极了,“心里的泪如何能擦干。” 骆亦卿乐了:“哟,骚话连篇啊我的沈?” “等你有了女朋友,你就不会用这种语气嘲笑我了。”她哼哼唧唧地开始胡扯,“尤其是你对她一片热忱,她却对你不屑一顾,践踏你的感情,玩弄你的自尊,忽略你的感受,连她家里什么情况都不愿意告诉你,从始至终不把你当自己人……” 江连阙乐呵呵地听了半天,总算挑出个重点:“不了解他家里情况?那简单啊,你让你无敌小霸王的搜索引擎骆驼哥哥帮你查查呗。” 骆亦卿家里搞文娱,圈子一大八卦就多,长期熏染下来,搞得他也像个谍报工作者。入土十八代的八卦,他都能找人挖出来。 江连阙那边说着,他已经开始飞快地搜寻联系人:“说,名字年龄住址。” 棠宁在心里掂量着,要不要告诉他们,“靳子瑜”这个名字。 犹豫半晌,她还是选择绕了个圈子:“我想知道很多事,关于……临城的蒋家。” *** 棠宁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沈爸爸和沈妈妈出差,要过几天才回来。 客厅没开灯,沈湛喝得八分醉,一身酒气地撞开家门,重心不稳,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毯上。扶住盆栽,就要吐。 “你别对着发财树吐!”棠宁赶紧踢他,“去卫生间!” 突然想到什么,她又压低声音:“上楼的时候轻点儿,别把蒋林野吵醒。” 刚刚进门时,楼上楼下都不见光,他那么热爱学习,肯定是个不熬夜的人。 这个时间,一定已经睡了。 她家从今天起,就住进了一个严格又自律的乖巧好学生…… 棠宁突然觉得有点儿奇妙。 “你怎么不开灯啊,这地方好黑!”沈湛翻身坐到地板上,迷迷糊糊,“来,再跟我碰一个。” “别碰了大哥!”棠宁回过神,赶紧过来拽沈湛,想把他拖上楼。智障堂哥一米八几的个子,健身练出一身肌肉,她抱着肩膀死活拖不动,想了想,换个姿势。 扛起他的一条腿,以拖麻袋的姿态前行。 门口到楼梯口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一路艰难地磕磕绊绊,听见沈湛后脑勺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棠宁:“……”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伏尔加河边的纤夫。 颓然地放下哥哥的腿,她蹲下去,爱怜地道:“家里的地毯也挺暖和的,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别乱跑,我去给你拿床被子下来哈。” 沈湛紧闭双眼,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像是听见了,也像是没听见。 她刚一转过身,他陡然爆发尖叫:“盛苒!” 棠宁想也不想给他一脚:“大半夜的你叫什么!” 她小腿挥空,没踢到人。 沈湛却顺势翻个身,手臂挡住脸,不动弹了。 室内一片静寂,这夜没有月光。 棠宁看着他,突然有点儿不忍心。 她叹口气,抬手打开壁灯:“我去给你拿条热毛巾?” 橙色的光芒柔和地倾落下来,沈湛没有说话,她就当他默认。 她直起身,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餐厅,猛然撞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在黑暗中静默着,宛如鬼魅。 “谁!”棠宁吓得破了音,退后一步,正正踩上沈湛的手。 沈湛“嗷”地一声。 她赶紧又躬下身,去检查智障哥哥的手。 这边动静这么大,人影却从始至终背对着她,坐在餐桌前,一动未动。 安抚好堂哥,棠宁舔舔唇,慢吞吞地回过神。 她眯着眼,试探往前走几步:“蒋林野?” 壁灯光线太暗,光芒波及不到餐厅。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挺拔而显瘦的背影。 可她话音落地,那个影子明显动了动。 棠宁蹑手蹑脚,打开餐厅的灯。 光线垂落,一室亮堂。 蒋林野微微眯起眼,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 他穿着件简单的衬衣,坐在餐桌前,背脊笔直。手中拿着一本书,是摊开的状态,布满密密麻麻的英文。 像是在看书,可他没有开灯。 棠宁头皮发麻,故作轻松地凑过去:“你怎么还不睡?” 他没有搭腔,不看她,目光却也并不落在书上。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呢?”棠宁在他身旁坐下,没话找话地干笑,“难怪你成绩这么好,你们学霸是不是都长着猫头鹰的夜视眼啊哈哈哈哈。” 蒋林野一言不发,微微垂下眼。 她凑过来的时候……有一股浅淡的酒气,扑面打在鼻息间。 只有离得近了,才能闻得见。 她大概喝得不多,可这像是某种致幻剂,让他的眼神也跟着沉下去。 他一直不说话,棠宁心里发虚:“你怎么一直不动弹啊,这么坐着不累吗?你看什么书,给我看……” “棠宁。”蒋林野突然阖上书,平静地打断她。 他注视她,眼中波澜不惊,情绪莫辨。 棠宁咽咽嗓子:“嗯。” “我给你带了宵夜。” 她微怔,这才注意到,他面前放着一个盒子。 目光飞快地扫过名字,她呼吸一滞。 ——是私房菜馆的招牌蛋黄酥。 棠宁心下微动,刚想解释。 下一秒,他平静地说:“可是它凉了。” 【第32章 你学坏了】 夜色浓稠,屋内灯光如焚。 棠宁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 “凉了可以热一热吃呀。”眼中的惊喜像星星,一点一点积蓄起来,“你对我真好。” 她装得像模像样。 蒋林野一言不发,目光冷淡。 “不过你不要心里不平衡,我今晚出这一趟门,也给你带了吃的。”她两眼弯成桥,说着,就要伸手去晃他的胳膊,“就放在沈湛的背包里,我带你去……” 指尖碰到他手臂的前一秒,他朝后避开。 声音清冷平直:“现在凌晨一点二十三分。” 山雨欲来风满楼,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威压。 棠宁手指落空,愣了愣。 她放轻声音:“我知道我回来得很晚,可是沈湛失恋了呀。你知道的,失恋的人都没有脑子,他们需要发泄,需要安慰,需要人亲亲抱抱举高高。” 顿了顿,她小声逼逼:“可我又不能对他亲亲抱抱举高高,那应该是她女朋友做的事……问题在于,我是个善良的仙女,仙女不能眼睁睁看着愚蠢的人类在自己眼前自杀呀,沈湛一言不合就要跳江,我怕他想不……” 蒋林野忍了忍,实在没忍住。 他反驳她:“沈湛上个月就失恋了。” 棠宁乖巧地眨眨眼。 她当然不会说,这一个月来,隔三差五,她都陪智障哥哥在外买醉。 要是说实话…… 她咽咽嗓子。 不知道蒋林野会不会打断她的腿。 犹豫一下,她问:“你很难以忍受,家里人夜不归宿,或者回来得很晚吗?” 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可“家里人”三个字一入耳,蒋林野的低气压瞬间便散去三分。 他很不争气,永远没办法真正地向她发脾气。 沉默半晌,他承认:“是。” “可我平时出去玩,都是跟熟悉的朋友在一起。”她先入为主,帮他将管束的动机确立成关心,企图安抚他,“而且我很少在外面喝酒,你不用担心的。” 蒋林野沉默着,舌尖抵住上颚。 他很清楚,问题与酒无关,是他自己钻进了死胡同。 也许他应该把蛋黄酥放在这儿,什么都不说,直接转身上楼,剩下的由着她自己去猜。 可他一天都忍不了。 自从他开始失眠,精神状况就变得比过去更糟糕。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总是自虐般地强迫想象,某个时间段,她应该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做什么。 热闹是他们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可他躲在暗处,总想看着她。 “不过,你说得对。”见他一直不说话,棠宁心里很没底。她想来想去,冷静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这种柔弱的女孩子,大半夜一个人在外游荡,确实很不安全。” 蒋林野:“……” 其实他还什么都没说。 “那个,”她又开始试探边缘,“我几点钟前回来,你会觉得不晚?” 这回蒋林野很果断:“八点前。” 棠宁:“……” 他是不是还活在没有发明电的年代!这个操作系数,难度也太高了吧! 何况这还在放寒假……寒假啊!怎么可能八点前回家!真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没有夜生活吗! 她默了默,试着打商量:“凌晨一点前行不行?” “……”蒋林野的脸色明显冷下来。 “你,你别凶我。”棠宁怂如鹌鹑,很舍不得地,又退了一小步,“那不然……十二点?” 他沉声:“九点钟是底线。” “那是你的底线太高了!” “以前在我家——”蒋林野的语调高高扬起,突然在半空顿住。 她好奇:“你家什么?” 必须准时回家,超过一分钟都不行。不可以在外过夜,也不准私自带朋友回家。 后半句话,蒋林野说不出口。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在他家。 他崩住脸,不说话。 半晌。 “……行吧,谁让我宠你。”棠宁肩膀一塌,表情平静又不失绝望,“十点,不能更早了。” 不等他开口。 “可是,你这样真的很不好。”她忍不住指责他,“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要你晚上八点前做完所有作业,做不完就打断你的手。” “而且,你这个人真的好挑剔,凉了的蛋黄酥就不能吃了吗?这是什么规矩?” “我给你带的那盒蛋黄酥,路上也凉了啊,那你打算怎么办?扔掉吗?” “再说了……” 蒋林野突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棠宁也蒙了一下:“什么?” 蒋林野舔舔唇,看着她。 眼中意味不明,不知道是不是藏着惊喜或者期待。 棠宁气鼓鼓:“你太没有创意了,连宵夜都跟我买成一样的!” 不过也没打算瞒他,说完她站起身,从沈湛背包中捞出纸盒,将它也放到餐厅上。 两盒蛋黄酥,一模一样的包装盒,一模一样的心意。 蒋林野沉默一阵,平静地陈述事实:“你见到我了。” 棠宁很奇怪,他到底是有顺风耳,还是有什么天生的反侦察系统?只要她在他附近,他好像永远能精准地感知到。 “嗯。”她挠挠头,很诚实,“但也只有一眼……我路过包厢,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忍不住看了看。” 蒋林野短暂地思索一阵。 “她是我姑姑。”他主动解释,“我父母去世之后,遗产全都落到了我手里,所以她一直不依不饶。” 言简意赅。 棠宁有些懵:“为什么……”突然这么主动,告诉我这些。 他顿了顿,转过来:“也许你想听。” 对待他的时候,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的逆鳞。 可他远没有她想象中那样脆弱,偶尔他也会,希望她…… 能够了解自己一点,再多一点点。 *** 棠宁的心怦怦跳。 她觉得,蒋林野学坏了。 以前她主动出击,他被动接受,少年总是内敛而疏远,像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可他现在,竟然开始先发制人。 他只是动动小拇指,稍稍示好,她就溃不成军,一点儿赢面也不剩。 棠宁心情复杂,开心又难过,想吃几个蛋黄酥冷静一下。 手刚碰到盒子,就听见蒋林野的叹息:“酥皮不脆就不要吃了,明天我再给你买一盒。” 棠宁微怔,心里窜出一束烟花。 她乖乖把它放回去:“那我这盒也不要了,明天跟你吃同一盒。” 翌日清晨,沈湛捧着自己宿醉的脑袋,起床。 看到床头放着两盒一模一样的蛋黄酥。 上面贴着张便利贴:不要浪费粮食,吃不完就杀掉你哦!ovo --by你可爱的、有大可爱陪着一起吃现烤蛋黄酥的妹妹。 *** “人间惨剧啊,真让人目不忍视。”沈湛干掉两盒酥皮点心,不满地指出,“叔叔婶婶出差才几天,你们两个就联合起来,给我吃残羹冷炙。等他们回来了,我要向他们揭发你的罪行。” “哟,还学会用成语了?”棠宁简直想给他鼓鼓掌,“你少瞎扯,那两盒我们连包装都没拆。我看你拿微波炉热一热,不也吃得很开心?” “啧,我这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沈湛环顾一圈,“不然你问问威风堂堂,看它吃不吃别人剩下的食物。我跟你说,十有八九连它都嫌弃。” 说着,他把狗招到跟前。 威风堂堂摇着尾巴,蹭蹭他的手。 “你跟它比什么?”棠宁纳闷,“它在我家里,比我爸地位都高,怎么可能吃剩饭。” 沈湛:“……” 说得也是。 不过说到这个…… “蒋林野又出门了?”沈湛奇怪,“这才放假第几天,他怎么一天到晚那么多事?” “不告诉你。”棠宁得意地蹲下去,抱着威风堂堂挠痒痒,嘴里哼一支快乐的调,“那是我跟他的小秘密。” 沈湛刚想怼她,钥匙入锁的声音响起来。 棠宁随手一拍:“去,威风堂堂,给人开门。” 威风堂堂宛如一枝肥胖的箭,高昂着头,欢快地摇着尾巴跑过去。 一个飞扑,一头扎进蒋林野怀里。 蒋林野被吓了一跳,钥匙落地,他被撞得后退一步。 恶作剧得逞,棠宁咯咯笑:“回来回来。” 蒋林野愣了一下,躬身捡起钥匙。他身上带着一股清浅的寒气,路过棠宁身边时,低声道:“去洗手。” 下一秒,将一盒蛋黄酥放到茶几上。 沈湛兴奋地搓手手:“你们最近是不是都发现这家的蛋黄酥特别好吃?感谢我吧棠宁,最早还是我把这家店推荐给你的……” 手还没碰到外卖包装袋,蒋林野一个眼风扫下来,若有似无,带着天气的寒意。 沈湛:“……” 默默收回伸出去的手。 棠宁洗了手,一边吃一边问:“你的事情顺利吗?” 他今天又去进行了警局半日游,警方锁定了嫌疑人,认为对方没有来明里市,进一步的搜寻还在继续。 蒋林野坐下来,挑着不重要的点讲:“比上次顺利很多。” “顺利就好。”棠宁不知道案子的具体进程,只能这样安慰他。 吃了两块点心,她忍不住,又跑去逗毛团。 “你吃吗?”她把点心放到毛团面前,顿一顿,又飞快拿开,“你不能吃,我来。” 蒋林野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狗。 看着它快乐地跑来跑去,拱来拱去,没事就去蹭蹭棠宁。 而她半蹲着,哈士奇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在白皙的颈间扫来扫去,狗头正对着胸口,离得近时,就在弧线上若有似无地蹭。 她毫无所觉,快快乐乐地揉狗,威风堂堂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蒋林野看着,喉结微动。 “棠宁。”半晌,他突然叫她,语气非常严肃。 “你的狗好像发情了。” 棠宁:“……” 他平静而认真:“我们应该带它去绝育。” 【第33章 伤到哪了】 棠宁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认真的吧?” 谁家的狗,会冬天发情。 可蒋林野并没有跟她开玩笑,他企图佐以科学论证:“绝育手术,可以延长宠物的寿命。” 棠宁默默抱紧威风堂堂,往后挪了挪。 他提醒:“它看起来很躁动。” 他非常认真,不打算放过她的狗。 威风堂堂毫无所觉,还在呼噜呼噜地拱她的胳膊和手掌,像是很疑惑,怎么不摸它了。 棠宁跟蒋林野对视着,眼神很悲伤。 半晌,她颤着嗓子问他:“你,你不想住在我们家了?” “……” 蒋林野不懂,她的思维是怎么跳跃过来的。 思维大转盘吗?指哪打哪,随机反应? “为什么?你才刚搬进来没几天,我和沈湛都对你不坏啊!”她难以置信。 蒋林野十分茫然:“……我没有。” 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为什么这么问?” 上钩了。 棠宁无辜地眨眼:“你不知道吗?” “什么?” “如果带宠物去做绝育,一定得有人配合演戏的啊。”棠宁好整以暇,一副热心肠为他扫盲的样子,“如果我直接把威风堂堂交给医生,它出院之后就会恨我。所以,为了不让它恨我,就必须先让冷酷无情、嗜血如命、杀人如麻的你从我手中横刀夺爱,将它抢走,然后我再假装很舍不得地,在它出院后温柔地将它接走。” “……”需要加这么多形容词吗。 虽然听起来很扯,但……蒋林野眉峰微聚,试着用她的逻辑思考了一下。 似乎勉强,也还可以接受。 但是,“这跟我住不住在棠家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棠宁一本正经地眨眼,“如果这样做,回来之后,虽然威风堂堂不会恨我,但它会恨你。” “……” “可能会对你很凶,龇牙咧嘴,一见到你就撵着咬。” 蒋林野舌尖抵住上颚:“然后呢?” 她一脸理所当然:“家里的狗都不欢迎你了,你以后还想怎么在我家里待下去?” “……”蒋林野沉默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夸她高瞻远瞩,还是该感激她,真的很为他着想? “但,但你也不要心里不平衡。”棠宁犹豫一阵,舔舔嘴角,“在我家,威风堂堂的地位比我爸都高。” 蒋林野:“……” 那这个家庭还真是畸形啊。 “所以威风堂堂的好感值是很重要的,当然了我爸妈那边也不能放松。但你如果努力一下,家庭地位这个问题其实……” 她垂着脸叨逼叨,长发从肩后落到胸前,挡住半张脸。露出来的鼻梁和脸都很白净,眼神却飘忽不定,声音里透着纸老虎的心虚。 好像自己不停逼逼,只是为了自欺欺人地,掩盖某种不确定的可能性。 蒋林野心下突然一动:“棠宁。” 她抬起头,眨眨眼。 “我答应过白阿姨,在棠家住到高考结束。” 棠宁还是不说话,手却不自觉地握紧威风堂堂的毛。 他轻声说:“我不会食言。” 所以……我不会走,你不要怕。 *** 棠宁觉得空气都甜兮兮的,像是裹着糖。 她抱着床头那一堆小熊,在床上打滚:[大苒苒!大苒苒!] 盛苒秒回:[放。] 棠宁:[你说话怎么跟我哥一个样儿。] 盛苒:[……] 棠宁:[你俩分手一个多月了,你还受他影响。唉,所以俗话说得好呀,爱过的人走过的路,都刻在骨子里。] 点击发送,屏幕上迅速跳出: 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棠宁:“……” 她拨通电话,气愤地指责她:“你把我删了!” 那头懒洋洋:“呵。” “行吧,那我不跟你提他。”棠宁略一思索,暂时放弃了帮沈湛扳回一局的想法,“跟你说点儿开心的事。” “嗯。” 她很羞涩:“蒋林野接受我啦。” “……”盛苒根本不信,“你在做梦?” 同住一个屋檐下,才更要避嫌。 这道理连她都懂,蒋林野那种人,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 “我会骗你?”棠宁睁大眼,然后叨叨叨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都讲了一遍。 盛苒沉默了很久。 她小心翼翼地,企图打醒她:“你要不要试着,把你给自己加的这些戏都删掉,然后再想想?” “我哪有给自己加戏!” “比如,”盛苒平静地帮忙分析,“正常人会想,他不让你晚归不是因为吃别人的醋,只是单纯的友情提醒;他生气不是因为太在乎你,只是因为看不惯你;他想带威风堂堂去做绝育,也只是怕狗伤害到他自己。” 棠宁皱眉:“你思想怎么这么阴暗。” “……” “是你想太多。”盛苒倒笑了。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他又没有说过,他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像把八十米大刀,直直刺入棠宁的胸口。 她放下手机,好心情荡然无存。 是啊,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她。哪怕是类似的话,也从没有说过。她还被他骗着,先承认了“她在意他”。 棠宁眨着眼,看着手上的熊,心里浮现出一股不爽。 他也太狡猾了…… 现在的状况,她根本就是零计分……真是不公平。 棠宁越想越不开心,蹭地坐起来。 然后把床头一整排憨态可掬的小熊玩偶,一个一个地翻转过去。 ——它们真应该代替主人,好好地面壁思过一下。 *** 黄昏时分,空中落了点儿柔软的雪。 明里市的冬天总是来得迟又去得早,难得下雪,薄薄一层积在忍冬枝头,像白色的糖霜。 棠宁站在落地窗前,天色灰尘如铅,小区里很多小孩子见空中落雪,都三五成群地飞扑了出来。吵吵嚷嚷,成群结队,看起来热闹万分。 可她的心情丝毫没有好转。 她思考了一下午,怎么去跟蒋林野开口。 总不能直接问你喜不喜欢我,万一被拒绝了,不是很没有面子。 他们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那多尴尬。 正举棋不定,手机一震,弹出一条短信:[我回家时带了寿司,蘸料被你爸搞丢了,你在家吗?去买支芥末吧。] 发件人是沈妈妈。 棠宁乐坏了,小鸟似的,立刻飞到蒋林野门前。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敲门:“蒋林野。” 屋内顿了顿,响起椅子移动的摩擦声。她默数三秒,眼前的门被拉开,光线争先恐后地倾泻下来。 少年身形高大,穿着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微微垂着眼,好像一棵笔挺的植物。 棠宁摸摸鼻尖:“外面下雪啦。” “嗯。” “妈妈叫我出去买芥末,可这种天气,我很害怕。”她低头蹭蹭地毯,语气轻而脆弱,“我这样的雪盲……万一一个人走失在茫茫的大雪里,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说得声情并茂,蒋林野微微皱眉,有些怀疑。 今天下了很大的雪吗?怎么他完全没有印象? 但他无意赘言,折身拿起大衣:“走。” 棠宁摇着尾巴,松鼠似的跟上去。 天空阴霾,风凉丝丝,小区里流窜着不少小孩子。 蒋林野出了门才发现,雪薄得连积都积不起来。忍冬叶片边角蓄着点儿白,而地上有些潮湿,却不见雪。 他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超级大雪”。 等来年春天下毛毛雨,他也要以“我不会游泳”为由,让她去接他。 棠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还在思考,怎么挑个话茬。 见大路上小孩子们追逐打闹,她心下一动:“你喜欢小孩子吗?” “一般。”蒋林野喜静,只喜欢懂事的小孩,“不喜欢话多的。” 棠宁:“……” 她也是个话唠。 尽管有些心塞,她顿了顿,还是锲而不舍地道:“那跟你比起来,我就很厉害啦。我不仅喜欢话少的,还喜欢长得好的。” 蒋林野身形微滞,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 “所有漂亮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这话若有所指,她自以为是在告白,但蒋林野的面色很微妙。 他觉得,她只喜欢长得好的。而且一旦到手,就会丢掉。 见他不搭腔,棠宁以为他不信。目光巡视一圈,她从孩子群里钓出个漂亮的雪团子,连连笑着朝他招手:“来来来,小弟弟。” 小男孩愣了愣,跑过来。 别墅区安保做得很好,外面人进不来,这些孩子非富即贵。他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穿得很精致,耳垂和鼻尖冻得泛红,面色白皙。 “你真可爱。”离得近了,棠宁没忍住,轻轻捏捏他的耳朵,“你几岁啦?” “我五岁半。”雪团子抬眼,露出一个明媚天真的笑:“你真好看。” 男孩声音软糯,棠宁心情大好,从口袋里捞出两颗费列罗:“给你两颗糖。” “那我也送你个礼物。”小男孩笑嘻嘻地踮起脚,飞快地伸出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往她外衣口袋里塞了个东西。 棠宁微怔,下意识地想伸手进去掏,蒋林野瞳孔猛地收紧,箭步上前,攥着她的手腕硬捞出来:“松手!” 下一秒,口袋里传出“砰”地一声闷响。 棠宁觉得自己腰上疼了一下,好在衣服穿得厚,也不是很痛。 二氧化硫的味道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蒋林野脑子一热,一巴掌重重地拍到小男孩背上。 发出响亮而沉闷的啪声。 小男孩一个趔趄,差点儿就地跪下,然后“哇”地一声哭起来。 棠宁听见哭声,才迟迟回过神。这男孩竟然往她口袋里……塞了两枚点燃的鞭炮。 她心情微妙,蒋林野的面色阴沉得异常:“伤哪儿了?” “腰……” 他皱着眉头,手已经落到了她外衣领口,沉声道:“脱衣服。” 【第34章 不讲道理】 棠宁今天出门,穿的是件姜黄色棉服。休闲的款式,拉链藏在里面,外面束着条细细的结绳腰带,可以扣成一个慵懒的蝴蝶结。 蒋林野手脚麻利地打开腰带,然后拧着眉头,开始拉她的拉链。 他低着头,离得近了,呼吸落到她的耳畔,痒痒的。棠宁脑子一片空白,有点儿蒙。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风驰电掣地……就开始脱衣服了。 “那,那个……” 蒋林野还在一脸严肃地解她的围巾。 可棠宁的注意力全在对方的呼吸上,根本没办法思考。她耳根发痒,手掌抵住他的胸膛,稍稍退后半步,难得地红了脸,“大,大庭广众,这样会不会有点影响市容?” 蒋林野的手僵在半空。 理智勉强回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下一秒移开视线,他声音有些闷:“……你自己来。” 棠宁迅速拉开拉链。 她的棉服很厚,里面又还穿着加绒的毛衣,两枚鞭炮其实没有伤害到她。只是靠近口袋的那层羊羔绒被鞭炮炸黑了,外衣口袋开了线,看起来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滑稽。 她试着戳了戳自己的腰:“好像没事。”也不觉得疼。 只是她确实被吓到了,有些心有余悸。 蒋林野看着她,等她确认完毕,才帮她把围巾一圈圈裹回去:“那把衣服穿好。” 棠宁半张脸埋进围巾:“嗯。” 蒋林野的注意力稍稍转移开,小男孩嚎啕大哭的声音就又回到了耳朵里。 他居高临下看着他,眯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发现火气还是压不下去。 为什么要哭?怎么有脸哭? “……啧。” 他当即俯身,拽住小男孩的手腕,用力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手腕一阵剧痛,男孩像只受惊的鸟,挣扎着胡言乱语:“你,你放开我!你们敢打我!你们知道我爸是谁吗!我要让我爸爸来打你们呜呜呜……” 蒋林野置若罔闻,拖着他朝前走。 男孩大概也慌了,一路扑腾着,指甲在他手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可他毫无反应。 棠宁连忙追上去:“你要带他去哪?” “拧掉他的头。”蒋林野声线平直。 “……” 他神情很认真,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棠宁脚步微顿,突然有些不敢靠近。 他现在的神情,有点儿像是那次观星,他拽着许时萱道歉;又有点儿像是她那次生病,他以为她遇到了危险。 好像理智被抽离……他整个人都变得凌厉,阴暗,不可控。 棠宁斟酌着,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现在的局面。 小男孩抓住时机,鼓足全身力气,猛然一个弹跳,飞扑起来踢了她一脚。 棠宁下意识朝后躲,蒋林野的注意力一偏移,男孩立刻像条鱼似的,呲溜就从他手中跑掉了。 他下意识就伸长手臂要抓,被她一把拦住:“我们去买芥末吧。” 语气放得很轻,像是安抚。 “再耽搁下去,妈妈都要到家了。而且其实……我也没有真的被伤害到。” 她话音未落,男孩像是跑得太快,又或是慌不择路,嘭地一声迎面撞到树上。 声音之大,他们隔着几十米也听得一清二楚。 蒋林野:“……” 下一秒,男孩抱着脑袋,爆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哭声。 棠宁很平静,“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 被男孩一打断,棠宁原本想说的话,反而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很委婉,想了很多途径,去到达自己的目标。 比如今天的这个切入点,她本来可以从“我喜欢漂亮的东西”,转移到“就好像你这样的”,再顺理成章地转移到“我这么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呀”。 多完美,多顺畅的逻辑, ……结果遇见这么一个熊孩子,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敲着脑袋,还得想别的办法……就很发愁。 接近年关,超市里到处在做促销活动,人群熙熙攘攘。热闹的氛围带起一股尘世间的烟火气,把蒋林野身上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也冲散不少。 棠宁左右看看,捞出一辆最大号的推车。 蒋林野默了默,有些怀疑:“我们只买一支芥末?” 这个架势,像是要囤粮食过冬。 “你扶稳了。”棠宁跃跃欲试地舔舔唇,说着就要往车上爬,“让我坐里面。” “……” 他没有阻止,目光却不自觉地向下移:“你的腰,确定没事吗?”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因为怕你担心我就藏着掖着不喊疼的人,如果我很痛,肯定先挑人多的地方大哭一场,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安慰我。”棠宁美滋滋地坐稳,修长的腿挂在购物车外,驼色短靴上的毛球也跟着晃,“但今天我还是要批评你,蒋林野同学,你做得不太对。” “……”他觉得,剩下的话他可以不听了。 她总是乱指责他。 “你一直知道的,我聪明绝顶,所以上学很早,比正常同级的人都要小两岁。”她抠着指甲叨逼叨,“像是现在,我还只有十六岁,可身边很多同学都成年了。” 蒋林野抿唇。 她确实小,但话题跳跃度依然很大,他完全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像你吧,跟我这种年轻美艳小少女比起来,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她语气认真,“你知道什么叫老人家吗?就是,像我爷爷那种,日子过得很恬淡,每天喝喝茶遛遛鸟,一年有半年都住在山上,每天出门就跟老朋友们一起下棋养花吹牛皮,我爸在公司里把天掀了他也眼皮都不动一下,地震他都懒得跑。” “……所以? ”“按照这个标准,你现在很不合格。”她终于说到了重点,“你太暴力了,竟然想拧掉别人的头。” 蒋林野眼神微沉:“他有错在先。” “如果我犯错,你也要拧掉我的头吗?” “……”蒋林野身形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对她发火……别说发火,就连大声说话,他都觉得自己在欺负她。 所以他拒绝思考:“两码事。” 棠宁也学他的样子,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桃花眼里光芒流转,倔强装得不像,倒像一只傲娇的猫。 蒋林野喉结动微动,须臾,还是败下阵来:“你想怎么样?” 语气十分挫败。 “讲道理。”她正直得像个三好学生。 他简直想笑:“你报复沈湛,在门上放水、在座位上涂胶水时,怎么不讲道理?” 她眉头微皱:“你怎么这么记仇。” “……” “呵。”他撇开目光,“棠宁,做人要讲良心。” 察觉到他好不容易回升的气压又隐隐有低下去的趋势,棠宁心里一慌,连忙揪住他的衣角,“我是觉得,你每次生气,看起来都很吓人。” 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无法控制情绪。 蒋林野垂眼,正对上她的目光,有些警惕,有些紧张,像某种发现敌情的小动物。 他抿唇:“松手。” “……哦。”棠宁有些不舍,委屈巴巴地松开手,转过去。 松手就松手,谁稀罕似的。 她默了会儿,小声嘟囔:“我们俩都住在一起了,以后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这个态度……一天到晚凶巴巴,管这管那还不让人批评,也不讨好我一下……” 下一秒,空中落下两包薯片,正正掉在她怀里。 她来不及反应,身旁又落下来一盒果冻,接着是小奶罐巧克力,樱花布丁,椰子曲奇…… 棠宁乐了,仰头看他:“你在干吗?” 蒋林野面无表情:“讨好你。” *** 超市里人来人往。 许深深低着头翻货架,小声嘟囔:“好像没有番茄味了……姐,你喜不喜欢原味的?” “都行,反正也不是我吃,你就看着买……” 对面货架一空,许时萱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去,手顿时僵住,全身开始颤抖。 “其实我想每个味道都买一包,你说过年的时候,家里会来多少小孩……”许深深埋着头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发现没人理。 她抬起头:“姐?” 许时萱已经不见了。 她在货架的另一端。 背后人群喧闹,她心里发凉,血液都像是被冻住。 几步之遥,棠宁坐在购物车里,够不到的零食都由蒋林野帮她拿,而他在她身后推着车,偶尔俯身听她说话。 熟稔而亲密,仿佛在共同置办年货。 她实在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打招呼:“蒋林野。” 少年身形微滞,转过来。他神情很淡漠,顿了一下,才想起她是谁:“嗯。” 许时萱笑得勉强:“你们两个一起来的?棠宁怎么坐着?腿受伤了吗?” 棠宁低着头晃薯片袋子玩,不想理她。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们说,你们住在一起。”她艰难地维持笑意,“是我听错了吧?” 蒋林野心里有点烦。 他跟棠宁的良心问题还没讨论出结果,他说不过她,非常懊恼。而且他不明白,为什么出来买支芥末,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这些讨厌的人。 所以他忍了忍,仍然摆不出好脾气:“关你什么事?” 许时萱呆呆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现在的他,跟刚刚面对棠宁时的神态,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耐心……也不想应对她。 许时萱愣着愣着,突然就崩溃了:“你们真的在同居?” 她嗓音尖锐,想靠分贝打碎这个荒唐的梦:“你们有没有搞错?高三同居?” “棠宁你妈知道你这么不自重吗?你今年才几岁就在外面跟男生同居?” “我要去告诉所有人,你们……” “你闭嘴!” 不知道哪句话踩到了蒋林野的点,也或许是每一句。他怒不可遏,拳风落在货架上,充气的袋子漱漱落下来。 许时萱被吓得呆在原地,眼里迅速积起一包泪。 “你听好,不是棠宁跟我同居,而是我住进了棠宁家。”他沉声,“如果你喜欢拿这种无聊的事传播,就尽管去。到时不管出了什么后果,跟你有没有关系,我会全部记在你头上。” 许时萱噼里啪啦地掉眼泪,蒋林野居高临下地说完,握住购物车,转身就走。 许时萱站在原地,一边哭,一边又觉得讽刺。 鬼使神差地,她给齐越打了个电话,“齐越,你不知道吧?” “——棠宁在跟蒋林野同居。” *** 走出去几步,蒋林野一直沉着脸。 棠宁舔舔唇,提醒他:“你又发火了。” “……”蒋林野微微眯眼。 可他没有打她,而且,他还像个傻子一样,企图跟许时萱讲道理。 他觉得,这已经是个立竿见影的巨大进步。 “生气对肝不好。” “……嗯。” “其实我刚刚在想,如果控制不了你的情绪,我得给你找点儿补肝的食物。”她挠挠头,“但这一秒,又有个新想法。” 蒋林野静静等她说。 而下一秒,她转过来。神情天真,语句中带着不自知的残忍:“你喜欢我吧?” 蒋林野微怔,瞳孔猛地收缩。 他来不及反驳。 “蒋林野。”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换成陈述语态—— “你喜欢我。” 【第35章 】 她故作平静,语气里藏着隐含的期待。 听到蒋林野耳朵里,寂静无声的场景,心头有惊雷落地。像是被拆穿了一个……他一直不想,或者不敢承认的事实。 耳畔嘈杂喧嚣,两个人的小空间里保持着微妙的平静。 许久,他轻声问:“如果不承认,你会不开心吗?” “当然会啊!” 他的问句像把八十米大刀,把棠宁心里最后一点儿希望也捅得支离破碎。 “你不喜欢我吗?”她的小玻璃心碎成了渣,难过地移开视线,下巴埋进膝盖,声音听着像是要哭起来,“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替我做那么多事?不知道我们青春期的少女,都想得多吗?” ——不喜欢吗? 蒋林野背脊笔直,十指紧紧扣在在购物车把手上,暴出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他看着她沮丧地团成一团,像只吸附在购物车上的毛球,很有股冲动,想碰一碰她。 可手在半空悬起,迟疑片刻,又飞快地收回来。 蒋林野心里挣扎又矛盾。 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好,高枕不得安眠,好不容易入睡,也总是在梦见过去。 梦里更早一些时候,夏天蝉鸣柳绿,周有恒的小院浓荫蔽日,棠宁穿一件无袖的小白裙子,迈着小短腿从水榭长廊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怀中抱着一小盒玉珠,哗啦哗啦响。 珠子是何见月给的,来自一条不小心被她弄断了的珠玉手链。七岁的生日之前,棠宁对它一见倾心,央求了师母许多遍,才终于在她生日那一天,得到了这件于寻常小孩而言过于昂贵的礼物。 成色上乘的玉珠,细腻如同羊脂,好像少女凝白的肤色。娇滴滴的小女孩,连手中的玩物都比寻常人要矜贵。 他以为她真的喜欢它。 可算起来也没过多久,好像不过是盛夏一场雷阵雨的功夫,那盒珠子被她放在窗台,就再也没有拿起来过。 她的注意力被被更漂亮的东西吸引走,之前的玩具,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往往梦境停在这里,就会醒过来。 像是陷入魔怔,他在寒冬腊月里睁开眼,惊醒时仍旧大汗淋漓。窗下月光破碎,也像一把插在心上的匕。 午夜梦回,他反反复复,想过许多遍。 也许她未曾得到时所表现出的喜爱,是真的;得到之后不再上心的敷衍,也是真的。 他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一边想要做一盒她得不到的珠子,一边又在心里绝望地想,他其实远不如那盒珠子。 羊脂白玉尚且能靠外貌得她青睐,而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却又要命地贪恋这点儿她从指缝里漏出来的甜。 时间久了连他都快要忘记。 他其实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 短短几分钟,棠宁煎熬得仿佛过去了一辈子。 开口之前,她几乎笃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会承认喜欢她。因为他表现得太明显,到处露马脚,一点儿都藏不住。 可他始终不置一语,一言不发。 而她背对着他,甚至看不见他的表情。 最后一点耐心也跟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一起被消耗掉。 棠宁丧丧地趴在购物车上,许久,闷声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在想……”蒋林野顿了顿,指节微动,“给你买多少糖,才能减削你的不开心。” 他垂下眼,抱起一大捆棉花糖,松开扶手,将购物车转了个方向。 扶手抵住青灰色的墙面,蒋林野绕到前面,单膝在她面前蹲下。棠宁坐在购物车里,半张脸埋进围巾,黑白分明的眼睛跟着他上下移动,瞳中流光闪烁,充满委屈的嫌弃。 他在做一件从没有做过的事,有些茫然有些无措,献花似的,把糖捧到她眼前。 “能不能别老玩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你把货架买下来都没用的!”外物抚慰不了她,棠宁生气地打掉他手里的糖,眼眶发红,“你这个骗子!” 包装袋被她的动作带着晃了一下,坚硬的棱角从面前划过。蒋林野躲闪不及,眼睛下方迅速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明显一愣,立刻手忙脚乱地要去包里掏纸帕:“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说着,就要伸手去碰。 指尖碰上脸颊的上一秒,蒋林野下意识朝后一闪:“没事。” 棠宁的手僵了僵,失望地收回来。 受伤也不让她摸……她低着头,沮丧得像只打湿毛的鹌鹑。 半晌,低声说:“你不喜欢我,在医院里时,为什么要问我那种问题?对啊,我是很在意你,那现在呢?你确认完了,又有一个少女折服在了你眼前,你要抱着手冷笑并且开始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了吗?开始想台词羞辱我了吗?” “……我没有。” 事实上,面对现在的情况,蒋林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论他的私心,还是他所接受过的教育,都不允许他说真话。 也许换做另一个谁……随便一个别的谁,沈湛也好,哪怕是齐越,都能处理好现在的局面,而不是像他一样无所适从。 这种认知,本身就让他感到难过。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棠宁低着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逼良为娼的恶棍。她犹豫着纠结了很久,小声问,“可你喜欢什么样……” 下一秒,蒋林野表情别扭地打断了她。声线低沉,嗓音发哑,仿佛说得很艰难:“正常情况下,如果我说‘是’,下一步应该发生什么?” 突然拐了个大弯。 棠宁猝不及防,茫然地抬起头:“跟我在一起,吃饭牵手拥抱谈恋爱。”这不是常识吗,这也要问? “我以为,”蒋林野明显松了口气,神情很不自在,“下一步应该求婚。” “……”晴天白日,棠宁仿佛被一道雷当空劈中。 她磕磕巴巴,震惊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为,为什么?” “求婚对象,不该是喜欢的人吗?”蒋林野眼中浮起疑惑。 白色的灯光倾落下来,将少年眼中的真诚映得一览无余。 棠宁人生第一次,被人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求婚对象的确该是喜欢的人,可……可是,可是……”可是哪有这么风驰电掣的! 蒋林野耐心地等着她结巴。 他装得很像,仿佛自己真的不懂恋爱的流程,真的是因为一个乌龙的误会,才不肯承认喜欢。 仿佛一切的原因,都与她无关。 棠宁后知后觉,半晌才回过味儿:“你,你真的一直以为,互相表白完,就要求婚吗?” “……难道不是吗?” 棠宁看着他,迟缓地舔舔唇。 少年身形高大,半蹲在地上,微微仰头看她的姿势像只乖顺的大金毛,让人丝毫无法苛责。 ……他也太,太可爱了吧。 简直像一个封建时代的穿越者。 “不是这样的。”心头阴霾散尽,她声音放软,“正常人的过程呢,应该是先互相表白,然后恋爱,再讨论求婚的问题。” “所以……”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瞳中光芒流转,“我们能不能退一步,先从恋爱谈起?” 目光相接,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溪。蒋林野不止一次地想,也许她原本该是一头小鹿,或者拉菲尔前派画中走出来的女主角,出生就被赋予祝福,活成一道炙热滚烫的光,最终被另一个美好的人所拥有。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在我家,喜欢的女孩子,是要带回去结婚的。”他斟酌着开口,话说得半真半假。他强迫自己相信,并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所以,我们可不可以等成年之后,再来谈论这件事?” 欲扬先抑,棠宁的心情大起大落,连这丁点儿希望也是从绝望里挖出来的。 她微怔,没有多想,眼睛立时弯成桥:“好啊。” 蒋林野却开心不起来。 他艰难地扳回一局,又愈发感到自己的可悲。 也许他能让她短暂地忘记他带来的不开心,可他无法为她提供长久的快乐。 她很努力,他一直都知道。可她朝他走来的每一步,好像都在把事物推向无可挽回的终结点。 约定落地,他听见咣地一声,猫头鹰敲响那盏根植在他脑子里的钟,一切都开始倒计时。 等沙漏里的沙子流到尽头,她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不会看你一眼。 就像七岁那年,她放弃那盒玉珠。 她很快就会放弃你了,你等着瞧。 ——他慢慢闭上眼,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听完棠宁的叙述,盛苒掂量着问,“就那个,‘喜欢的人就要求婚’的家规?” “平心而论,听起来很扯。”棠宁抱着手机,咸鱼似的在床上滚,“像一个用来摆脱我的借口。” “……那你兴奋个屁。” 还一回来就开开心心地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和蒋林野有了不得了的进展。 她上次见到这种破约定,大清都还没亡好吗。 棠宁望着天花板,沉默一阵:“因为今天,我的想法转了个很大的弯。”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可是我表现出不开心的情绪时,他跟我说了他的家规。” 她缓慢地分析:“如果家规是真的,那是既定事实,我可以手把手教他谈恋爱;如果家规是假的,说明他编了个故事用来哄我,只是怕我不开心。” “不管是哪一种……”她轻声道,“他好像都没有错。” 夜色沉寂,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把话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盛苒笑了一声,有些意味不明,“稚子,听没听过‘弥子分桃’?” 弥子瑕受宠于卫灵公,所以他深夜驾车出宫非但没有受刑,反而得到“真孝顺啊”的称赞;所以他将吃过的桃子喂给卫灵公,非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得到“他多么爱我啊”的感慨。 加上一层喜欢的滤镜,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总能在有情人眼中读出别的意思。 棠宁其实明白,但她拒绝承认。 如果连幻想对方喜欢自己的资格也被剥夺,她也太可怜了。 盛苒还在叨逼叨:“稚子,我现在觉得,爱情真的会使人变成戏精。” “……” “可你们这样,不会觉得很累吗?” 棠宁随手在床头一捞,这次捞到的是只无辜熊,表情可爱天真,黑豆眼与她面面相觑。 她顿了顿,叹息:“唯一一件我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他在逃避做选择……也许,我应该再给他一点时间。” 她一直都知道,她并不了解他。可偏偏又是因为不知根底,他不主动告诉她的事,她更加不敢主动问。 所以她只能猜。 可是盛苒说得对,互相猜测最耗费耐心,也耗费精力和喜欢……她一边坚持,一边担忧。 时间安静地流淌,夜色像滴在纸上的墨,缓慢地浸润开。 棠宁挂掉电话,望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主动太久了。” “其实我也没有谈过恋爱……所以我也是第一次。” “我已经快把一百步都走完了,你能不能朝我的方向稍微挪动一点点啊?”她自言自语着,最后一句话轻如蚊蚋,“你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 灯光安静地流泻。 明明他人就在隔壁,只是一堵墙的距离。 可房间里静静的,从始至终,没有回音。 *** 夜色飞快地流走,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又下起了小雪。小小的冰晶打在窗户上,隐隐有声响。 棠宁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爬起来做作业。 ……算了,至少函数题是有标准答案的,她不需要猜。 打开台灯,刚翻开草稿纸,就听见。 笃笃笃—— 房间门被人敲响,沈爸爸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稚子,你在看书吗?” 她赶紧放下笔,小跑过去开门:“爸爸。” 房门打开,暖色的光线一泻千里。沈爸爸穿着家居服,立在门口,脸上表情有些疑惑。 “楼下有个小男孩,家长领着过来,说你打了他。”他语气平静,是询问的姿态,“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第36章 无法控制】 从楼上走到楼下,短短几分钟里,沈爸爸大概了解了情况。 他有些惊讶,转着圈打量她:“你没事吧?受伤了吗?晚饭时怎么没听你说?” “我没有受伤。”棠宁赶紧解释,“恶作剧不怎么严重,就忘了告诉你们。” 这件事错不在她,她于心无愧,只是有点儿纳闷。 如果是她干了坏事,肯定藏着掖着不让爸妈知道,哪有上门寻仇的道理…… 直到她走下楼,见到坐在沙发上的母子,才恍然大悟。 吊灯光芒四溢,客厅里亮亮堂堂。沙发上的女人长着张巴掌大的小脸,做典型的贵妇打扮,美目之中怒意流转。而她身旁的小男孩坐得规规矩矩,眼圈发红,额头正中一大片红印,脑门高高肿起,神情委屈而畏怯。 ——十足的受害者姿态。 只是…… 她短暂地愣了一下,又注意到他的手腕。 小手白净,反向翻折,以一个扭曲的姿态,乖巧地放在膝盖上。 她突然有些想不起来……是蒋林野把他的手掰成这样的吗? 棠宁满腹疑惑,趿着两只巨大的兽爪拖鞋,贴着沈妈妈坐下。 一群人面面相觑,沈爸爸轻咳一声:“人到齐了,我们家就这三个孩子,您认认吧。” 贵妇嘴角微动,拍拍小男孩:“抬眼看看,谁打了你。” 话说得很缓慢,声音千娇百媚,柔而不妖。 男孩吸吸鼻子,仿佛根本无需辨认,手指直直指向棠宁:“她。” 蒋林野身形一顿。 棠宁笑了笑,没急着否认:“那我还挺厉害的,我练的是如来神掌吧,一巴掌给你脑门打成这样?”怎么没把头给你打掉呢? 小男孩嗫嚅着,低下头,哇地一声哭起来。 棠宁:“……” 为什么一个个儿的,都跟许时萱一样,动不动就哇哇大哭。是哭得响了,会显得自己比较占理吗! 贵妇急红了眼,赶紧掏出帕子帮小男孩擦泪,一边擦,一边皱着眉责怪:“你们家姑娘怎么教的?就这样说话?打了人还成你占理了?怎么这么没有教养?” ——我们家姑娘一直都这么教的,三观可正常了。 沈爸爸在心里哼唧,面子上还是把戏做足:“稚子。” 棠宁立刻乖巧如鹌鹑:“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蒋林野眼瞳微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烦躁。 忍了忍,忍不住。 他突然站起来,大跨步地走到厨房,倒出一杯饮料。折回身,在男孩面前蹲下。 冒气泡的饮料带着隐隐的甜味,少年身形高大,穿着温暖的长毛衣。他抬手抚摸他的头,声音低哑:“不要哭。” 小男孩委屈地眨着眼,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蒋林野耐心地掰开他的手指,将饮料放进他手中。 男孩只有这一个台阶可以下,垂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示好般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杯沿送入口中。 饮料还没过嗓子,他肩膀猛地一耸,就“哇”一声地了全吐了出来。淅淅沥沥的汁水漫过衣服流到地毯上,他抽噎着,像是吃了某种说不出来的亏,放声大哭。 刚刚的眼泪是装的。 蒋林野迟缓地想……但这回,应该是真的哭了。 饮料迅速融进地毯,贵妇手忙脚乱,连忙找抽纸擦。 短短几秒钟的事,棠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蒋林野冷淡地道:“不喝算了。” 他冷下来,骨子都透凉气,说什么话都像嘲讽:“一点家教都没有,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 贵妇擦地毯的手一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好像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失去了主动权。 “你刚刚说,欺负你的人是她?”蒋林野还在继续进攻,声音平淡无波,眼底也一片漠然,“你再说一遍?” 小男孩不敢看他的眼睛,拼命往后缩,不死心地小声哼:“你不要威胁我,我说是她……那……那就是她!” “那从现在起,”蒋林野声音冷漠,“欺负你的人是我了。” *** 小男孩呕吐不止,一直到贵妇匆匆忙忙地带着他离开棠家去医院,棠宁都没有反应过来。 ……刚刚风驰电掣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湛愣了一会儿,最先反应过来:“你往可乐里加料了?” 蒋林野低低道:“嗯。” 沈湛接过杯子,嗅一嗅便认了出来,笑得不行:“可以啊哥们儿?辣椒和酱油?” 蒋林野脸上毫无笑意。 他沉默一阵,站起身,认真而郑重地道:“很抱歉,我做事欠妥。” 不管怎么看,今天都很冲动。 可是……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但棠宁确实没有打他。” 沈爸爸原本好整以暇,听见最后一句,憋不住笑起来:“我没说稚子打他啊,维护起她来,你倒比我这个当爹的还着急?” 话里话外,半真半假,蒋林野一时没听出意思,只好保持沉默。 “没事的,你先坐下来。”沈爸爸放软语气,挥挥手,“今天这个事儿,其实跟你俩没什么关系。他们母子过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打电话给物业调监控了。” 蒋林野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站着。 “碰瓷嘛,他们自己来招惹我姑娘,还来家门口泼脏水。本来我有点儿生气,正想着怎么收拾那小孩儿呢……你就蹭蹭蹭地站起来,帮我怼回去了。”沈爸爸顺手倒了两杯茶,“真是闪电的速度啊,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蒋林野愣了一下,心头涌起巨大的茫然,使他手足无措。 他原本以为会有惩罚,并且很大程度上,也已经做好了被惩罚的准备。 结果…… “你这样会教坏小朋友的。”下一秒,沈妈妈斜睨沈爸爸一眼,打断他,“就不能教点儿正常的?” 沈爸爸秒怂:“那,那你来。” 果然—— 感受到某种惩罚预警,蒋林野反而松了一口气。 目光飞快地从棠宁身上扫过,她正瘫在妈妈身边,看起来有些慵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扎啊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所觉。 没有关系。他在心里想,就算她有危险,他也可以把所有的事情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正确的做法,是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向家长汇报,有没有受伤。”沈妈妈说着,戳戳棠宁的腰,“你就藏着躲着呗,监控看得一清二楚,炸到哪儿了?” “妈,”棠宁被戳得发痒,笑着朝后躲,“我真的没事。” “他们要是今晚没找上门,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 “以后不会了。”棠宁撒娇似的埋进她的颈窝,像只乖巧的小熊,瓮声瓮气,“以后肯定小心翼翼,什么事情都不瞒着妈妈。” 沈妈妈在她鼻尖上蹭一蹭。 “好了好了,散会吧。”沈爸爸站起身,伸个懒腰,“既然确认了这事儿跟你们都没关系,也当面对质过了,那以后那对母子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我就自行解决了哈。” 从小到大,棠宁不想处理的事,就统统丢给沈爸爸。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她轻轻松松地点点头,抱着爸爸亲一口:“辛苦爸爸了!” 蒋林野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像在看一场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家庭喜剧。 直到客厅里人都走完了,棠宁咔嚓咔嚓地吃了小半盘甜核桃,她犹豫半晌,才敢鼓起勇气打破这种死寂:“那个……你记得齐越吗?他前段时间,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 “你别误会,他邀请了几乎半个年级的人。”她小心翼翼,“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干……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许久没有回音。 棠宁叹口气:“行吧,我知道你不想去。” 想到他们两个现在这种微妙的关系,她连撒娇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有些心塞,棠宁决定立刻逃离:“那你早点睡,晚安。” 说着,她站起身,打算回屋。 刚刚踏出去没两步。 “棠宁。”蒋林野突然叫住她。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 棠宁回过头。 他的脸浸没在黑暗里,舌根发苦,语气隐忍而克制,“我也许,没办法控制我的情绪。”而且这种状况,似乎正在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严重。 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这个世界上存在不受他控制的事。尤其是……当那些事情,与她有关。 “所以你要记得,”他抿唇,眼中昏暗不明,“九点之前,请务必回家。” 【第37章 高仿赝品】 杯盏相撞,ktv包厢内光线昏暗,摇晃的灯光盈盈散开。 嘈杂的音乐声和交谈声、笑声碰撞到一起,像被一层玻璃罩隔远,落到耳边,都听得不真切。 沈湛收起手机,笑着跟几个小姐姐打了招呼,携着冷气推门进屋,第一眼就落到棠宁身上。 包厢内开着暖气,她穿一件简单的呢子短裙,枕着白色的羽绒服,肤色白净,目光失焦,不知道在想什么,像只缩在角落里的的蘑菇。 沈湛迈动长腿,走过去。 “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在她身旁坐下,身上带着股雪天的凉气,把沙发压得凹下去一块,“怎么不去奔跑去跳跃?” “我在思考人生。”棠宁看他一眼,手指扣在胳膊上,压低声音,“你说,齐越就过个生日而已,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人?” 放假之前,齐越就给她发了消息,邀请她来参加生日宴会。 她跟他不算特别熟,自认算不上他的好友,本来想推脱。 结果他踌躇半晌,有些局促地来了一句:“可你的同学们都要去。” 言下之意,你不来的话,会有一点点失礼哦。 她默了默,当即便戳了几个同班同学的聊天窗口。 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全都是:“对啊,我要去的。” 她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明明就不熟,怎么什么局都来。 沈湛默了一下:“你想听真实理由,还是矫情点儿的?” “有差别?” “真实理由是,他在炫富。”他小声,“矫情的理由是,如果邀请的人少,你就不会来。” 后一个理由,让棠宁愣了愣。 她忍不住,转眼去看齐越。 在她的印象里,齐越也一直是长相不差的那一挂。十七八岁的少年总是笔直而挺拔,他衣着规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整个人的气质都很文弱,像个文质彬彬的小少爷。被围在人群中央时,拿着麦克风,神情中又带着些放不开手脚的青涩。 有人大声起哄:“稚子也在呢,让他们对唱一首小情歌!” “哈哈哈哈唱好心分手吧!” “他们上次在山上玩的那个游戏叫什么来着,咱们也来开个局啊!” …… 喧嚣嘈杂中,矛头突然转向了她。齐越被簇拥着转过来,像是想看又有些不敢看,目光带着些紧张,在昏昧不明的光线中幻化出欲言又止的局促。 视线相撞,棠宁微怔,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涩。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到心爱的女孩的眼神。 可那样的神情,她好像从来没有……在蒋林野眼里看到过。 “你刚刚发呆发那么久,就是在想这个?”沈湛见她反应迟钝,心里好笑,“他就坐那儿呢,你怎么不直接问他?” 棠宁难得地没有搭腔。 她发呆,当然不是在想齐越,她在想蒋林野。 从昨晚到现在,她想来想去,仍然觉得……蒋林野在威胁她。再提前几个月,她也许会认为,那是一种甜蜜的关心与暗示。 可是回忆此前种种……她又有些不敢确定。 他好像确实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不受掌控的事情上。回想他每一次发火,似乎无一例外,都是因为事物发展超过了预期。 “那个,我问你个事儿。”棠宁斟酌着,决定先从智障堂哥问起,“你会对什么东西,产生强烈的控制欲吗?” “你指哪一种?”沈湛问,“控制游戏里的小人奔跑跳跃?” 棠宁摇头,语气有些纠结:“控制别人,或者……控制自己?” “为什么要控制别人?我有病吗?”沈湛捞过果盘,咔嚓咔嚓地嚼爆米花,“还有,我怎么会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的脑前额叶又没有受损。” “……算了,你闭嘴吧。” 虽然往常总是拿蒋林野开玩笑,卖萌装傻撒娇,可是真的到了要应对问题的时候,棠宁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想,掏出手机,输入问题: ——人为什么会对周围的事物,产生强烈的控制欲? 包厢里信号不太好,小圆圈转啊转,就是转不出答案。 她盯着手机发呆,旁边的女生像条蛇似的,表情暧昧地滑过来,手臂亲昵地扣上她的肩膀:“稚子,去跟齐越唱首歌呗?大家都等着呢。” 棠宁抬眼,视线越过这个陌生女生,又与齐越撞上。 他减缓了不安,不再回避与她对视。眼中跃跃欲试,饱含期待,渴盼的神情也是少年模样。 她拒绝的话原本已经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棠宁陷入短暂的沉默,在心里飞快地斟酌,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好听点儿,又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伤害到齐越的面子。 他并没有犯什么错。 下一秒,手机一阵猛震。 棠宁慌忙低头,见骆亦卿的名字跳了出来。 天降救星,她几乎感恩戴德,连忙接起电话:“喂,您好?” 然后自然而然地站起身,表情为难地朝着女生和齐越的方向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表示自己要出去接电话。 她仿佛只是转了个弯,高挑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口,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许时萱看着,半晌,笑了一声,语气暧昧:“齐越,你猜她还会再回来吗?” 齐越没有说话。 周遭仍然喧嚣吵闹,昏暗的光线之下,少年一动不动,握着麦克风的指节微微发白。 *** 棠宁没有拿外套,一出门,冷意便顺着指尖爬上来。 大厅里也很吵,她搓搓手,挑了个避风的地方:“你查出了什么?” “我查到的东西也不多,蒋家能公开的资料也就那么点儿,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骆亦卿闲闲道,“他们那个家族吧,架子端得高,其实真就是个空架子。家里头一个能养家的人都没有,前几年还能卖卖地产,这几年估计也卖得差不多了……老二老三游手好闲,前段时间又对外宣称老大急病去世……拜托,这都二十一世纪了,骗鬼吗?要我说,败落也是迟早的事。” 棠宁忍了忍,没忍住:“……你说这些话时的语气,真的很像一个指手画脚的八婆。” 骆亦卿“啧”了一声:“还听不听?” “……听。” “你就让我查蒋家,也没跟我说查什么。”骆亦卿哼哼唧唧,“我就广撒网地让人给我打听八卦,嘿你别说,还真找出来一个,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棠宁努力耐着性子,等他卖关子。 “他家不是这两年没什么能卖的东西了么?但为了撑那个架子,还得要有钱。”骆亦卿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道,“所以他们家老大去世之前,一直在倒卖古董字画,但卖的不是真品。” 棠宁呼吸一滞。 “——是高仿的赝品。” ***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直到棠宁觉得自己睫毛都要结霜了,才一路小跑回包厢。 渐渐入夜,不少熟悉的同学都已经离开,剩下的大概是齐越的好朋友,是群她往日不常见的面孔。 她没有多想,环顾四周,问齐越:“沈湛呢?” “刚刚追盛苒去了。” 棠宁一愣:“盛苒来了?” 跟沈湛分手之后,盛苒几乎没有再在任何有他的地方出现过。难得出现一次,怎么没告诉她? “盛苒来得晚,你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过来了。”齐越避重就轻,隐瞒了自己临时叫盛苒过来的事实,“后来一看沈湛也在,掉头就走,所以沈湛去追了。” 棠宁想了想,这很符合盛苒的性格。 “我突然有点儿事,今天就先回家了……对不起。”她躬身,低头拿起自己的外套和背包,诚恳地致歉,“沈湛回来之后,麻烦你们替我跟他说一声。” 挂断电话之后,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见一见蒋林野。 ……想跟他谈一谈。 齐越微怔,随手给她倒杯饮料:“先喝口水。” “不用了。”棠宁只想赶紧走。 他很坚持:“喝一口吧。” 玻璃杯悬在面前,粉红色的酒微微晃动,液体波光粼粼。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聚集过来。 棠宁拿包的手微微一顿,竟然在这些聚集的目光里感受到一股压迫。 她突然警惕起来。 因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的包厢里,除了齐越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棠宁放软语气,又重复一遍:“谢谢你,我不渴。祝你生日快乐,开学见。”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沈三。” 不知道是谁突然出了声,脚闲闲朝前伸着,往她小腿一勾。 光线昏暗,棠宁躲闪不及,被带着绊倒。下一秒,就重重摔回座位上。 齐越连忙想要伸手扶她:“沈……” 可她头重脚轻,只听见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有点儿不给我们面子啊?” 手机被摔回包里,屏幕还没变黑,停在搜索引擎的问题上。 ——人为什么会对周围的事物,产生强烈的控制欲? ——因为自尊心过高、严重缺乏安全感,且…… 内心极度自卑。 【第38章 那你很乖】 空中飘着小雪,长街上行人寥寥。弯月渐颓,年轻人们跌跌撞撞,拥着肩膀大闹大笑。 沈湛追了两个街道口,才追上盛苒。 长臂挡在她面前,高大的少年气喘吁吁:“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跑得这么快?” 入了夜,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 盛苒穿着件米色的大衣,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像一只暖洋洋的小熊。 她安静地打量他,不说话。 “你看今天都下雪了,你还为了齐越特地出来一趟。”沈湛心虚地舔舔唇,“干吗急着回去呢,多玩一会儿呗。” 月光清冷,盛苒的眼黑白分明,目光也清亮而平静。 她不说话。 他只好挠挠头,没话找话:“一段时间不见,你好像变矮了。” “……”什么屁话。 “但矮个子的女生才可爱,让人特别想拉进怀里亲亲抱抱举高高。”见她眼神变冷,他赶紧力挽狂澜,“所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长得这么可爱,能不能让我抱……” 说着,就伸手要牵她。 盛苒退后一步:“沈湛,我们分手了。” 沈湛立即无辜地瞪大眼:“我可没同意。” 她抬头,静静地望着他。 眼里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别的情绪。 “行,行吧……”沈湛喉结滚动,妥协,“就算我们分了手。可是,分手之后也可以做朋友啊,你干吗把我删了,我们不是一个教室里共同奋斗的好伙伴吗!” “男女大脑构造不一样。”盛苒嘴角意味不明地一勾,“我们女生的世界里,前任不如狗。我为什么要让狗留在我的列表里。” “……” 白雾成霜,街边小贩渐渐开始结伴退去。夜色深沉,冷意往骨头里钻,站得久了,仿佛骨头都开始泛潮。 良久,沈湛揉揉鼻子,垂下眼:“行吧,我知道了。” “在你之前,我交过很多任女朋友……是事实。”他低声道,“我的理念一直是,趁着年轻多交几个朋友——直到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错。因为我的每一段恋爱都是很认真地在谈,我从没有同时脚踩几只船,也没有对她们不负责任。” 他顿了顿,“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来自‘被分手’的不确定性,也会伤害到对方。” 他望着她,放轻语气,好似哄诱:“但我可以改啊,你总不能因为一种‘可能性’,就对我盖棺定论吧?那会不会对我太不公平了?” 盛苒沉默半晌,叹口气。 她垂下眼,转移话题:“你手机在震。” 沈湛一本正经,看也不看就挂断:“跟你说着话呢,接什么接,让他去见鬼。” “……你还是接吧。”这大晚上,万一有什么急事。 “好吧,听你的。”沈湛长身玉立,一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闲闲地拨动屏幕。故作帅气,语气慵懒,“喂?” 话筒里风声破空,蒋林野的声音低沉而忍耐:“棠宁跟你在一起吗?” 沈湛愣了愣:“没有啊,怎么了?” “……我打她的电话,没有人接。” 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她说她会在九点前回来。 她从不撒谎。 “那不是很正常。”沈湛笑了,“她在ktv,估计是没听见。” 蒋林野略一沉默:“她跟谁在一起?” “齐越吧,好像许时萱也在?” 他声音一顿,呼吸陡然变重:“盛苒呢?” 像是在压抑怒气。 沈湛却没有察觉到,仍然笑嘻嘻:“盛苒跟我在一起啊哈哈哈哈。” “我也在附近。”蒋林野努力冷静,“咱们ktv碰个头。” “什么时候?” 雪越下越大。 他的声音隐含风暴:“现在。” *** 其实最开始,棠宁反应非常快。 几乎是被绊倒的瞬间,她的肩膀刚一碰到沙发,电光火石,就立即趁机借力侧翻,双腿向上,死死绞住了对方的上半身。 上位十字固,那男生甚至来不及反应。 她咬紧牙关手腕用力,下一刻,便听见关节折断的声音。 男生一声惨叫响彻包厢:“啊——!” 掰完就跑,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棠宁迅速放开他,就要往门口逃。 男生抱着手腕蜷成虾米,豆大的汗从额角滑落,一边呻吟一边喊:“抓、抓住她!别让她走出去!” 棠宁灵巧得像只小狐狸,可惜手还没碰到包厢门,就又被人揪住头发拽了回来。 头皮传来剧痛,她恨得咬牙切齿。 为什么沙发要离包厢门这么远!为什么! 但,这个姿势…… 她被拽着后退两步,眼角流光一闪,反手便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下意识地,她想给对方来个过肩摔。 可另一只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腰,她整个人就凌空而起。 惊恐的棠宁:“……?” 下一秒,她像麻袋似的被人扔出去,重重地撞上沙发,后脑勺嗡地一声。 她很快坐直,艰难地挥散眼前的重影,跟后来的男生面对面,才发现…… 对方的体型,是她的三倍。站在那儿,宛如一个绿巨人。 棠宁垮下脸。 这就算她学了盖世神功,也不可能打得过啊! 而且……颤巍巍地伸手数了数,她现在才意识到。 包厢里这个体型的男生,竟然占了将近一半。 “齐越,”棠宁惊了,“你是黑社会吗?” “我……”齐越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先前被她掰折了手腕的男生终于缓过劲儿,咧着嘴抬起头,阴森森地笑起来,打断他:“可以啊沈三,反应够快的?” 棠宁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打量他。 少年离她三步远,长着张她不认识的脸,高且瘦,手腕上缠一串佛珠。包厢内暖气足,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衣服空荡荡,笑起来有股邪气,眉眼里藏着狠劲儿。 ……流里流气。 棠宁愤怒地给他贴标签。 顿了顿,许光一又笑:“小齐少爷,人我都给你摁住了,你怎么磨磨蹭蹭的,爷们点儿啊!你不上我上了!” 齐越愣了愣,又拿起那杯酒。 凑近棠宁,他微微俯下身,将杯沿凑近她的唇。粉色的液体盈盈晃动,酒气扑鼻。 棠宁瞪大眼:“齐越你疯了?这都是些什么人?” 一看就不是他的朋友好吗!齐越平时那么乖,哪里突然冒出这么多社会青年的朋友! “我……”齐越有些犹豫,后半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把它喝了,我就带你走。” “你脑子坏了吗!”她挣扎不脱,吼他,“这什么鬼东西你就给我喝!” “稚子。”齐越的语气几近祈求,好像连他都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你喝了吧。” 情况危急到一定程度,挣扎就会变成一种本能。 他越凑越近,棠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屈膝高抬腿,击向他的下巴。 齐越下意识朝旁躲,手一歪,整杯酒都倾在她身上。 香气醉人,身旁的两个绿巨人好像也愣了愣,棠宁掐准这个空档,用力挣脱双臂,抄起桌上一瓶酒,用力朝包厢的门掷过去。 距离太远,她来不及跑过去。 但如果动静足够大,就能惊动门外的服务员。 这已经是下下策,酒瓶撞上玻璃门,发出一声巨响。可下一秒,她还是被人用力拽了回去。 肚子砰地一声撞上茶几,棠宁腿一软,几乎痛出泪。 她是吃多了吗,为什么要来参加今天的生日宴会。 在家里偷看蒋林野,都比参加这种鬼聚会好玩啊。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还在想。 她是不是答应过他,九点钟之前回去来着? 湿漉漉的小狐狸在茶几旁痛苦地蜷成团,许光一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他拖着受伤的手腕,嘴角一撇:“我以为沈三有多厉害呢,你也就这点儿能耐。” 目光相撞,少女故作凶恶,眼睛却明晰如晨星。 他“啧”了一声,笑:“纯情小少年就是喜欢这种初恋款,你们谁搭把手,刚刚那酒呢?” 棠宁眼都急红了。 齐越眼神一紧,立刻便想阻止:“你不要碰……” “她”字还未出口,一股疾风混着森气的寒,刮开包厢的门,迎面一拳,正正击到许光一脸上。 这一拳打得太用力,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几乎都被拳风推出去。 还没反应过来,另一条胳膊被人朝后一掰,手肘跟着也脱了节。 他抱头惨叫。 棠宁愣了一下,甫一回神,一件外套就从空中落下来。 大衣犹带余温,蒋林野在她面前蹲下,修长的手指落在领口,垂目帮她系好扣子,然后抬眼同她平视。 少年眉眼疏淡,下巴崩得很紧。他身上带着来自冬天的冷意,眼睫上仿佛积着新落的冰雪。 棠宁努力眨眨眼,伸手拽住他的毛衣。 像是怕他消失。 蒋林野缓了缓,呼吸仍然有些急。不知道是走得太快,还是情绪不稳。 她身上流动着可疑的酒气,他努力将声音放平,嗓子仍然发哑:“你喝了什么?” 她连忙摇头:“我什么都没喝。” 她看起来大条,原则问题上其实从没有马虎过。 平时在外面玩,哪怕只是出去接个电话、上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杯子里剩下的饮料也不会再碰。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下,别人端给她的酒——她失了智,都不会往嘴里送的。 “那很好。”蒋林野松口气,心中大石落地,手无意识地在她头顶揉了揉,“很乖。” 棠宁愣愣的,血槽瞬间清零。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她又开始犯迷糊。 他扶着她站起来,将她交给沈湛,低声问:“先跟沈湛回家,好不好?” 棠宁摸摸鼻尖,点点头。 少年叹息:“真听话。” 可她越听话,他越平息不了胸腔里的怒火。 “警察五分钟后到。”蒋林野转过身,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眼表,开始挽袖口。动作慢条斯理,优雅得像是要更衣,去参加一场晚宴。 “他们来之前,我们先解决一点私人问题。” 齐越站在角落里,还没反应过来。 被人兜头一拳,他身形一晃,鼻血就流了下来。 【第39章 想听真话】 冷月如钩,雪还在下,长街上人影寂寥。 出了ktv,冷风顺着领口灌进来,像只湿漉漉的手,在被酒浇湿的衣服上恶狠狠地游走。 棠宁被沈湛半推半抱地放上出租车,仍然有些恍惚,心头漂浮着一种混沌的脱力感。 她很久没有跟人打过架了,至少是在读高中之后。 小时候有两年,父亲不在身边,她无恶不作,张扬跋扈,以为已经打完了这辈子要打的架。 没想到还是遇到这种事,她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角光影飞快地流动,棠宁死死攥着沈湛的衣角,指甲嵌入掌心。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唇角发白,微不可察地发抖。 沈湛探头,拍拍前面的座位:“师傅,暖气能再开大点儿吗?” 司机将空调数值调高,暖气盈盈,在狭小的空气中迟缓地散开。 夜色低沉,fm里主播声线柔和,播报着一则嫌犯落网的夜间新闻,絮絮叨叨地讲,以这个嫌犯的杀人案为线索,拽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文物犯罪团伙,后续报道还在持续跟进…… 棠宁愣了很久,理智和体温相互交织,半晌才想起来:“我们走了,蒋林野怎么办?” 沈湛垂眼,轻声安抚:“给他一点信心,他会处理好今天的事。” 经过今天晚上,他才发现,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了解蒋林野。 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很少跟对方交流。贴着精英人设的高冷少年,大多数时候都平静得像没有情绪的神仙,对方清冷寡言,而他嬉皮笑脸,好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河。 可真正碰到棠宁的问题时,他才发现,蒋林野的情绪也会大起大落。平稳的气场好像被不可抗力干扰,即使努力保持平衡,他也能在对方眼里捕捉到藏不住的慌乱。 神仙被拉下神坛的样子……沈湛摸摸下巴,恶趣味地想。 看起来很有趣。 “总之今晚的事你先别管了,回去之后,赶紧洗澡换衣服,什么都别想,上床睡一觉。”于是他开始下结论,“等明天天亮了,再看事情兜不兜得住,要不要告诉叔叔和婶婶。” 雪花飞扬着,大片的冰晶砸在车玻璃上,隐隐有响声。 棠宁低着头,许久,轻轻摇了摇。 “我要等蒋林野回来。”她垂着眼,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我有很多话,还没有跟他说。” 不能等到明天。 天亮之后,她也许就没有勇气开口了。 *** 午夜过半,雪势慢慢小下来,屋顶积出厚厚的雪,天地万物一片银白。 车灯破开雪夜的薄雾,安静平稳地驶进别墅区。 一片黑暗里,钥匙声微微响动。 蒋林野动作很轻,他抖落肩头的湿气,推开门,默不作声地走进去,像一个高大的影子。路过沙发,身形微顿,他脚步僵了僵,又折回去。 借着壁灯微弱的光,他看清蜷在沙发一角的少女。她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有换,牛角扣大衣微微敞着口,莹润小巧的下巴藏在里面,双眼紧闭,睡得不太安稳,睫毛微颤,脸颊上浮着不太健康的红。 蒋林野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火,蹭地一声又燃起来。 他皱眉,沉声叫醒她:“去楼上睡。” 棠宁半梦半醒,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下意识朝他伸出双臂:“你回来了?” 她没有睡醒,声音软而糯,自带一股娇气。 蒋林野的身体微妙地绷紧,顿了顿,收回手:“你自己起来。” 棠宁昏昏沉沉地求抱抱,半晌,没有人搭理她。 她慢慢清醒过来。 眼中的轮廓逐渐清晰,壁灯光线柔和,少年坐在她身旁,距离不远不近,神情疏淡,身上散发着一股凛冽的寒气。不知道是外面带进来,还是眉眼中散发出来的。 棠宁慢慢坐直,舔舔唇:“今天晚上,谢谢你。” 蒋林野没有说话,浅褐色的眼瞳深不见底。 “我……我等你到现在,是因为……”她踌躇一下,咬牙道,“有一件事,很想亲口听你说。” 他抿唇,发出淡淡的鼻音:“嗯。” “我一个朋友,以前也在临市生活。”她语气缓慢,斟酌着,给骆亦卿编造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八婆的新身份,“他爸爸很喜欢买古董……尤其是古字画。” “但是后来有一次,他爸爸买、买到了高仿的赝品。”棠宁没有撒谎经验,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忍不住心虚地挠挠脸,“因为书画是从蒋家卖出去的,他觉得没有必要追究,可、可是……总之他没有追究!但他这人话多所以到处讲,搞得大家就都知道这件事了,然后又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所以我很想问问你,就是,就是……你们家到底……” 蒋林野安静地望着她,语气甚至有些随意:“哪一个朋友?” “你不认识。”他企图转移关注点,她不想让他得逞,“重点是,你家到底有没有在卖赝品……” 后半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她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好像自己正在贬损他,或者他的家人。 他也许会不开心。 蒋林野没有开口,透过壁灯暖黄的光线,他安静地打量她。 再看千百次,她依然跟他最初见她时没什么不同,眼睛明亮,眼珠澄净,眉梢积着长久以来充足的安全感堆砌出的海晏河清,笑起来时,是真正的阳春白雪。 天生好相貌,命都跟他不一样。 “棠宁。”良久,他移开视线,有些疲惫地叹息,“去休息吧。” 棠宁垂着眼,身形微微一僵。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蒋家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他以为是那是柔和的哄诱,可落到她耳朵里,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棠宁揪着袖子,有些讷讷,半晌,低低“哦”了一声。 然后站起身,垂眼道:“那我先去睡了,晚安。” 蒋林野默不作声,看着她转身上楼。棠宁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手扣在扶手上,走完最后一级,肩膀突然一塌。 她在楼梯口停住脚步。 凌晨三点,落地窗外积雪空明,室内寂静无声,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跳。 蒋林野微怔,心里一突。他当即起身,大跨步走上楼梯,扶住她的肩膀。 他默了默,哑声:“抬头。” 棠宁没有照做。 她低着头,沉默两秒。 毫无征兆地,一颗水珠从围巾里滚落,滑到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紧接着,又是一颗。 她哭得毫无声息,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沉默的指控。 “沈……”蒋林野突然慌了,喉头发干,“稚子。”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仿佛某种透明的宝藏。 蒋林野手足无措,很想伸手去接。 印象里,她大多数时候撒娇装傻,眼里清清亮亮的,也总带着三分藏不住的狡黠。总归是可爱居多,让人无奈之余,也愿意陪她演下去。 可时间久了他竟然忘记,她一直很清醒,也并不是铜墙铁壁。 今晚所有的事都像推倒多米诺骨牌的一只手,她的世界游走在雪崩边缘,可他毫无知觉,竟然成为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蒋林野胸口发闷:“你……你别哭。” 说着,就要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 棠宁肩膀微颤,垂着头朝后躲:“你放开我。”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语气,不让抽噎声从话语中漏出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我不了解你,可已经我很努力地去了解你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你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它确实跟我没有关系,可它跟你有关系啊。” …… 内容颠三倒四,她语无伦次。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最后一个字脱口时,棠宁的眼泪更汹涌地落下来,她几乎喘不上气。 蒋林野舌根发苦。 他始终态度不明,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父母让他对关系的终结感到恐惧,为了避免结束,他企图避免一切开始。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把事情搞砸了。现在的情况,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糟糕。 她在哭,因为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让他心碎。 他无措极了:“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应该怎么去照顾一个人。” 他打了齐越一顿,可这一点儿都没有疏解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怒气。 他心里有一头困兽,好像随时叫嚣着要冲破牢笼,撕碎他本就稀缺的理智。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且,你不会喜欢……” 那个完整的,真实的我。 因为我也恨他。 所以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不希望你了解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根本就没有试过!”棠宁突然很生气,猛地抬起头,眼圈发红,“你凭什么这样想我,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根本就不在乎……” 他目光沉静而挣扎,她突然止住话茬。 棠宁把脸埋进手掌内,颓然地深呼吸,努力平静情绪。 “对不起……拜托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她突然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现在的蒋林野,已经比过去有了太多的耐心。 即使他依然脾气坏,可他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不停地拒绝她。 她却得寸进尺,永远想要更多。想要了解他,希望他把他的想法主动告诉她。现在连他这种故作平静的、忍耐的语气,她都难以忍受。她像一个歇斯底里,无理取闹的人。 “我……我今晚可能是脑子坏掉了,我去冷静一下。” 她以为,天亮之后人就会失去说真话的勇气,可是现实状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她控制不住,看见他就想哭。 最难过的是,哪怕他已经让她难过到这个地步,她还是不想放弃他。 诗人把爱描述成性,婚姻,清晨六点钟的吻。 可是不是的,爱是示弱,是摇尾乞怜,是一种让人无能为力的命中注定。是我看到他的时候无可奈何,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我本来胜券在握兵多将广,却只能弃甲投戈缴械投降。 我别无他法。 只想束戈卷甲。 “你,你回去吧。”她吸吸鼻子,飞快地眨眨眼,消除掉睫毛上的水汽,“我也回去,等我……我清醒一点。” 说着,她后退一步,将肩膀从他手中脱离出来。 蒋林野拽住她,声音几近祈求:“你不会想听真话的。” 棠宁不再说话,转身就要走。 可他没有松手,死死拽着她。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如果现在放开她,她再也不会回来。 情况不会更糟糕了。 “棠宁。” 他决定说实话。 声音发哑,有种平静的绝望:“我想上你。” 夜色蔓延,忍冬枝头白雪堆积,空气里流动着死亡般的沉寂。 脑子里轰地一声,棠宁触电似的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他眼神幽暗,神情认真,好像真的不是在瞎说。 她一慌,立刻便想将手抽出来:“你……你放开我!” 蒋林野下意识地手一松,棠宁凭着这股惯性,腿一软,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脑袋“砰”地撞上茶几。 她眼前一黑。 【第40章 三年起步】 夜色沉寂,棠家灯火通明,一片混乱。 棠宁迷迷糊糊,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急切清越,一声声落在耳边。可她头疼欲裂,混混沌沌,睁不开眼。 仿佛坠入深海,流入耳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她一会儿听见沈爸爸在咆哮,一会儿听见陌生的声音,说要再测一测体温。下一刻,头碰到枕头,轻飘飘地撞入一团柔软的棉絮,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前一晚大雪袭城,今天天光格外明朗。灰色的空中挂着一轮蛋黄似的太阳,光线薄薄的,好像笼着一层白霜。 棠宁动动手指,手背传来一阵微妙的刺痛感。 单人病房很安静,阳光在白色的窗帘下游移。 她皱皱眉,睁开眼,视线顺着手背向上。一片光晕里,目光渐渐明晰,薄而透的光柱从输液瓶中穿过,从刻度来看,药物还剩一半。 她看着,发了会儿呆。 理智缓慢回流,她迟缓地舔舔唇。 ……为什么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人坐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痛苦地阐述自己的罪孽,跟她道歉,求她原谅。 这不符合基本法,她要提出控诉。 下一秒,病房门锁一声轻响。 沈湛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正对上她一眨不眨,亮晶晶的眼。 他微怔,嘴角一勾:“醒了?” 说着,放下外卖盒子和外涂的药膏。 棠宁视线扫了扫,确认他身后没有别人。忍了忍,没忍住:“蒋林野呢?” 他去哪了。 她还没有原谅他呢,怎么还不过来磕头认错。 “急什么,楼上做手术呢。”沈湛走过来,帮她调点滴,“你一直不醒,再等下去他胳膊就要残废了,医生看不下去,才让他先去处理的。” “受伤的不是我吗?他做什么手术?”棠宁一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我,我爸把他的胳膊打折了?” “……你失忆了?”沈湛手一顿,感到莫名其妙,“他自己摔的啊。” 不可否认的是,重击撞到头,确实会造成短时间的失忆。 棠宁有些茫然,纠结地抱住被子,她努力地回忆。 昨晚发生了什么? 蒋林野说了不得了的话,她意识混沌,下意识便想跑,身体朝后一倾就失去了平衡。可他反应很快,当即便伸出手来想要拽她,却被她带着一同滚下了楼梯。 棠宁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后脑勺。 ——后脑完好无损,因为她摔下去的时候,蒋林野用胳膊死死护住了她的头。 她受伤的地方在额前,因为她猝不及防被一个声称想上自己的人抱住,惊慌失措地想推开他,脑袋滚一圈便撞上了茶几。 “……” 她痛苦地缩进被窝,这还不如失忆……蒋林野会不会以为她讨厌他啊! 可是,昨天晚上事发也太突然了,在那种情况下,谁还能保持冷静啊! “你饿不饿?”见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崩溃,沈湛好笑,“吃东西吗?” 棠宁缩成团,鹌鹑似的摇头。 她好心塞,吃不下。 “我其实很好奇,特别很想采访一下你们两个。”沈湛在她身旁坐下,笑意飞扬,“怎么才能把彼此搞得这么惨,宛如在演苦情剧?” 昨天他睡到后半夜,听见动静爬起来时,一推门,就看见棠宁被蒋林野抱在怀里,已经陷入了昏迷。他的小堂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头发凌乱,衣服半湿半干,血从额角流下来,跟满脸泪痕交织在一起。 要多惨有多惨。 最可怕的是蒋林野。 他就像是被召唤了第二人格,以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愣是用他移位骨折的胳膊,一路把她抱进了医院。 他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目瞪口呆,感天动地。 棠宁呵呵:“天知道,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他谈谈人生。”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表情,委屈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怎么都憋不住。 但是……“怎么没看见我爸妈?” “婶婶回家帮你拿换洗衣物,叔叔去齐家骂人了。” “……” 所以那不是她的幻觉,齐爸爸昨晚确实勃然大怒,响亮地骂了很久的脏话,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齐越。 思绪转一圈,棠宁舔舔唇:“我这输液,输的是什么?” “消炎药。”沈湛答,“你昨晚有点发烧。” “不输了,我现在好得很。”说着,她爬起来,按铃打算叫护士来拔针,“帮我叫个车,我也去齐家。我去跟齐越的爸爸分享一下,他的宝贝儿子,交了群什么朋友。” 齐越性子绵软,家里其实是从政的。齐爸爸有铁腕,为人磊落正直,她必须让他体会一下,问题的严重性。 按照他爸爸的性格……应该能打得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更重要的是……”她掏出镜子,扒拉一下刘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一些,“我得趁着这一次,去向齐叔叔要一个人情。” “万一以后蒋林野情难自禁,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她想到昨晚他说的话,绝望地沉默了一阵,认真道,“让他法外开恩,尽量少判两年。” *** 欢愉背后,必有惩罚。 ——这是蒋林野十八年来悟出的,唯一的人生道理。 手术不是全麻,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骨科宛如施工队,护工推着他出手术室,走廊上飘满电钻声。 他特地绕路,到走廊末端的病房看了一眼。 单人病房小而安静,输液架上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床上没有人,被子团成空荡荡的窝,小几上还放着没有拆开的粥和点心。 ……她走了。 他垂下眼,按亮手机屏幕,消息栏有一条未读。 他微怔,立刻点开。 ——[我回去给你们拿换洗的衣物,顺路煲个汤。你做完手术之后别乱跑,乖一点呀,我晚饭前回来看你。^ ^] 发件人的备注是白阿姨。 ……不是她。 蒋林野胸口发闷,放下手机。 她一定不想理他了,在他说了那种话之后。也许是他得意了太久……所以老天要收回去一点儿。 护工离开之后,蒋林野在窗前坐下,愣了一会儿,心里又不受控制地浮起茫然。 直到昨晚他都以为,只要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要不让她了解那个连他也不喜欢的自己,他就能很好地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他依然每天都能看到她,默不作声地留在她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藏得好好的。 可她抛来一个难题。 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无论他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离他而去。 他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的结局下了一个并不乐观的预告。而这个预告,在他手里逐渐化形,最终成为事实。 蒋林野垂下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屏幕。 下一秒,它竟然还真的震起来。 看也不看立刻按绿键,他平复一下呼吸,才低声问:“您好?” 他嗓音发哑,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不及待。 可电话那头的人几句话,便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阳光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残影,麻药药效还没有过,蒋林野的手臂放在身侧,半边肩膀都没有感觉。 迟迟挂断电话,脑海里还在回悬警官刚刚说的话。 ——嫌犯落网了,但案子没完。 ——你有空的时候,再来趟警局。 蒋林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个留在棠家的理由。 今后……不,也许是一直以来,她并不需要被他保护,或者照顾。 何况,昨晚之后……蒋林野舌根发苦。 她一定对他也…… “天呐蒋林野,你是猫头鹰吗,为什么总是不开灯?” 下一秒,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 “我开灯了哦?没有灯我看不见你在哪……”棠宁试探着问,“你会不会被亮瞎?” 蒋林野愣了愣,这次竟然反应出奇快:“你开。” 下一刻,白色灯光倾落,一室亮堂。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去适应流泻的光。 “你什么时候做完了手术?都不给我们发条消息。”棠宁大步走进来,放下保温盒,“你一定也饿了吧,妈妈煲了汤,我替她带过来了。” 蒋林野不说话,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她换了衣服,也重新梳理了长发,乌黑的鱼骨辫垂在肩头,柔软服帖,全然不见前夜的狼狈。额头上还缠着未拆的绷带,下巴像是瘦了一点点,肤色被纱布衬得更白,又平添了几分病弱气。 蒋林野喉结滚动,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把她弄成这副样子,她依然没有离开他,这和他十八年的认知都不相符。 也或许……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棠宁毫无所觉,低着头拆保温盒:“外面超级冷,昨天下了好大的雪啊,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化雪。我记得课本上说,化雪比下雪冷……” 她没有戴围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也许有一点冷…… “你要不要躺下?我们可以床上聊。”他突然发声,一本正经地打断她,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些哑。 棠宁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他想法很简单,如果她坐过来,离得近一点,坐到他身边,他就可以把他的被子分给她……把她裹成一个温暖的寿司卷,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稍微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都要窒息了。 可空气陷入了死寂。 “蒋林野。”棠宁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才今天才刚看过刑法,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 蒋林野默了默,耳根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提到这件事,他又觉得很抱歉,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个下流的败类,“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 她眨眨眼:“你说哪一件?” 他哑声:“每一件。” 棠宁愣了愣,仿佛受了委屈,睁圆眼警告他:“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他顿了顿,依言照做,舌根发苦,“对你有,脖子以下的想法。” “为什么!”棠宁炸了,“你疯了吗!这件事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道歉,是因为你瞒了我很多事,还撒谎骗我,说什么你家有那种谈恋爱就必须结婚的破家规!” “结果你跟我说这个!”她吼,“这是你所有需要道歉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一条了,好吗!” 【第41章 神的指示】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棠宁有些晕,手在额头旁虚扶一把:“你不要气我,我头疼。” 蒋林野赶紧扶住她,让她坐下。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散发着从屋外带进来的凉气。 他微怔,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可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你让我说的。” 棠宁气得像只河豚:“我让你说这个了吗?你这个人,连道歉都道得这么没有诚意,情商低得令人发指。” “……”为什么又骂他。 “我说的是你撒谎的事,你直到现在,还是不愿意主动告诉我,任何跟你有关的事。”她微微皱眉,桃花眼里光芒四溢,“挤一点说一点,有时候挤还挤不出来,你是一支快用完了的牙膏吗?” 蒋林野有些无措,舌尖抵住上颚。 怎么躲都躲不过……迟早还是会被她发现,被她戳开。 他沉默半晌,苦笑:“你想听什么?” 棠宁想了想,舔舔唇:“我们昨晚说到一半,我那个朋友的事——那是真的吗?”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是真的。” 带点儿破罐破摔的味道。 “你的朋友说得对。”他微微垂眼,语气平直,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蒋家现在只剩一个空壳子……不,很多年前起,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从他有记忆起,蒋家就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窘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几代巨大而雄厚的财力只活在传说里,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是靠着变卖地产,也撑了很多年。 “至于变卖古董字画……我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了。”说是附庸风雅也好,真正喜爱也好,蒋家祖上留下的书画藏品大多是孤品,昂贵而骄矜,越是洛阳纸贵,越被贵胄们喜爱。 “虽然他们喜欢,也乐得把随便一副字都炒出天价。”蒋林野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意味不明,“可是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不是真品。” 至于是不是真品,也许不重要。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个可以用来吹嘘的名号,那个失传已久的印鉴,那个如雷贯耳的书法家的题跋。 赝品能被做得多逼真? 蒋林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他拜周有恒为师,第一堂课教他临帖,老师看来看去,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临摹,可以临得跟原作一模一样?” 人的笔迹受着笔力度、墨迹深浅的影响,很难如出一辙。同样的字体,由两个人来写,哪怕用硫酸纸放在上面照着原先的轮廓描红,都不可能分毫不差。 可是他能。 他过目不忘,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天赋。见到一幅字的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纸张、笔墨、印鉴材质与湿度。 ——然后一点儿不差地伪造出来。 棠宁目瞪口呆。 她很想问问,蒋林野能不能伪造出大额支票。这个技能,听起来太让人想犯罪了。 “可是,有这种技能不是很好吗?”她不解,“普通人想要都得不到,你干吗这么苦大仇深。” 还一直藏着掖着。 蒋林野移开视线,垂着眼沉吟半晌,好像低低笑了一声:“问题是,拿这个去赚钱呢?” 同样几百几千万,可这个性价比,远比卖房子要高得多。 棠宁眨眨眼。 “我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妈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他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做这样一件,偷梁换柱的事。 “问题是……”他抿唇,“我一点儿都不想。” 这是一种欺骗,又仿佛亵渎。 更早一些时候,家中老人教他遵守家规,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到的从来是仁义礼智、不欺暗室。可他所在做的每件事,都与认知不符。 他挣扎而矛盾。 棠宁无辜地眨眨眼:“你可以拒绝啊,不能跟父母好好沟通吗?” 蒋林野舌尖抵住上颚,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他有些颓然:“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的家庭,跟你不太一样。” 他斟酌,“在我家,长辈是绝对的权威,不可以忤逆。” 棠宁眼神清澈,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像条乖巧的小萨摩。 他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解释,“你见过竹枝吗?那种,春天发芽的,尖尖细细的绿色植物……”他努力让形容显得贴切,“打起来不会留疤。” 韧性又不失力度,挥下来时耳边有破空声,落到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也是细细的,像连绵的雨。 “可我其实……”他声音发闷,“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父母很少用戒尺,植物的用途其实更广。 比如刚刚开始学写字、总也握不好笔时,再比如做作业时不自觉地低头、背脊慢慢躬下去时。 竹枝的反应永远很及时,未必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可心理战术永远占上风。 经年累月,他沉默着,成为一头被驯服的兽。 棠宁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有点儿热。 她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我能的,能理解。” “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也生在一个那样的家庭里。” 外表光鲜,背地里鸡毛蒜皮,兄弟姐妹每笔账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辈分等级鲜明,大家长高高在上,制定一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小的时候……有两年,我爸出国不在身边,我就跟我妈回她家住了一小段时间。”她有些心虚,挠挠头,“嗯……咳,后来……后来那群亲戚惹怒了我,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蒋林野眼神十分微妙。 他在心里掂量,她的“惹怒”,究竟哪种层级。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棠宁超级无辜,“我只是吃着饭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而已!他们就让我跪祠堂……我的天有没有搞错!二十一世纪!这么封建是疯了吗!我那年都十四岁了!青春期少女不要面子的吗!” 蒋林野失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背。 其实他也跪过,但他不打算说。 “不过……”他企图转移话题,“白阿姨现在很开心。” “因为她有我爸爸呀……”棠宁快乐地嘟囔,“我爸爸很正常也很开明,他对她很好,我很喜欢我爸爸。” “等等,我也对你很好!”下一秒,她突然抬起头,画风急转,“可你却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三番五次地拒绝我。” “……” “你是不是觉得,你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家族秘密。”棠宁很严肃,“你的家像一个黑洞,吸走你所有精力,使你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 听起来好苏啊,他仿佛黑道总裁文里背负血海深仇的家族弃子。 蒋林野梗了一下:“……不是。” “我……我有很多缺点。”他顿了顿,嗓音发哑,说得很艰难,“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会被人讨厌。” 所以,他宁愿把她所有的行为归结于心血来潮,甚至怜悯,都不敢认为她喜欢他。 因为连他也不喜欢他自己。 “但是,”棠宁皱眉想了半天,无法理解,“你有什么缺点?” 他明明不抽烟喝酒不闹事打架,成绩好,颜值高,人品上也没什么污点。 ——等等。 突然想到什么,棠宁有些震惊,目光迟疑地向下移,移到他被被子覆盖的地方。 蒋林野:“……”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她:“我给你一个来自男人的忠告,不要一直惦记异性的这个部位。” 棠宁心虚地摸摸鼻子:“那,那是因为什么?” 他停了停,声线涩然:“我没有桃花眼。” “……” “不会写史诗。” “……” “身上没有薄荷的味道。” “……” “而且,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天赋。”他说着,神情又变得茫然,“其他人都没有……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大概被诅咒过。” 棠宁目瞪口呆,眼神从好奇,慢慢转为震惊,再到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会认为,这些都是缺点? 她喘不上气。 长久以来,在她的印象里,江连阙傻不拉几,沈湛吊儿郎当,骆亦卿总是闲闲的,偶尔大惊小怪,像只上蹿下跳的猴。 可蒋林野不一样,他永远寡言而隐忍。 像燃烧的冰,或沉默的海。他好像永远比同龄人,少一点点少年气。 他小心得过分,连“你喜不喜欢我”,都不敢直接问。一句话在心里滚无数遍,脱口变成一句不痛不痒的—— “你很在意我吗?” 永远留着三分余地,总以为她会摇头。 棠宁心情很复杂,轻声道:“那不是缺点。” 那是礼物。 “可我父母,是因此而去世的。”他垂下眼,“他们出意外那天……原本,是要去跟一个买家做一场交易。”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这种多余的能力……”他说,“我的父母也许还活着。”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是的!”棠宁打断他,“你的父母会出事,是因为贪心和懒惰,跟你没有关系!” “虽然我平时也经常把锅推给你……”他蠢得让她心疼,“但你能不能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语气急迫,嗓子几乎破了音。 蒋林野迟疑地皱皱眉:“是这样吗?可我的心理咨询师,跟我说……‘也许是因为,你不配’。” 父母刚刚去世的时候,他的情绪积压到崩溃的边缘,在警局做量表,心理指数几乎项项超标。 量表比不上专业测定,且能测定的情绪时间段很有限。他自认为没有上升到药物治疗的级别,就选择了心理咨询。 大多数时候,他陈述,咨询师只是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让谈话能够进行下去。 他说得很艰难,仿佛把十八年来所有的困扰一次性倾吐完,每每讲到无法进行的地方,他望着窗外透亮的天,沉重地深呼吸。 如同涸辙之鲋。 离开临市之前,他最后一次问:“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吗?” 咨询师想了很久,反问:“你相信宿命论吗?” 他不愿承认自己技艺不精,将话说得十分委婉:“也许你命里没有,或不配得到。” 也许你天生不被祝福,天生不配快乐。 他沉默了很久,恍然:“啊……是这样。” 失败的心理咨询像无用的刮骨疗毒,他遭受二次酷刑,也在心里彻底否认了“倾诉”的意义。 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还会有惩罚。 那一次在天文台研究所,他看着棠宁和盛苒离开,将自己的手掌也放了上去。 秋风扫落叶,巨大的落地窗外树木成荫,科技馆内空无一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站了很久,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她。” 话出口的同时,仪器瞬间过电,蓝色的光在透明的球体上游移一圈,集中地击向手掌。 掌心酥酥麻麻,他却迟迟没有放开手。 他想,那是神的指示,也是神的惩罚。 他喜欢什么,就会想要靠近什么。可一旦靠近,那件事物就会离他而去。 命中命中,越美丽越不可碰。 棠宁听得气急败坏,嗓子急得破了音:“你找的什么弱智咨询师!” 怎么能给病人这种心理暗示!明明他已经够消极了啊。 棠宁简直想再哭一场。 “你的咨询师,还跟你说什么了?” 蒋林野垂眼看她:“他说,我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性格缺陷会阻碍亲密关系的建立……也许无法修复,终生如此。” 换句话说,他大概率会孤独终老。 棠宁气得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垃圾咨询师?他寻求抚慰,却被一遍又一遍地伤害。 “那就不修复。”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 白色的灯光从她耳朵边倾泻,如同温暖的流水。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不喜欢史诗,桃花眼我已经有了,至于最后一项……你从没问过,我也就没说过。”她深呼吸,“我喜欢你,远远胜过喜欢薄荷。” 蒋林野一愣。 “也许……也许不止。” “我还喜欢吃热牛奶上面那层皮,喜欢闻橘子皮的香气,喜欢狄更斯书里的句子。”她吸吸鼻子,眼神明亮认真,“但是,我喜欢你的程度,胜过喜欢它们所有所有的总和。” “不管怎么样,都喜欢你……” “最喜欢你。” 蒋林野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好像在这一刻死去,又在下一秒醒过来。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在对他说,如果你成绩不好,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你输掉比赛,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你不听话,就没有人喜欢你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就算你不完美,我也想亲吻你的伤痕。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半晌,声音低哑,仿佛咳珠唾玉,每个字都咬得艰难: “我也是。” “喜欢你……” “最喜欢你。” 比你喜欢我,早很多很多。 棠宁非常动容。 然后她说:“行吧,那你把手伸好。” 蒋林野一愣:“……干吗。” “报仇。”她语调轻松,开始捋袖子,“上一次体检,你打我那一下,我要还回来。” 蒋林野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件事。 “……已经很久了。”她真的非常记仇。 棠宁笑眯眯,从包里抽出一个小笔袋。 他猜测,她是要抽钢尺。 “知道你怕疼,我轻点儿打。” 蒋林野莫可奈何地沉默两秒,移开视线,认输一般地伸出手。 他皮肤很白,手背上交织着淡蓝色毛细血管。 她兴奋地接过来,捧进手中。 蒋林野由着她搓手,若有所思地想, 以后,他一定管不住她……他可能会被家暴。 下一秒,毫无防备地,手背一软,温热的气息一触即离。 他猛地睁大眼。 脑子里轰然一声,天塌地陷。 白色的灯光下,棠宁看看他手背上的唇印,满意地擦擦唇角的口红,“盖完章——” 蒋林野不敢动,屏住呼吸。 天长地久,好像就这一个瞬间。 她心满意足,像只抖着胡子得意洋洋的小猫:“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第42章 你疼不疼】 棠宁用光速提出申请,把自己的病床挪进了蒋林野的病房。 病床带轮子,推起来特别方便。 这次不仅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甚至成了室友。两张床的距离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半个手臂。 她十分感慨:“哎呀,想不到我离你最近的一次,竟然是在医院里。” 蒋林野咬牙切齿:“棠宁。” 鹌鹑少女脖子一缩,很无辜:“骨科病房这么紧,给人家医院腾点儿地方出来嘛。” 他不说话,眼神微沉,充满警告的意味。 “而且,你想想啊。”她舔舔唇,“万一你半夜觉得肩膀疼,我就睡在你旁边……呸,我离你离得近,还可以讲故事给你听。”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盛满笑意,狡黠灵动,像一只雀跃的小鹿。 蒋林野舌尖抵住上颚,沉思片刻,想出个办法:“这样,我们来做一个约定,明确具体地规定一下,哪些事情是高压线,在你成年之前不可以做。” “那很快的,”棠宁不以为意,“下学期开学就是成年礼了。” 明里附中每年三月,都要为高三备考生进行一次集体的成年礼。 既是前十八年的回顾,也是对未来的祝福。 他不急不缓,打断她的小兴奋:“我说的是二十岁那个‘成年’。” “……”棠宁震惊地抬起头,“蒋林野,刑法里十六岁以上的都是妇女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只知道,二十岁才能领证。 “那……”棠宁心塞地摆摆手,委屈巴巴地退后几步,“那你不用跟我讲你的高压线了,我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肯定不让亲不让抱。” “嗯。” 他竟然云淡风轻地说……“嗯”?! “广电的走狗!”棠宁想来想去想不到骂人的话,恼羞成怒。 “那你自己在这里住吧,我把我的床推走。”她伤心地吸吸鼻子,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自己的病例,“我把毛巾留给你,你晚上麻醉药效过了之后要是觉得疼,就自己眼含热泪地咬着毛巾死扛,躺在床上辗转呻吟,孤单寂寞地望着天边直到天空翻起鱼肚白,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 “……”蒋林野一言难尽,无法想象她描述的画面。 棠宁磨磨蹭蹭,把床挪出来一点点,余光见他毫不动弹,心里沮丧透了。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小声的:“你稍微主动一点能死吗……” 蒋林野微怔,神色旋即软下来。 他看她一脸纠结,下意识地觉得,应该哄哄她。 可是他从没学过……怎么哄女生。 犹豫一下,他轻声提醒:“你口红没有擦干净。” 棠宁愤怒地擦擦嘴角。 白皙的手背从嘴角用力拭过,残留的西柚色印痕又被抹掉大半。 “……还是没有擦净。” 棠宁气得想踢他:“不擦了!” 一遇到问题就转移话题,他是鹌鹑吗! 少女气鼓鼓,像只愤怒的小狐狸,尾巴都气得炸了毛。 蒋林野心里好笑。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他突然躬下身,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指腹用力,轻而缓地从她唇角擦过。 余温尚存,他的手骨节分明,带走最后一点点红印。 然后——落在自己唇上。 他停顿了很久。 光线从眼前筛落,他微微阖着眼,压在唇瓣上的两指修长漂亮,像是在感受某一种转瞬即逝的气息。 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棠宁睁大眼,屏住呼吸。 许久,他放开手指。 “我总觉得,太早把这些事做掉……也许对你不太好。”蒋林野有些局促,眼底却流动着藏不住的温和,“我怕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成年以后清醒了,又后悔,来找我寻仇。” 棠宁刚想反驳,就听他又道—— “不过,这样你就可以当做……” 少年耳根有些红,灯光映在他白皙的脖颈间,声音低哑,闷闷的。 “我们已经亲过了。” *** 棠宁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后半夜,蒋林野还真的被疼醒了。 他这些年疼的次数多,已经对痛感不再那么敏感。可麻药药效一过,体内的痛感细胞们好像也在一瞬间跟着活了过来,呼朋引伴地叫嚣着疼,带来的痛感排山倒海。 夜色深沉,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光线盈盈的小夜灯,是棠宁从家里带来的。灯盏做成了蜗牛的形状,向空气中喷撒加湿水雾,带着玫瑰香薰的气息暗暗浮动。 蒋林野半边身体都快要疼得失去感觉,他借着微弱的灯光,盯着棠宁看。 灯光昏昧,少女的眼睫长而卷翘,下巴小巧,皮肤白皙,漂亮得好像一幅画。 她睡相极佳,躲进被窝就不再动弹,呼吸平稳,如水的长发散在白色的枕头上,好像流动的绸缎。 蒋林野喉结滚动,忍了忍,没忍住。 伸出一只手,帮她把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塞进被窝。 病房里开着空调,即使不盖被子,也不会觉得冷。 可他太疼……需要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没想到就这么轻微的动作,还是把棠宁惊醒了。她睫毛微颤,眼睛还没睁开,就低声问:“你疼吗……” 好像是潜意识的反应,一直在等他麻药的劲儿过去。 然后爬起来,好好安慰他。 蒋林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疼。” 她迷迷糊糊:“说实话。” 蒋林野:“……” 所以,她半梦半醒,也觉得他再骗她。 他突然有些挫败,决定认输:“……疼。” “那,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讲了两句话,棠宁好像稍微清醒点儿了。她动动肩膀,慵懒地睁开一只眼,半醒不醒地,桃花眼亮晶晶,“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公主……嗯,她貌美无双,英勇无敌,能上青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每年都斩获很多恶龙的首级,挂在城墙上供人观瞻。” “……”蒋林野不想听了。 这个故事,开端就很奇怪啊! “有她在,王国的治安特别好。”棠宁小声打个哈欠,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的,“虽然这样的生活很没意思,但过日子嘛,谁不是瞎过呢。就这样啊,一天一天又一天……突然!她遇见了生命中的真爱!” 蒋林野安静地听。 小蜗牛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眼底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和。 “公主的真爱,当然是小王子啦。这个小王子呀,长得特别特别好看,霹雳无敌地美艳动人,好看得让人想犯罪……公主生气地想——‘世界上竟然有比我好看的人,我要把他绑架回去!’” “……”蒋林野有些迟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他是不是应该给她故事中的主角……寻找一下生活原型。 “但公主很快就发现,小王子活得并不开心。”她娓娓道来,编得跟真的一样,“因为小王子每天坐在阁楼上绣花,其实都是哭着绣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流在地上,就会变成珍珠和钻石,被狠心的姑姑拿去卖。” “……” 哦,那小王子应该不是他,他不会绣花,眼泪也不会变成宝藏。 蒋林野微笑。 “公主心疼坏了,决定救他脱离苦海,于是暴打他的家人,把他带离了那座吃人的古堡。” 说到这里,棠宁很陶醉。 就在他以为她要拿出经典结局“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时,画风急转直下,棠宁突然道: “可就在小王子脱离了家人的管束之后,他性情大变,不听公主的话,开始放肆地熬夜!” “……” “他疯狂地失眠,一宿一宿地不睡觉,还拉着公主讲故事,不让她睡!美丽的公主也被熬出了黑眼圈和鱼尾纹,她急坏了,到处寻求民间良方,宫殿里一时之间挤满了各国代购!” “……” “可是还是她太天真了!”她闭着眼讲故事,语气还很悲怆,“熬夜丧失的胶原蛋白,哪里是面膜和精华能补回来的呀——她,一代妖姬,终于变成了一个苍老的丑东西!” “……”蒋林野心情非常复杂。 他很后悔,他就不该给她拉被子…… 僵在原地,半晌,没听见后文。 他忍不住,低声问:“然后呢?” “然后公主没忍住,就……”棠宁迷迷糊糊,声音又软又糯,“就告诉他……” 蒋林野地听着,还是没听见结局,只听见沉稳的呼吸。 他转眼看过去,她的头歪在枕头上一动不动,胸腔微微起伏,大概是又睡了过去。 少女下巴白净,眼睫密如蝉翼。团在被窝里,像一只盖着大尾巴的小松鼠。 窗外又开始飘雪,砸在玻璃上,隐隐作响。 蒋林野盯着她看了一阵,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小声响起,温柔而低沉—— “然后公主没忍住,就告诉他:你看,生活把你熬老,把我也熬老了。” “我们两个谁也没能逃过岁月,跑过时间。” “你脸上的皱纹真不好看,可我戴上老花眼镜,挨得近了再仔细看看,才发现——” “呀,你老了之后,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年轻时眼光真好,你现在,原来成了这么个可爱的老家伙呀。” 不知道是他声音太低,还是她真的累坏了,睡得很沉。 他一字一句不疾不徐,最后一句话,眼神落回她身上。 他看了她很久,低低道: “年轻时也可爱。” 怎么都可爱。 我上天入地,就只喜欢你。 *** 棠宁受的是皮肉伤,出院很早。蒋林野却一直在医院住到年后。 期间齐爸爸带着伤痕累累的齐越来过一趟,打的旗号是道歉,但棠宁不想见他,打发走了。 那时候,她正在病房里削平果。 娇生惯养的小女孩,连水果都没有亲自切过,放在手里,满地都是削断的果皮。 蒋林野看不下去:“我自己来吧。” “你是一个残疾人!”棠宁睁大眼,“怎么能让你干这种粗活!” 他默了默,换个说法:“……我削给你吃。” 棠宁立刻羞涩地交出苹果:“好的。” 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他接过来,用不太能发力的那只手拿着苹果,另一只手旋转刀锋,果皮薄而均匀地从刀下流出。 棠宁看得呆了。 这个人明明连早餐都不会做,刀工竟然这么好。 去完皮,他把苹果切成小块倒进透明饭盒,撕开一盒酸奶,也跟着倒进去。 棠宁披着件大大的格子披风,半个人都裹里面,大眼睛眨啊眨:“这算水果沙拉吗?” 他将牙签递到她面前:“嗯。”勉强算吧。 他只是觉得,她那么挑剔,不给点儿别的甜头,可能连苹果都不愿意吃。 棠宁垂着眼,睫毛抖动,细声细气:“连草莓都没有……你就拿这种低贱的水果做沙拉,敷衍我。” “……”蒋林野的手停在半空,突然有点儿想不起来,今天最开始,到底是谁说要给谁削水果来着? 他沉吟片刻,咨询她的意见:“我现在去给你买盒草莓?” 他好像认真了,棠宁赶紧接过饭盒:“不用,我只是戏瘾上来了。” “……” 苹果沙拉酸酸甜甜,她一边吃一边提醒他:“以后我再这样,你记得陪我演。” “……” 他正心情复杂,下一刻,牙签戳着苹果,举到眼前。 他沉默了一下,抬眼看她,眼神似笑非笑。 棠宁从没干过这么小女生的事,正心虚。 就听他问:“我现在是不是需要配合你,演一个手不能提的残疾人?” 她想都没想,摇头:“不是。” 顿了顿,又补充:“你应该演一个,连被人喂东西都要忍不住从小姑娘身上揩油的,老流氓。” 【第43章 确实禽兽】 四下寂静,温凉的阳光在房间内流动。 蒋林野默不作声,眼前的少女眼睛清澈,神情无辜而严肃,又带着点儿“你不亲我就打你”的嚣张。 可爱得令人发指……他看着看着,眼底浮起几分笑意。 下一刻,他微微垂首,没有理会苹果,稍稍偏头,薄唇辗转着,落到她的手指上。 握着牙签的手纤长白皙,阳光照上来时温润可爱,如同价值连城的美玉。 他不想放开。 棠宁愣愣的,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吻得轻缓而理智,翻来覆去,仔仔细细,仿佛在压抑某种于表层之下流动的情绪,用慢动作来掩饰真实想法。 可棠宁觉得,非常……色气。 她耳根蹭地一红。 她突然后悔了,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 蒋林野一乐,咬住苹果。棠宁腿一软,差点儿跌进他怀里。 他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的人设,不是老流氓吗?” 哪有这么色气的流氓! 她脸颊发烫,正飞快地思考反击方案,就听病房门嘭地一声响,盛苒清亮的声音响起来:“我来看你啦棠宁!” 盛苒突然噤声。 因为一进病房,她就看见蒋林野拽着棠宁的手,眼角笑意还没有收,似笑非笑,温柔得跟她记忆里判若两人。而棠宁膝盖微曲,半跪在床榻前,披风被扯开了大半,眼睛亮得出奇,耳根红成霞影,神情明明恼羞成怒,看起来却只能让人想到娇羞。 如果她不是在做梦……盛苒掐了自己一把。 那这一定是个平行空间,生活着她从没见过的蒋林野和棠宁。 “打扰了,我好像不小心走进了时空裂缝。”盛苒干脆果断地捂住脸,转身出门,“不过我瞎了很多年了,你们不用在意我,请继续。” 沈湛后脚一进门,就听见她这么说自己,忍不住微微皱眉:“别乱说话。” 盛苒立刻怼他:“我不瞎的话,怎么会看上你?” 棠宁趁机将手腕夺回来,把披风整理好,慢慢平复心跳。 盛苒带着两大兜零食,把它们堆积到床头小几。 看着宛如怀春少女的棠宁,她很感慨:“来之前,沈湛跟我说,你俩演苦情剧呢。” 顿一下,意味深长地道:“我看不像。” “你也不差呀。”棠宁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扯扯领子,“你说说你,来看我就来看我吧,还拖家带口。” 盛苒回过头,轻飘飘地扫了沈湛一眼。 沈湛摸摸鼻子。 盛苒于是转回来,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看班群没有?老陈找你好几天了。” “放着假呢,找我干吗?” 住院的这段时间,棠宁的手机,有跟没有一样。 蒋林野像个老家长,其他事情都好说,唯独在学习的事情上,没有一点儿余地。 她最开始还打着小算盘想,寒假这么短,她还想多玩儿几天。万一作业做不完了,就从中间撕几页……反正那么厚的练习册,老师也发现不了。 可是这个想法一说出口,蒋林野一张脸就迅速冷了下去,之后整整两天,愣是没有跟她说话。 ……她只能洗心革面做好人,放下手机写作业。 “开学就是成年礼了啊,今年的主持人还是你。”盛苒解释,“老陈要跟你商量具体安排。” 棠宁个子高,外貌出挑,小时候又有过参加朗诵比赛的底子。进高中以来,年级上有什么主持活动,都第一个想到她。 “还有小礼服,你也得尽快定下来。”盛苒道,“马上要开学了,再迟就会来不及。” 事情突然变多,棠宁有些苦恼。 “一件一件来。”她想了想,“今天时间还早,我们先去把礼服定下来。等我晚上回来,再给老陈打电话。” 盛苒站起身:“那我跟你一起去。” 既然是挑裙子,当然不能没有小闺蜜在场,说着,就要伸手帮她拿外套。 蒋林野垂着眼,身形微微顿了顿,他犹豫一下,没忍住:“……九点。” 棠宁愣了愣,乐坏了。 她抱着衣服,兔子似的蹲下去,眼睛清澈明亮,仰头看他:“你不要担心,我带着手机,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接——不打也没关系,我会在晚饭前回来的。” 他相信她:“嗯。” 棠宁眼中笑意流窜:“我带着好吃的,回来跟你一起吃晚饭呀。” 蒋林野看着她,良久,喉结动了动。 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捧在手里哄。 于是他想来想去,默默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今天的晚饭,他要吃得稍微久一点。 ……就勉勉强强,吃到天亮吧。 *** 一走出住院部,盛苒就尖叫起来:“我跟沈湛分手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你们进步怎么这么神速!” 因为她摔了一跤……棠宁觉得很蠢。 “具体过程说来话长……” 解释清楚缘由,盛苒恍然大悟:“难怪许时萱和齐越,这两天约好了似的天天来找我,又都不说理由,只说什么……让我把消息转达给你。” 棠宁漫不经心地绞着头发玩:“什么消息?” “道歉的消息。” 棠宁默了默,笑了,“让他们留着那句没有任何用的‘对不起’,去跟警察说。” “齐越好像已经没事儿了,可许光一还在局子里待着……”盛苒问,“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 “齐越本来就不是主谋,他那天的反应比我还怂。年轻人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他爸已经把他带回去暴打一顿并禁足到高考结束了,连上先前蒋林野打他的那一顿……”棠宁摸摸下巴,突然想起,自己还从齐叔叔那儿空手套了个人情。她一边想,一边哼哼唧唧,“我好像不是太亏。” “至于许时萱……”她微顿,“我给过她很多次机会了吧?接二连三地做错事,总有一次是要付出代价的,哭一哭就想天下太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家人和学校没能教会你的事,总有一天,会有别人教给你的。 盛苒顺着她的逻辑思考一遍,觉得她说得也没错。 可是…… “许时萱还会再来找你的。”她提醒她,“你记得准备好武器,把她扫地出门。” *** 棠宁没太把盛苒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事实上,新学期刚开始时,许时萱没有回校上课,而她并不关心理由。 距离高考只剩三个月,开学考与成人礼黏得很紧。回过头便让人心生恍惚,仿佛是观棋烂柯十二年,一转眼竟已经走到了十八岁的尽头。 早春的校园,张灯结彩,柳絮纷飞。阳光通透明亮,一层层从树叶的枝丫间筛落,带下毛茸茸的小白团。 礼堂后台一片混乱,到处是嘈杂的喊声。 “那个灯光,灯光往哪儿瞎打呢!你照到我眼睛里了!还照!” “谁看见我台本了!我的台本怎么又不见了!这个地方是不是有时空裂缝啊我的天!” “撒开手!那是眼线笔啊!你怎么能拿它写字!你还是人吗!” …… 棠宁司空见惯,镇定自若,心里却还是有一丝丝紧张。 她冷静地握着自己的手腕,告诉自己,不慌,不慌,多大点事。 一边想着,一边整理好自己粉白色抹胸小礼服的裙摆,深呼吸,然后郑重地穿上高跟鞋。 颤巍巍地站起来,抖着膝盖走两步…… 再走两步……很好,很好。 她心中雀跃,正打算露出喜悦的神情。 下一秒,重心一歪,猝不及防便朝前扑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盛苒眼疾手快接住她,毫不意外地笑成狗,“真不是我说你,你摔下来的时候,就像倒了一堵墙。” “……” “干吗非要搞双这么高的高跟鞋,你打算上天跟太阳肩并肩?” 盛苒跟棠宁做了几年朋友,以往也不是没见过小基友穿高跟鞋,她个子本就不矮,加上几公分的高度,整个人都变得挺拔而秀丽,气质出众。 可这次的高跟……也太高了。 盛苒觉得,棠宁穿上这个之后,可能有一米八几。 棠宁坐在凳子上,不甘心地舔舔唇:“我要借着这个机会,去完成梦想,强吻蒋林野。” “……” “别那么看我,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她揉揉脚踝,还好没有崴到,“以前老是够不着,今天好不容易顺理成章,有个送到眼前的机会。” 盛苒懒得接茬:“可他不是还没来嘛,你先把鞋换回来呗,等会儿老师肯定要叫你去对词,你再摔一跤怎么办?” 棠宁想了想,也是。她把高跟脱下来塞进手提袋,重新穿上白色的帆布鞋。 脚掌落回实处,心里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可刚一站起来,一个小学妹慌慌张张冲进后台,被电线一绊,身体前扑,就一脚踩在了她的鞋上。 白帆布鞋瞬间留下一个巨大的黑脚印。 棠宁:“……” 小学妹慌了,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学姐……” “……算了,没事。”意外情况嘛,她能理解的。 只是……她看着黑印,有点愁,不想这么去见蒋林野。 好像显得她恨懒,连鞋都不刷。 舔舔唇,她不甘心,又把那双高跟鞋掏出来,暗搓搓地穿上。 盛苒:“……你迟早摔成弱智。” 棠宁不以为然:“这话留给你自己听吧,我又不是没穿过高跟鞋。” 说着,她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朝前走了几步,还很得意:“你看,我现在不是比刚才好很多了吗?只要你不在前面挡着我,我……嗷!” 话没说完,脚踝就又朝旁一歪。 盛苒:“……”看吧,她就说。 但这一回,棠宁没有摔进小闺蜜的怀抱。 她微微垂头,看见的是规整熨帖的黑色衬衣,和笔直而修长的腿。 鼻息间有清淡的薄荷味流动,捞住她的人是蒋林野。 丢人丢到家了…… 棠宁愣了半天,慌忙放开他:“你……你放开我。” 蒋林野今天穿得很正式,正装挺括,眼如墨玉。一路上,不知道招来了多少女生的目光。 眼下被她推开,他有些疑惑,眼底写着疑问。 “那个……医生说,”棠宁挠挠头,没有忘记前几天医生的嘱托,“你手臂受伤,至少半年,左手都不能拿重物。” 蒋林野怔了怔,眼神微沉,好像很不喜欢她这个形容:“可你不是重物。” 是宝物。 “……”棠宁愣住,后知后觉,周遭空气都泛出一股甜味。 他为什么……这么,这么撩。 然而本人毫无所觉,蒋林野的关注点一直在她那双有些过分的高跟鞋上。顿了顿,忍不住提醒:“离成人礼开幕还有两个小时,你先把鞋换下来。” 现在穿成这样,连路都走不了。 棠宁委屈巴巴地勾出手提袋,将帆布鞋给他看:“可是我的鞋,刚刚被一个妹子踩到了。” 意思是,不想换。 蒋林野眉峰微聚:“换。” 棠宁“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把鞋换下来。 看着那个巨大的黑印,她还是不太爽。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一直忍不住看。 蒋林野沉默着,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轻叹口气,按住她的肩膀:“你坐下。” 棠宁云里雾里:“啊?” 然后被他半拥着,放进了沙发里。 *** 后来过去很多年,许时萱一直记得这一天。 这一天距离高考正好三个月,学校举办了成人礼。阳光和煦,早春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她穿过整个学校,想要来礼堂参加一下成年礼,并拜托棠家在许光一的事情上网开一面。 可她一走到礼堂后台,就看见了蒋林野。 骄矜冷漠的,沉默易怒的,高高在上的蒋林野。 正低着头,半跪在地上,小心而虔诚地,拿着湿纸巾…… 给棠宁擦鞋。 【第44章 我想上天】 成人礼在体育馆举行,馆内气球飘飞,阳光透过高高的穹顶投照下来,光柱落到橙色的木地板上。 距离入场半小时,工作人员在馆前的楼梯上铺好红地毯,驾起相机。棠宁乐坏了,拽着盛苒就打算出门拍照。 “你今天化妆了吧?”盛苒凑近看看,果断拒绝,“我不要跟你一起走,那会衬得我很丑。” 她五官轮廓本就好,舞台妆的眼线把桃花眼外形拉深,口红提亮肤色,鼻梁打上阴影,整个人愈发明媚得不可方物。 棠宁深以为然,于是她捧起裙子,转身去找蒋林野。 蒋林野微微皱眉,竟然一脸严肃:“我也没有化妆。” 意思是,他去了,也会被衬得很丑啊。 棠宁喉头一梗:“……你不要这么没有自信。” 他独自坐在后台,神情寡淡,气场清冷,灰色的正装笔直得与地面垂直,只是低着头刷消息,也好看得像是从平行空间里穿越来的神仙。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在等谁,可一堆人里就数他最显眼,每个小姑娘路过,都要有意无意地多看两眼。 蒋林野抿住唇,不再推辞。 棠宁拉着他往外走,兴奋得像只小喜鹊,一路叨叨叨: “你昨天不是跟我说,你今天上午请假不在嘛。我就自己去吃午饭,吃了一碗面。” “不知道为什么,吃完之后,我全身上下都是辣条的味道……那个面的味道,穿透力真的超级强。” “我看成人礼下午三点才开始,就飞快地跑到盛苒宿舍洗了个澡……换完衣服之后,往手腕上涂了一点点香水。” 话语微顿,她踮起脚尖,一本正经地把手腕凑到他跟前:“我觉得自己香喷喷的,就像一朵可爱的小娇花,不瞒你说,连我都想抱着我自己亲一亲。” 带着点儿暗示的意味,香水的气味昂贵而隐秘,随着她的动作,在他鼻息间散开。 蒋林野一抬眼,就对上她认真又带着儿小紧张的表情。 他失笑,反握住她的手:“不涂香水也很好闻。” 棠宁的脸蹭地红了,一言不发地低下头,任由他牵着走。 哦,现在不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蒋林野觉得很好笑。 撩完就跑,他一反击,她就秒怂。 ……可爱的家伙。 走出场馆,大片大片的阳光,不留余地地倾落下来。 初春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像凝固的琥珀石。空气中漂浮着可爱似白团的柳絮,小小的,毛茸茸的。 距离入场还有一小段时间,门前人影寥落,学生不多。 红毯蜿蜒着铺到楼梯最后一级,尽头是一道充气拱门,上面写着一句话: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棠宁咽咽嗓子:“……是我淫者见淫吗,这句话怎么有点色情。” 蒋林野难得地没有反驳。 但棠宁还是挺直背脊,很郑重地握住了他的手,故作沧桑道:“你是个好孩子,来,陪朕再走走帝王路,好好看看这天下。” “……”蒋林野想屏蔽她。 但她毫无所觉,入戏很深。一边走,一边问:“你十八啦?” 他突然想起来,上一次她是不是说,要他陪她演来着。 犹豫了一下,蒋林野咬牙:“嗯。” “那是个大小伙子了。”棠宁在他手背上拍拍,和蔼地道,“离宫之后,打算干什么呀?” 蒋林野觉得很羞耻,咬着牙,尽量把句子缩短:“恩师举荐,文物修复。” 棠宁微怔,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什么?” “恩师……” “杀青了!换白话文!” 蒋林野默了默,解释道,“周老师前段时间问我,高考完想要报什么志愿,我说还没决定。” 他微顿,“他就问我,有没有兴趣读古书画修复,将来,跟他修复文物的朋友共事。” 周有恒的朋友全是业界大拿,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不得了的人物。 棠宁懂得轻重,睁圆眼睛看他:“你喜欢文物修复吗?” 你喜欢吗? 蒋林野短暂地晃了一下神。 好像这些年听了太多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不行,头一次听到有人问他,你喜不喜欢? “……很难说。”于是他打算实话实说,“我的心情很复杂。” 他接受的教育里,从小就很贴近那一派正道正统的家国情怀,他打心底热爱脚下的土地,但矛盾之处在于,欺骗他的也是它。 他的认知与他所接触到的现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遥遥隔着一尺地。即使他敢说自己还剩一点儿未凉的热血,可这种“不符”始终存在,干扰着他的判断。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态度。 唯一能确认的一点是,当周有恒提到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是…… “我想问问你,”蒋林野有些局促地顿了一下,舔舔唇,“喜不喜欢北方?” 如果接受周有恒的提议,他大概要在北方工作一些时日……十几年,或者更久。 “喜欢呀。”棠宁没有多想,“我也打算考北方的大学。” 蒋林野微微松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心里把这个项目列入“可以考虑”。 红毯即将走到尽头,摄影师在后面叫:“那两个小同学!你们回一下头啊!”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 棠宁下意识回过头,眼前暖阳和煦,迎面刮来一阵风,轻飘飘地带起她的刘海。 几根头发落下来,扫在眼前痒痒的。 她一边按住刘海,一边咯咯笑起来:“我特地做这个刘海,就指着它帮我遮伤口呢,结果还是被风吹起来了,好讨厌啊。” 蒋林野转过去,看到远处松涛碧翠,近处散着一地金黄的阳光。 光芒最盛处,少女穿着粉白色的小礼服,膝盖处交叠的两色隐隐约约,群褶朦胧如流水,束腰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身。 再往上,她的锁骨干净漂亮,细颈纤长,皮肤白皙得好像没有瑕疵的美玉。 她站在光芒里,笑得无忧无虑,好像比光还要耀眼。 他晃了一下神,好像微风吹过,便听见快门定格声。 摄影师惋惜地大叫:“哎呀你干吗一直看着她啊!人家女生笑得那么好看,你也看看镜头嘛!” “哈哈哈可我觉得这照片很好啊!”助理凑近取景器,大笑,“看得我都想结婚了!” ……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哪怕它旧了、卷了边,被人摩挲得失了真,那张照片,也一直躺在蒋林野的钱包夹层里。 照片里,少女眼神清澈,笑得开怀,少年长身玉立,半侧着身。春日盈盈,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如海,像是入迷,也像是被蛊惑。 那时他们十八岁。 他们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关于“以后”,还有无数种可能性。 *** 红毯走到尽头,棠宁被摄影师说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偷偷捅捅他:“你是不是突然发现我貌若天仙?” 蒋林野差一点儿就承认了。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闷声道:“……不是突然。”一直都这么觉得。 棠宁愣了愣,心里噼里啪啦地炸开巨大一串烟花。 她兴奋极了,开始胡言乱语:“我也不是特地要在你面前摆弄美色,主要是我脑袋上这个伤口虽然拆了线,但也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怕它留疤,我还想当飞行员呢,你也知道的,他们招飞体检都……” 蒋林野身形猛地一顿。 他停住脚步,有些不敢置信,声音都冷下来:“你再说一遍。” 棠宁不明就里:“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 他沉声:“后面那句。” 她有些发愣,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我……我还想当飞行员?” “你……”确认自己没听错,蒋林野一口气上不来。 他觉得自己像个劳心劳力的老家长,不管在背地里策划多少关于未来的事,到头来,还是会被熊孩子一句话打破。 他努力耐住性子:“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这哪有为什么?就是想啊!棠宁小心翼翼:“我,我想上天看一看。” “……”蒋林野呼吸困难,特别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航空意外的致死率是多少,知不知道这个高门槛的行业有多危险,知不知道……如果她去读航空院校,会跟他分开多少年。 他深呼吸,冷静地拉开她的手。 棠宁像一只无措的鹌鹑。 “对不起。”他心情复杂地舔舔唇,扶住她的肩膀,“你稍微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冷静一下。” 顿了顿,又补充:“成人礼结束,我就回来找你。” 棠宁有点儿委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每次都这样,他一生气,就找个角落自己坐着,一言不发地生闷气,连哄他的机会都不给她。 “在想,怎么打断你的腿,或者降低你的视力。”他语气平静,“让你连第一轮体检都过不了。” “……” 他疯了吧。 棠宁一个激灵,赶紧挥挥手:“那你还是去冷静一下吧,快去。” *** 成人礼所占时间不长,很快就结束了。 三个环节中只有第一个是领导讲话,后两个环节需要家长参与,沈爸爸和沈妈妈都没有缺席。他们和棠宁互换了信件,也一起拍了照。 可她心里还是有点儿酸酸的。 结束第一个环节后,蒋林野来向棠家父母打招呼,一如既往地礼貌而疏离。碰完面,他就以自己有急事为由,离席而去,不知所踪。 她从他脸上,从来看不出他的情绪。 可她觉得,他不会开心的…… 全场其乐融融,只有他的父母双双缺席。 而且……棠宁更郁闷的是,他连个离开的理由都没有留。 平时她出趟门,恨不得把几点几秒在哪里都给他播报清楚,可轮到他,就一言不发。 气人。 愤愤地打开化妆包,她一边卸妆一边在心里哼哼唧唧。妆卸到一半,听见化妆间的门“叩叩叩”地响起来。 化妆间里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扣门声清脆而明显。她扬声:“谁啊?” 对方没有回应,又敲了三声。 “来了,你等等!”她没办法,只好放下卸妆水,起身开门,“怎么我问你你也不……” 一抬头,撞上齐越的脸。 少你穿着校服,衣服很整洁,但本人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他眼底浮着血丝,脸上没什么伤痕,眉骨却留有一道很明显的疤,大概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棠宁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他眼疾手快,挡住门。顿了顿,苦涩道:“如果报了名字,你大概不会给我开门。” 棠宁懒得理他。 “我联系了你很多次,可你把我拖黑了。”齐越低声道,“而且,我爸爸最近都不让我出门……我一直到今天,才有机会来见你。” 棠宁不懂,他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个。 她真的真的不关心,也很不想跟他交流。 所以她转过身,打算收拾东西滚蛋。他不走,就让他在这儿待着好了。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齐越快几步追上她,挣扎着停了一会儿,鞠下一个半躬,“寒假的事,对不起。” 她不为所动,把化妆台上的东西一件件收进包里。 “但是不管你听不听,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他挡到她面前,语气几近哀求,“拜托你,跟蒋林野分开吧,他真的不适合你。” 收完最后一支眉笔,棠宁拿起化妆包,打算出门。 走到门口。 “他有一把枪。” 棠宁的身形猛地顿住。 “在ktv那晚——” 齐越苦笑,仿佛连他也觉得,自己正在讲述一件荒唐到极点的事。 “他的枪,就抵在我这里。” 说着,他缓慢地抬起手,指上太阳穴。 【第45章 我会改的】 棠宁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 见她停住脚步,齐越低声补充:“我没有告诉别人。” 那天ktv里光线很暗,他被他按在角落里,太阳穴一片冰凉,威胁的话还言犹在耳。 棠宁没有动。 “我就是想告诉你,”见她不说话,齐越又有些急,“蒋林野根本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个样子,他很危险,你不该掺和他的事,应该远离他,越远越好!” 棠宁握着背包带子,冷汗不动声色,顺着脖子向下流。 她不怎么在意齐越后面的话,但她很认真地在回忆。 私藏枪支,后果是什么? ——三年起步,最高无期。 怎么能这样……好不容易等她以为,她已经把所有问题都给解决掉了,又冒出来一个难题。 她咬住唇,不想再想下去。 她要去找蒋林野,就现在。 见她抬腿又打算走,齐越几乎绝望:“你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她步履未停。 “那个案子到现在都没有彻底查清楚,我前几天才听我爸说,他们原以为是买卖纠纷过失伤人,可嫌疑人落了网才知道,那天他爸妈根本不是去做交易的!”他语气急促,“你怎么知道他父母的死,是不是跟他也有关?我听说,他跟他家里人的关系本来就……” “动用特权看别人的档案是你的不对吧!你凭什么这样说他?”棠宁的火气猛地窜上来,脑子反而清醒几分,“而且你根本就没有证据!” “可枪总是真的吧!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高中生,会在身上带一把枪!” 一语落地,两个人双双陷入沉默,却又倔强地不肯认输,气氛绷紧得像水珠滑落的前一秒。 棠宁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 死亡一样的寂静里,下一刻,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 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消防栓,盖子啪地一声落下来,在空寂的走廊上尤其明显。 棠宁愣了一下,眼神一紧,连忙转身追出去。 许时萱面色匆忙地跑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逃。 她停下来。 走廊上光线游移,两个人四目相对。 许时萱在来学校的路上,一直对自己洗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跟棠宁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强忍着,尽量把姿态放低些。 可抬头时对上她的脸,她突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阳光缱绻,棠宁还穿着没有换下的小礼服,锁骨线条流畅,面容白净,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冷、白的静,平静得近乎淡漠。 她还像很多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清澈,明亮,高高在上,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许时萱突然感到无力。 “我都听见了。”她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改变说法,“我们可以商量,你想办法把许光一弄出来,我帮你瞒着蒋林野的枪。” 这其实是一个委婉的威胁。 棠宁微微垂着眼,没有接话。 许光一的事可轻可重,由齐爸爸在处理。她没那么大能耐,不打算掺和,可许时萱脑子不清醒,竟然把蒋林野拉了进来。 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两个人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都屏紧呼吸按兵不动,就看谁先按捺不住。 但问题是…… “齐越说的未必是真的。”棠宁没忍住,友情提醒。 许时萱微怔,突然反应过来。 问题不仅仅在于,齐越的话没有证据。更在于,如果她举报蒋林野,这就成了一个回不了头的决定。 棠宁也许会被激怒。 许时萱咬牙:“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怎么样?棠宁一开始就没想怎么样。高考在即,她根本没心思管别人的事,原以为ktv的事在假期里就结束了,可是一直有人拉着她没完没了。 她不太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许时萱干吗咬着她不放。 移开视线,棠宁望着窗外燃成一片的夕阳,心头浮起厚重的疲惫。 半晌。 “我只是觉得,喜欢他却又不相信他,一出事,就立刻伺机而动、准备放弃他……”她一字一顿,唇齿清晰,“很垃圾。” 她挠挠头,有些烦躁的样子,垂下眼睫,沉默了很久。 发出一句轻如羽毛的叹息:“可他……他怎么老是遇见这种人啊。” 你也是这样。 打着各种各样的名义,不留余地地,伤害他。 *** 接连怼走齐越和许时萱,棠宁拿起手机,才发现有一条一直被她忽略的短信留言:[有急事,别等,我晚饭前回家。] 发件人蒋林野,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前。 她愣了愣,有点儿小雀跃,却开心不起来。坐着发了会儿呆,她还是没忍住,按绿键。 忙音响了几秒,他很快接起来:“您好?” 少年的声音低沉清越,棠宁有些犹豫,问:“你在哪?” “我……”蒋林野在心里估测一下地理方位,报了个离警局比较近的地方,“我在江边。” 棠宁声音有些闷:“我能去找你吗?” “你没回家?”他有些意外。 “嗯,我让爸爸妈妈先走了。” 蒋林野短暂地默了默,“你在学校等我,我来找你。” 她骗他:“可我已经在车站了,正打算上车。” “那就在车站坐着,等我去找你。” “……” 棠宁垂下眼,有些沮丧:“你在生气吗?为什么?为了飞行员?” 隔着电话,蒋林野看不到她的表情,可这种语气让他感到无措:“没有。” 他的闷气生不了多久,但总是要跟自己较很久的劲。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蒋林野微顿:“发生了什么?” 明明刚一接到电话,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可他实在是不想在电话里问这个问题。 因为隔着电磁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脑袋,或者揉揉她的手。 “我刚刚遇到了齐越。”棠宁舔舔唇,企图靠酌情美化来降低蒋林野的不适感,“他来跟我道歉,很诚恳,所以我接受了。但他还说了点儿别的……说你很凶。” 蒋林野语气平静:“我是很凶。” 他被气疯了。 那天本来就是靠最后一点儿摇摇欲坠的理智,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蒋林野。”她突然道。 “嗯。” “我今天也很喜欢你。” “……”蒋林野愣了愣,哭笑不得。 刚打算回她“我也是”,就听她又小心翼翼地道:“所以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看在我这么喜欢你的份儿上。” “……” 蒋林野扶住额头,飞快地对记忆进行倒带,找到了问题所在。 他这回很诚实:“我在警局。” “嗯。” “还是因为之前那个案子,具体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一点。”他尽量详细地解释,“我一直以为我父母是在跟人做交易时出事的……可似乎不是这样,嫌疑人的口述里,他们那天没有交易,倒好像是……在谈判。” 他的描述和齐越的表述基本一致,棠宁差点儿脱口而出“那枪呢”。 话到嘴边,堪堪止住了。 她埋着头,略一犹豫,咬牙道:“运动会的时候,我们请假偷偷溜走,去临城玩吧。” 话题跳跃这么大,蒋林野不太理解:“这么突然?” “都说故乡是一个人的根基所在。”棠宁抓抓头发,胡乱编造,“我觉得,要让你一时半会儿转性,实在是太难了。但如果回故乡重造一下,说不定能发生根本上的改变。” 蒋林野愣了愣,以为她是在委婉地指责。他屡教不改地生闷气,还再一次骗了她。 他好笑,放软语气:“我会改的。” “可我确实想趁着运动会,出去玩。”棠宁脚尖磨蹭着地,小小声道。 其实在给蒋林野打电话之前,她先联系了骆亦卿。 开门见山地问,能不能找到蒋林野以前的心理咨询师。 骆亦卿的回复是:“你放过我吧,虽然我消息灵通,可我家不是搞情报工作的,也不是什么都能打听到啊!何况……” 他提醒她:“稚子,心理咨询一定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你找到了人也没用,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丧如鹌鹑,但也清楚,他说的是事实。 虽然仍然摸不清根本的问题所在,但她觉得,她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那个关于蒋林野的“密码”。 只差一点点了,她不想放弃。 蒋林野想了想,答应她:“好。” 正好他讨厌集体活动,不想参加运动会。 棠宁点点头,说了再见,正打算挂电话。 “稚子。”他突然叫住她。 “我会控制我的情绪。” 棠宁愣了一下。 “我……”他深呼吸,“我再努力一点。” 我会改。 你不要沮丧。 *** 成人礼过后,天气一天一天回暖,随着气温回升,高考愈发迫近。 棠宁吊儿郎当到现在,终于开始焦虑。 她对自己没多高要求,可倒计时的数字越小,她就越想得到高分……想要更高更高的分。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积在头顶,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破土而出,用力地发芽,然后势不可挡地,长成一棵大树。 所以吃完午饭,她犹豫一下,还是回了教室。翻开没做完的试卷,棠宁微怔,见底下压着一张陌生的纸条。 她拿起来,快速读了几个字,读到“……你要不要脸?除了有一张脸还有什么?都被人给……”,后面的话太难听,她不再往下看,淡定地将纸条团成团,扔进垃圾桶。 拿起笔捧住脸,她想了想,又有点儿好笑。 唉,马上要高考了,还在做这些无聊的事。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她十分同情这位字写得奇丑的同学。肯定是成绩很差,干脆放弃了吧。 做完两科作业,她心满意足,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打过午休下课铃,班上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棠宁在一片嘈杂里岿然不动,直到被人用力推醒。 她睡眼朦胧,还没看清眼前的女生是谁,一个纸团就被大力扔到面前:“拿着你的纸条!你好恶心啊,怎么把它贴在黑板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棠宁:“……”ok,fine。 她不想知道是谁无聊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翻垃圾桶把它找回来,贴到黑板上。 但是,“下次如果不是地震或者着火,我建议你别叫醒我。” 她懒洋洋地打哈欠,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我起床气重,一生气就想打人。” 女生两手一甩,轻哼一声,眼高于顶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短暂的沉寂。 教室里响起许多碎碎念: “纸条上的内容是真的么……啧。” “我觉得是真的,她又不住校,就算在外面跟人同居,我们平时也发现不了。” “但棠家也挺有钱啊,而且她不是在追蒋林野?图什么。” “图乐子吧可能,他身边的男生一直挺多的呀呵呵呵。” …… 不知道是她刚刚睡醒格外清醒,还是其他人声音太大。 棠宁听得很清楚,她感到一言难尽。 大家是不是高考压力都很大?就一件屁大的事,也能传得这么离谱,还带颜色的。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拍案而起骂人证道,班长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稚子,稚子。”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她桌上铺好宣纸和镇纸:“快帮我题两个字,老陈上课前急着要。” 棠宁很嫌弃:“在这儿写?” 都不焚香沐浴,找个清风翠竹的地方? “别嫌了,这是运动会的预热项目,被老陈给忘了,下午就要交——你赶紧瞎题两个字算了,写什么都行。” “……”棠宁默了默,毛笔吸满墨,照他嘱托,瞎写。 班长靠在她身旁,低着头,看她写。 从后面看过去,两个人手臂挨着手臂,距离近得快要贴到一起。 蒋林野走到教室门口,沉默了一下。 他单手插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停在两人身后,微微躬身,伸长手臂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开始……掏她的抽屉。 棠宁一低头,见抽屉里多了半截手臂,吓得一抖:“你干吗?” 蒋林野探着身子,一言不发,把她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 半晌。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直起身,面无表情地问—— “我忘了带钥匙,你把家门钥匙放哪儿了?” 【第46章 最撩的事】 教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角落。 棠宁脑子转不过弯:“马上要上课了,你回家干什么?” “拿张卷子。”他声音清淡。 几秒钟的时间,其他人恢复意识,教室里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碎碎念更加激烈: “……天!所以跟棠宁同居的人竟然是蒋林野吗!” “气得咬手帕!早知道我也主动点儿了,她拱走了我们年级最大的白菜!” “少胡扯,明明沈仙女比较可惜好吗!蒋林野有什么好的啊!不敌我五分之一的帅气!” …… 棠宁毫无所觉。 她很早就修炼出了这种技能,面对蒋林野的时候,能自动屏蔽全世界的声音。 “是我昨晚借走的那张物理二模卷吗?”她很认真,不想让他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缺课,“我带来了,就是昨晚睡得太晚……有点恍惚,忘了夹在了哪本书里。你这节课要用吗?要的话,我给你找找。” 无形装逼最致命,话音落地,又是一把八十米大刀。 有女生捂住胸口,做中箭倒地状。这个信息量,也太让人窒息了。 蒋林野:“嗯。” 宣纸上墨痕半干,棠宁说着,就要去翻背包里的书。 “你等会儿再找,”班长急了,“先把这字给我写完,就差一笔了你看……” 蒋林野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来。 班长:“……” 他咽咽嗓子,突然有些虚:“你,你先找卷子,我不急。” 棠宁躬身找书,班长怕她不小心碰倒砚台,将墨水提起来拿远。 宣纸一抬,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被带着,飘落到地上。 棠宁愣了一下,脸瞬间变白。 她连忙想捡,胳膊还没伸出去,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抢了先。 蒋林野挺直腰,在手中展平纸条。 他垂着眼,脸上情绪莫辨。 “蒋林野。”她小小声,紧张地试探,“虽然我不嫌弃你,但你这个习惯真的不太好。” “……” “怎么能随随便便捡垃圾?”说着,她就伸出手,像是想要把它拿回来,“来,给我,我替你扔了它。” 蒋林野没有动弹,沉默如同一口深潭。他像是在想什么,思考了一阵,将纸条放进口袋:“我替你扔。” 声音清淡,好像没有怒意。 ……这样才更可怕。 棠宁知道,他认得班上所有人的字。 模仿的前提是了解,他能模仿名家,就同样能将每个人的字拆筋扒骨。所以他陷入思考,大概是在脑子里寻找作案人。 “余……” 她还想说什么,被他打断:“卷子。” 棠宁怂如鹌鹑,闷闷地,从课本里抽出来给他。 他接过去,看到她的表情。 有些无奈,又忍不住低声强调:“别慌,我不打人。” 棠宁眨眨眼。 他哄:“你好好听课。” *** 也许是因为昨晚和中午都没睡够,棠宁脑子不太清醒,所以她站着上完了整个下午的课。 三轮复习到最后已经没什么新东西,可再旧的题型一样能年年翻出新花样,她仍然感到头疼。 撑到晚自习前,实在撑不住了。 她抱住盛苒的手,求她:“你帮我掐着表行不行?我睡十分钟。” “十分钟够吗?”盛苒顺势揉揉她,“我看你这几天精神都不太好,要不要多睡会儿?” 她很了解棠宁,她不说骚话的时候,就是真的累了。 “疯了吗?”可棠宁嘟囔着,已经将脑袋落了下去,声音越来越低,“……我还好多作业没做。” 盛苒没有怼她。 她转头看她,白色的灯光热烈流淌,少女睫毛下有小小的阴影。 沉默一阵,盛苒轻声道:“你会考得很好的。” 高考不会辜负努力的人。 棠宁歪着脑袋,没有回应。 晚自习尚未开始,她的座位靠近门口,不停有人进进出出,斩断流畅的灯光。 于是她变得很不安稳,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忽明忽暗,在睡梦中也慢慢皱起眉。 盛苒坐在她的前排,没有注意到。但她注意到,蒋林野很快站起身,走过来,停在了她身边。 她一愣,抬起头。 教室内灯光明亮,挺拔的少年神情寡淡,领口露着衬衫的立领,微微垂眼,目光落在手中的小单词本上。 他在背单词。 可他为什么不在座位上背,要跑到这儿来…… 几乎下意识地,盛苒转头去看棠宁。 灯光斜着打下来,被蒋林野的身体挡住。天然的屏障完完全全阻隔了光源,棠宁压着试卷趴在桌上,呼吸平稳,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 盛苒看着,心头突然一热。 很多年之后,她在微博上看到这样的话题: [你青春期时,遇到过最撩的事是什么?] 底下的评论五花八门,有人说是走过整个操场去收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有人说是生理期时抽屉里多了一袋红糖,有人说是打开自习室的门,两个人视线相撞那一瞬间。 可她想来想去,竟只能想到这一晚,这一幕。 窗外黑夜长寂,屋内白昼如焚。 少女趴在桌上,疲惫地陷入梦乡;而少年沉默地立在她桌前背书,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光。 ——是什么? ——是我明确而努力,他沉默而清醒。我和他一起,有筚路蓝缕,有同舟共济,从始至终朝着一个方向,都在用力地生长。 ——我们会成为两棵树,根绵延千里,叶在风中相依。 她的青春时代远去时,他们仍在记忆里鲜活着。 生生不息的。 是爱情。 *** 棠宁和蒋林野同居的消息不胫而走。 老陈了解了他们的家庭情况之后,挥挥手,不再追究。本来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何况马上要高考了,这些私事,他根本不想管。 但遇到难得的八卦,没有人能免俗,年级上传出无数个版本。结合纸条上的内容,背地里把话说得能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棠宁懒得往心上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反正她马上要毕业了,那些背地里碎碎念的人,她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第三天,就有更大的八卦,把同居的事压了下去。 ——整个一班,每个人都收到了匿名纸条。 内容不尽相同,笔迹却跟棠宁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全班女生都收到了,除了许时萱。 事件突然微妙起来。 【第47章 避无可避】 棠宁不知道这件事。 临近高考,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射弧长得惊人。 直到新一轮月考结束,各科科代表发答题卡,状似无意又好像心照不宣地,一起漏掉了许时萱的那一张,她这才觉出不对来。 “发生什么了?”棠宁不明白,“许时萱不是跟她的小姐妹团挺好的嘛,怎么突然没人搭理她了?” 她所有的答题卡都被人放在了讲台上或柜子顶,各个科目分散开,甚至有几张掉在垃圾桶里。许时萱急得面红耳赤,站在柜子底下踮起脚尖够不着,却没有人愿意帮她。 她狼狈至极,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透明人。 “因为自己作。”盛苒懒洋洋,像是不太想提,“她给每个人都写了纸条,把班上能骂的全骂了一顿,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棠宁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你收到纸条那几天。” “可我收到的是张匿名纸条,连我都不知道是谁写的。”棠宁较真,“你们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全班只有她没收到啊。”盛苒认为逻辑非常简单,“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人,剩下那个就是凶手。” “可你也说了,班上的女生都收到了纸条,只有她没收到。”棠宁思维清晰,“如果作案人真的是她,为什么不把自己也隐蔽起来?她故意暴露自己让大家一起孤立她?图什么?” 盛苒被她绕晕了,沉默半晌。 眼睛突然一亮:“咦,是诶。” “……” “你说得是很有道理,不过,”盛苒微顿,“我认为,没有人关心真相。” 下一句话,她说得很暧昧:“大家高考压力都这么大,需要一个发泄口。” 棠宁手一顿,心情复杂起来。 处在群体中时,如果一个人被塞了纸条、被指责“你怎样怎样不对”,其他人的反应会是“这样确实不对,我们应该谴责这种行为”。 但如果所有人都被塞了纸条、被指责“你们各有各的不对”,“纸条”本身就失去了意义,群体恼羞成怒,会反向对发出诘责的个体进行攻击与孤立。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大众所求只是步调一致。他们需要围观矛盾,以此进行站队,去证明自己对“群体”的忠心。 无论孰黑孰白,“大多数”永远是正确的,是倾轧的。 也是……可供人利用,可支配,可算计的。 棠宁在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仍然感到不适。 她纠结了很久。 纠结到半夜,还是跑到阳台上,敲响了蒋林野的门。 他与她的卧室只隔着一堵墙,共用同一个阳台。卧室通向阳台的门是两扇推拉式的落地玻璃,敲起来声音清脆,胜在隐蔽。 阳台上星光如醉,须臾,她听见他推开椅子,“唰”地一声拉开窗帘,推开玻璃门。 少年个子很高,宽肩窄腰,休闲的家居服勾出流畅的身形,灰色的薄毛衣温暖舒适,卡其色长裤衬得整个人都很挺拔。 他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洗完澡,眼睛里也浮着一层水雾,声音依旧很低:“怎么?” 棠宁犹豫了一下。 “蒋林野。”她舔舔唇,大义凛然地抬起头,“我突然想见你。” “……” 少女眼瞳亮晶晶,他心里一突,下意识退后一步。 “你……”蒋林野假装没听见,警惕地转移话题,“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啦。” 对于两个人打算在运动会时请假去临市玩的事,沈妈妈并不反对。她认为高考前很有必要进行放松,甚至打算让沈湛跟着一起去。 沈湛拒绝了,他不敢跟着去。 “那你早一点睡。”他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交代的,打算结束谈话。 棠宁两只手挂在玻璃门上,磨磨蹭蹭:“蒋林野……” “嗯。” “今天我看到许时萱了。” 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她还在哭。趴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像一个被遗忘的洋娃娃。 “……”蒋林野抿住唇,大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她轻声问:“纸条是你写的吗?” 他不否认:“是。” “那……” “也许你认为这种方式并不正确。”他打断她,声音清冷,“但她很过分。” 他无法忍受。 平心而论,他已经比过去温柔了太多。他的信条里并不存在“不能打女生”这种规矩,放在过去,他不会这么迂回。 “没有呀。”棠宁连忙睁圆眼,摇头,“我为什么要怪你。” 她舔舔唇,小心翼翼:“我只是很怕你生气。” 他一生气,就会失控。像一辆失灵的车,还是装满油的那种,不知道冲到哪儿就会引起巨大的火灾。 蒋林野失笑,抬手揉揉她的头,他低声叹息:“去睡吧。” 棠宁犹豫一下,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她想,他也许暂时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解决方法。 可他一直在改变,一切都会变好,她应该再给他一些时间。 所以棠宁没有再推辞,笑吟吟地向他道过晚安,开开心心,转身就打算走。 走出去两步,突然想起什么。 “啊,对了。” 她转过来,眼中笑意流动,明亮得胜过一室星光:“我今天也很喜欢你。” 蒋林野喉头一紧。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 可是他很喜欢听,想再听一百年。 *** 翌日清晨,下了点儿小雨。飞机在雨中起飞,在雨中降落。 出机场的第一件事,蒋林野先买了把伞。 单色折叠伞,不如直柄伞那么遮天蔽日,他个子又高,将将能把两个人一同罩进去。 时近清明,雨珠打在伞面上,声音很轻。空气中流动着蓬勃的水汽,一路行道树都被染得郁郁葱葱,叶子像洗过一样。 棠宁深深地吸一口气,听见蒋林野问:“你想去哪玩?” 他在临市生活了很多年,可以免费当导游。 棠宁笑吟吟:“我们去找你以前那个心理咨询师吧。” “……” “把他找出来打一顿。” 她张牙舞爪,蒋林野心里有些好笑。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换个地方。” 棠宁敛了笑,咽咽嗓子:“那,我们回你的学校吧。”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 从机场到临市一中,有一辆直达大巴。 今天是工作日,车上人不多。雨刷缓慢地斩破雨雾,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在雨中招摇,车辆行驶在一片摇晃的绿意中。 棠宁有些紧张:“今天周三,你的同学们应该都还在上课吧?你带校园卡了吗?我们能进得去吗?” “门房大爷认识我。”他声音清淡。 “你们门房大爷记性真好。”她感慨,“附中的保安都不认人,只能记住来学校最早的和走得最晚的。” 他没有说话。 她突然意识到:“你以前在学校,也去得最早、走得最晚?” “嗯。” “难怪你成绩那么好。” 她两眼弯成月牙,不遗余力地夸他:“你真棒。” 蒋林野微微垂眼,看着两个人交叠的手,没有抽开。 车上的空间狭小而安静,刚上车时,广播里放了几分钟临市的旅行指南。现下周遭空寂,只能听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她舔舔唇:“等会儿我们到了地方,会不会遇见熟人?你要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吧?我到时候怎么跟他们自我介绍呀……” 他声音很低:“不会。” “啊?” “不会遇见朋友。”他顿了顿,“我没有朋友。” 话音落下,雨好像突然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将窗外摇晃的树影模糊成一片。 棠宁愣了愣,偷偷收紧扣在他手背上的手,好像一种无声的安抚。 可她这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蒋林野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 他忍不下去了。 下一秒,他反扣住棠宁的手,起身转个方向,另一只手按住她背后的椅背,膝盖抵住她的座位。 他把她整个人都圈进怀里,迫使她抬头看他,声音低而哑:“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这些天来,一直是这样。 她总是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三缄其口。 他一直在等,等到等不了。 少年的眼瞳深不见底,气息铺天盖地。他突然这么近距离地凑过来,棠宁下意识朝后躲了躲,发现避无可避。 雨还在下。 他压低声音:“那一天,齐越还跟你说了什么。” 她很肯定,这不是一个问句。 因为她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加重的呼吸,和一点一点延伸的压迫感。 棠宁扶住他的肩膀,双眼看向他,将声音放轻:“他跟我说,蒋林野有一把枪。” 雨点骤急,蒋林野瞳孔猛地收缩。 她又摇头:“我不信。” “但我那时候,有一个猜测。”不等他回复,她慢慢说道,“如果他手上有一把枪,那一定不是真枪。” 他与她是同类,一直聪明而清醒,微妙地游离在灰色的边缘,不会真的触发高压线。 “而是一把仿真枪。” 蒋林野的眼底开始出现裂纹。 她的语气依旧轻而缓:“如果他留着这把枪,有什么目的。” “一定是因为他在过去某一个时间里,曾经动摇,曾经犯蠢,转不过弯,像个白痴一样地——” 她停下来,与他对视,眼神平静:“想要自杀。” 高架桥下车行如蚁,潮湿的水雾令世界都模糊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今天也很喜欢你。 潜台词是。 ——所以拜托你,请好好活着。 【第48章 学神的手】 ktv事件之后,棠宁读了很多书。 关于心理学,关于心理咨询,甚至关于一部分患者自述。 “高控制欲”源于什么?答案早在那晚就给出了,源于高自尊、缺乏安全感,和深重的自卑。 可高控制欲会带来什么? 她得到的答案是—— 一定程度的自毁倾向。 心理学的模型涉及概率,并不能解释所有问题。可当她尝试着将他代入,很多无法理解的行为都变得有迹可循。 她明白了,为什么蒋林野明明不缺钱,之前却还要一直打工——他需要跟人保持交流,需要有人气的环境,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甚至明白了,在超市的那天,他为什么会拒绝她。 他尚有理智,未必真的想自杀。可他的潜意识里始终流淌着一条暗河,写满“我不配得到幸福”,“快乐的事都不属于我”,“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失去”。 每当事物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他就立刻怀疑真实性,并尽他所能地让事情变得糟糕,把她推开,再对自己说—— “看,果然如此,她不喜欢我。”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暗河之下,好像藏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小男孩,那才是真正的阻碍。 ……也是真正的“密码”。 雨水打在玻璃上,激出明亮的水花。 蒋林野慢慢平静下来,心情复杂,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眨眨眼,额头缓慢地凑近,向下抵住她的额头。 离得近了,她眼中清明,黑色的瞳仁像透明的琉璃。 呼吸交缠,他低声说:“对,确实有一把。” 她把所有事,都猜得分毫不差。 父母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枕戈待旦,把那把枪放在枕头底下,或者随身携带在小箱子里。 他在追求一种绝对的安全感,哪怕工具本身就是不安全的。 这种隐藏的“危险”,伴随着一种自我毁灭式的奇妙快感。 棠宁小心翼翼:“比动能是多少?” 仿真枪并不是不能填充子弹,要看具体射程。 蒋林野低声报了一个数字,远远超出规定范围。 “这、这个东西……”她急坏了,简直想哭,“三年起步你知道吗!” 他失笑:“你读刑法倒是很认真。” 因为他真的很不让人省心啊!棠宁欲哭无泪,眼巴巴看他:“你能主动点儿,把它上缴了吗?” “好。”蒋林野没有犹豫,“回去就交。” 说完,他眼底微潮,安抚般地低下头,碰碰她。 “我知道你动手能力超级强,藏着掖着的、我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大招。”棠宁不为所动,依旧紧张兮兮。说了两句,突然绝望起来,“你家里不会还有一个兵工厂吧?” “……”这个真没有。 “枪的事情,我没打算瞒你。”他抿唇,“原本想找个机会把它交掉,没想到,先被齐越抖出去了。” 他的情绪好像在ktv那晚达到了极值,爆破过后便慢慢回落,如今理智更占上风。 想了想,他斟酌着道:“但这段时间,你似乎读了不少书,也许我们可以聊聊学术。” 少年的手掌反扣在她的手上,仍然维持着那个像是壁咚的姿势,距离贴近,眼神认真。 被他这样看着,她有些脸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移开视线,有些局促地挠挠头:“没有……我只是很担心你。” 顿了顿,小小声地道:“但每天都很喜欢你,是真的。” 蒋林野声音很低,竟然带着一点点难得的笑意:“我没有想要自杀。” 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 在ktv那晚,他的枪抵在齐越太阳穴,手颤抖着,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脑子里不是汹涌的怒火,而是密集的法律条文。 那时起,他就大彻大悟。 爱使人忘忧,也令人俱死。 *** 棠宁有些恍惚。 临市一中离市中心不远,修了一扇气派的大门。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种满校园内外。 雨天不上体育课,操场上空寂而安静。 得到了看门老大爷的放行,她兴奋得像只上蹿下跳的松鼠,一路往前冲。 “我从没去过别人的学校呢。”棠宁眼睛亮晶晶,顺着大路大踏步,“只要一想到我正在走你走过的路,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她微顿,眼睛弯成桥:“好像能看到你以前在这里,吃饭、背书、散步、打篮球的样子。” 伞外雨幕潇潇,蒋林野没有搭话,摸摸耳垂,莫名有些烫。 她这么兴奋,让他也放松了很多。 事实上,他对故地没什么感情。因为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开心的回忆。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日子千篇一律又没什么温度,分数像现在一样高,朋友像现在一样少。 哪怕以中考状元的成绩直升上高中,老师让他上台讲话,他看着台下的人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家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鼓励他开口。可夸赞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又像流水一般远远遁去。 他无话可说,也接收不到别人的好意,不能像任何一个得了第一名的小朋友那样雀跃,仿佛一个阴森森的怪物。 “啊哈。”他有些出神,突然听见棠宁一声惊呼,笑容满面地朝他招手,“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走过去,目光一扫,看见宣传栏里的照片。 一中的初中部,后来几年出过榜眼出过探花,没再出过状元。 所以即使三年过去星霜荏苒,他的照片也还留在那儿,仿佛定格了一个少年的岁月。 棠宁搓着手,有些感慨。 照片里的蒋林野穿着校服,面无表情,神情寡淡得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可看起来真的好嫩,皮肤像是能掐出水。不过…… “怎么你小时候就这么严肃?”照片里的少年薄唇紧抿,一点儿弧度都没有,“天生长着一张老干部的脸。” 蒋林野低咳一声,刚想说什么,余光一扫,突然看到棠宁的腿。 她穿着件有些紧身的牛仔裤,布料吸附在修长的腿上,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可是有一块地方,颜色明显比周围深。 他微怔,将伞推出去:“你拿一下。” 棠宁云里雾里,还是乖乖接过来。 下一刻,蒋林野脱下外套,把衣服围到她腰上,袖子绕到小腹前,打了一个结。 棠宁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以为她要脸红,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说点儿什么来化解尴尬。 结果下一秒,就见她面色惨白地拽住他的衣角,颤抖着问:“……我是不是流产了?” 蒋林野喉头一梗,差点儿给她跪下:“……你能不能不要瞎说!” “可是妈妈说,牵手手就会有宝宝。”她像是有些纠结,故作羞涩地捧住脸。 蒋林野心头有苦说不出:“……你在这儿待会儿,别乱跑,我去给你买东西。” 她乖巧点头,确实没有乱跑。 然而棠宁从来不是吃素的,他离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就跟两个初中部的男生打起来了。 蒋林野脑子发热,急忙将她拉开。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走哪打哪,现在不怕流产了?!” 两个男生猛地抬头,一脸震惊。 然而看到蒋林野的脸,他们又是一愣。 流产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他们眼前的男生,好像跟橱窗里的状元……长着同一张脸? “他们欺负同学。”棠宁心里不爽,踢踢两个男生,“让他们自己说。” 两个男生二打一也没打赢,嗫嚅着不敢出声。 蒋林野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个矮个子小女生。 女生穿着青白色的校服,马尾有些乱,上衣口袋的地方落着一个明显的鞋印。她长相一般,眼睛却很好看,明亮而倔强,透着一股不服输。 也许刚刚发生过一场幼稚的恶战。 见两个男生迟迟不出声,女孩子上前一步,声音细细地向棠宁鞠躬:“谢谢学姐。” “我不是你的学姐,我是你学长的家属。”棠宁大大方方,从蒋林野的衣服口袋里掏棒棒糖给她,“开心点儿,再被人欺负就打回去,呐,送你一颗糖。” “谢谢你。”女生礼貌地接过去,看到小熊图案,忍不住笑着揉揉鼻子,“啊,好像小孩子。” 坐实了身份,两个男生的表情从惊疑变得狂热:“靳……靳学长?” 蒋林野微微皱眉,警惕地退后一步。 两个男生更加肯定:“你,你真的是靳子瑜!” 下一秒,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扑上前来:“让我们摸摸手好不好!” 蒋林野:“……”这是什么怪癖好。 棠宁凶恶地威胁:“敢碰他手指头我就打你们哦。” “学姐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流传着一个传说。”男生赶紧解释,“考试前如果能摸到学神靳子瑜的手,少则多考两百分,多则红榜前三见!” 棠宁:“……” 这是哪个痴汉传出来的流言,她摸了他那么多次,没见成绩突飞猛进啊。 刚想开口,就听他毫不留情道:“假的。” “真实版本是,”他面无表情,“摸我的手会怀孕,不论男女。” *** 棠宁笑到抽搐。 蒋林野全程冷着脸。 她笑够了,轻轻捅捅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多管闲事。” “是。”他直说。 棠宁有些委屈,低头踢地上的石子:“因为我初中的时候,没有人来救我呀。”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就特别想帮帮别人。 【第49章 等不及了】 蒋林野愣了一下。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沈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她吸吸鼻子,“初中时来的。” “我跟你不太一样……那时候,我成绩很不好。” 她有些局促,挠挠脸。 “在一所很差的学校里。” “很差的学校啊,意思就是……真正在学习的人很少,大家不管是抽烟喝酒谈恋爱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总之,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似乎总是这样?每个班级里都有个人,是默认要被欺负的。”她皱皱眉头,“可能是我看起来年纪小……总之,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蒋林野沉默着,看着她。 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潮湿。她向前走,柔软的发丝在风中飘。 “那两年我爸爸不在身边,妈妈带着我,住在白家。” “……我很不喜欢白家,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候,他们也欺负我……”她一笔带过,“还有沈湛。” 青春期的男孩是非观并没有那么强烈,他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恶作剧。 “不过,”棠宁眨眨眼,“后来我一个一个地打回去了。” 欺负她的人,她一个也没放过,她后来变得很能打。 蒋林野一言不发,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了一会儿,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回来了。”她说,“他没有生气,只跟我讲了一句话。” 她安静地看着他:“他说,‘离开就好了’。” 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他们了。 你相信吗?可考试就是这么神奇,做几张卷子而已,你从此会跟这些无目标的、不懂得生活的人,活在两个世界里。 只要向上生长,就会跟他们不一样,你会比最高的那棵树还要高。 一阵风吹过,带动树枝抖动,落下几滴叶子上的雨水。水珠滚到她的手背上,晶莹剔透,像神赐的宝藏。 他微微低头,拂落水珠,声音很轻:“沈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 风吹动刘海,鼓起他t恤的衣袖,像扬起了帆。 她停下脚步,眼神安静得如同雨后的空气:“你呢?”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你心里的小男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治愈? “我?” 蒋林野也停下来,仿佛感到好笑。 他微微抬眼:“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猫鼠游戏》?” 她听过。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从真实事件取材,讲述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天才。他擅长伪造文件,利用谎言四处行骗、换取巨额回报,他偷窃,伪装,狡猾而难以捕捉。 却也孤独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连弗兰克,都比我活得好。”他微顿,“至少在他的家庭里,他曾经很快乐。” “可我的家人……永远在争吵。” “我的姑姑,我的嫂子,我的亲戚们……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为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鸡毛蒜皮,算计到一分一毫。 从他童年有记忆起,无论什么季节,阳光透过天井漏进来,光线就会变冷。宅子里一年四季是没有温度的,青苔蔓延到门槛下,一团一团的暖光都泛出清冷的绿。 过了许多年,他无意间读到张爱玲的书,才找到更确切的形容。那是神仙洞府,里头一天,外面已经过了一千年。可这一天与一千年也没什么差别,日日相同,全无活力可言。 “我起初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当我开始交第一个朋友,就发现,”他微顿,“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别人成绩进步,会被夸。 为什么别人做了好事,会有奖励。 为什么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母只看最终结果,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关心过程。 他的父母否定他没有回报的付出,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无论是游戏,社团活动,还是多余的社交。 他觉得这都没什么错,唯一的遗憾是,他羡慕别人的快乐。 《猫鼠游戏》里,弗兰克的父亲总是对他说,“to the moon。” 字幕组把它翻译成,一步登天。可他更喜欢直接解释成,“去月亮上”。 去月亮上,看不见别人的热闹,就不会显得自己孤独了。 “蒋林野……” 棠宁有些担忧,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秒,就又被他打断。 他蓄足了力气,像是要一口气,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完。 “前几天,警方跟我说,我父母那个案子结案了。” “我当时的想法其实是……总算结案了,我不用再接收任何跟他们有关的消息了,他们真的让我好累啊。” “警方说,我父母背地里跟一些文物走私犯有联系,那天也是去见他们的,跟古书画交易没关系。可等他说到真相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跟他们说,不要告诉我了。” “我的父母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中介还卧底,我不想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住牙。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就像塞利格曼的那条狗。” “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我永远爬不起来。” “我是一个垃圾……我应该住进垃圾桶。” 他想到哪说到哪,开始语无伦次。 棠宁从没见过这么没有逻辑的蒋林野,她有点慌。 “蒋林野……” “我想让她抱一抱我……”他却没有停,直到最后一句话,在空中顿了很久。 声音慢慢低下去,轻而冷,“但她从不抱我。” 校园里清冷寂静,水珠从树叶间滚落,滑到脖颈间。 风带起耳边的碎发,棠宁毫不犹豫,飞扑着陷进他怀里。 死死抱住他。 她的直觉没有错。 他的潜意识是一条暗河,河底埋着一具小男孩的尸骨,被定格在漫长的岁月里,永远哭泣,永远无助。 永远是不被爱的姿态。 自毁倾向的特征,后期大多会分裂向两个类型。一个是边缘人格,一个是完美主义者。 ……他竟然是后者。 他不被夸赞,高高在上,感受不到寻常人追求过程的快乐。 棠宁不管想多少遍,都难过得要命。 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指尖传来他体表的温度。 “如果你是垃圾,我就去捡垃圾。”她的眼睛湿漉漉,清亮认真,声音却很轻,“可你不是。” 他垂眼,瞳仁幽深得像黑曜石,安静得像一片深海。 “你是蒋林野,不是靳子瑜,更不是一个别的谁。”她说,“你已经不是那个小男孩了,现在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手上,你可以选择to the moon,还是待在地上。” 遇见他之前,她一直以为,“成长”意味着付出,意味着向上,意味着比树还要高。 其实不是。 终其一生,我们唯一在做的一件事,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离开家庭的负面影响,撕掉贴在身上的标签,抛开从出生起便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和阻碍我们获取幸福的一切—— 行走在人间,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一种痛过之后,依然能够热爱世界的能力,和永不放弃爱与被爱的心。 他望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却突然想起什么:“橱窗里的小人,是你画的?” “唔……”棠宁摸摸鼻子,“你看见了?”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一眼。 看见橱窗里那张中考状元的照片旁边,多了个小火柴人。画得很丑,五官难辨,勉强能认出是个梳着单马尾的女生,死皮赖脸地黏在他身边。 他还以为,是哪个初中生的恶作剧。 现在看来,也许…… “因为橱窗里的靳子瑜,他看起来好孤独。”棠宁以为他不喜欢,有些局促地挠挠脸,“我只是觉得,我帮你画一个小人的话……” “他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 哪怕是十五岁的靳子瑜,我不在他身边的、孤独的、没有朋友的靳子瑜。 我也想跨过时光,去拥抱他。 蒋林野长久地沉默。 水汽氤氲,白汽在余光之外飘散,仿佛电影若隐若现的开端。 他突然低下头,握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轻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一句难耐的叹息:“你确实是沈三好,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 “在我眼里时……最好。” “棠宁。”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二十岁啊。我等不及了。” 【第50章 她会夸我】 “……后来呢?” 午后的阳光晒得视线内发白,落地窗外人流如蚁,咖啡馆内,机器慢吞吞地磨咖啡豆,背景放着首低回的歌。 阮南星听得有些入神。 她放下采访大纲,望着眼前清俊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浮现出好奇。 “后来……”他的手放在桌面上,露出腕表的一角,像是思考了一下,才道,“她真的去当了飞行员。” “可,b市没有飞行学院啊。”阮南星有些意外,“难道这些年,你们一直异地?” “确切地说,是从大三开始。”他纠正,声音低而沉,“她读飞行员班,前两年理论课,跟我同校。” 后来她回了飞行学院,而后是漫长的证件考试和航线飞行……那才叫遥遥无期。 阮南星恍然大悟。 她想了想,偷偷在备忘里添加一笔:女朋友也是学霸。 “所以,你们两个现在的状态是……”她斟酌一下,没忍住,“一个上天,一个入地?” “……”蒋林野陷入沉默,神情十分微妙。 好像被说到了什么非常不想提的事。 半晌,有些挫败:“……是的。” 他不想承认,然而这是事实。他们现在的距离,非常非常遥远。 阮南星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类似语塞的表情。 她乐坏了。 入夏之后,借着一档综艺,文物修复在国内爆红。节目里播放了一个几分钟的小纪录片,莫名其妙地带红了这个镜头只有十几秒的小哥哥。 明明他连句台词都没有,在纪录片里也只是露了下巴和手,面庞一闪而过,却还是被眼尖的妹子们截图,疯狂地打了很久的call。 果然,好看的脸,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关注点啊……阮南星在心里感叹。 何况,他也并不是只有脸。高学历和漂亮的家世,哪个标签都很招人。 “不管怎么说,”预约时间已经超过了半个多小时,阮南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打算结束采访,“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配合我做采访。” 这话说得官方又客套,小姑娘双掌合十,两眼弯成桥,笑起来时梨涡浮现,竟然也很讨喜。 蒋林野抿唇,示意般地点点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不知道落在哪里。 “但是,走之前……”阮南星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甘心。起身起到一一半,她又坐回来,“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你们都谈这么多年恋爱了,您喜欢她什么呀?” 蒋林野微微抿唇,抬头望过来。 他的目光向来很凉,带着种拒人千里的意味,像探究,又好像能看穿人心。 “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阮南星以为他误会了,赶紧摆手,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没谈过恋爱,所以很想借着这个机会问问,什么样的女生讨男孩子喜欢。” 在她看来,能谈恋爱超过三年,都是超级了不起的事。 何况这一对,竟然还异地。 她真的非常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生……是神仙吧。 蒋林野沉默着,手指无声地在桌上敲,竟然真的帮她想了想。 他觉得,自己好像比过去有耐心了很多。 “但这是个概率问题。”他思考一阵,提醒她,“不见得会遇见类似的人。” 阮南星理直气壮:“算概率之前,我要先收集样本啊。” 好吧。 蒋林野于是直说:“因为她夸我的声音,很好听。” 这个理由有点儿怪,阮南星忍不住皱皱眉。她以为他会说,因为她可爱,或者漂亮,甚至是脑子聪明。 “夸你?……比如呢?” 他沉默一阵,看向她。 声音低沉,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比如,在床上。” *** 离开咖啡馆,蒋林野开车回工作室。 b市的夏天很热,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驶过洋槐的树荫,纷纷扬扬的青白色小花随着风落下来,于无声处,像一场巨大的雪。 光影摇晃,他被阮南星追着问了一上午,脑子不太清醒。眼下不受控制地,感到有些恍惚。 这是本科毕业第二年。 这一年他留在b市读研,成了半个古书画修复师。而棠宁专心致志地考证上天,留在了民航。 其实自大三之后,两个人就聚少离多。所以算起来…… 手指扣在方向盘上,他有些出神地想。 应该有半年没见过了。 上一次还是去年过年……在明里市,他们向沈爸爸和沈妈妈摊牌。晚饭后,他被沈爸爸留下来进行深夜谈话,棠宁趴在门口偷听。 ……那好像也是很遥远的事了。 如果不是阮南星借着采访的名义问起,他甚至不敢去算,他们已经这么久没见过面。 拔出钥匙,蒋林野将车停在门口。 工作室闹中取静,被簇拥在一树一树的槐花里,绿意缠绕,亭台水榭,偶尔会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周有恒的家。 那时候推开门,会有唇红齿白的少女扑上来,满脸兴奋地问他—— “师兄,你回来啦?” 明亮的光线透过天井落下来,他短暂地晃了晃神。 树影婆娑,他愣了一阵,才看清站在院子里,那个眼睛明亮、穿着简单白t的矮个子少年。 “……”蒋林野说不清为什么,心头陡然涌起一阵失望,潮水一般,无情地将他包围。 “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你去了好久,我以为你要跟那个记者聊到地老天荒呢。”白术毫无所觉,甜甜蜜蜜地迎上来,“你今天下午就不出门了吧?我刚刚又把他们昨天送来的那副画看了一遍,我想我们可以从今天下午先开始做……” 白术低他两届,晚几年进工作室,大学与他同校,论辈分也能叫他一声师兄。 小师弟心思格外活络,嘴巴又甜,身上带着股小动物的机灵劲儿。工作室里的人都喜欢他,蒋林野也不例外。 只是现在的情境下,他邪火未消,不太想搭理。顿了顿,舌尖抵住上颚:“明天。” 白术微怔:“今天下午不行吗?你还有事?” “嗯。” “……”白术沉默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放开他的胳膊,声音小小地道,“那行……行吧。” 反正他也没办法,又求不动他。 从他认识这位师兄的第一天起,他就怀疑,他是一个活死人。 白术长得奶,从小到大被人夸萌,小时候想吃什么、玩什么,卖个萌就能拥有全世界。 原以为能以萌治国一生一世,没想到刚刚毕业,就在蒋林野这儿碰了铁板,管他说什么求什么,到了师兄这儿,就三个字—— “哦,嗯,是。” 惜字如金,咳珠唾玉,丝毫不为他所动。 偏偏他这位常年没有表情的师兄,一直以来成绩优异,业务能力还强得令人叹为观止,他又打心眼儿里佩服。 白术丧丧的,打算回屋。 往前走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师兄,今天晚上傅千霜的生日宴会,你去不去?” 蒋林野正拿着手机低头打字,顿了顿,没忍住:“……那是谁。” 他为什么要去参加一个陌生人的生日宴会。 白术:“……” 沉默三秒后,他不可思议地尖叫:“追了你一年多的那师妹啊……!跟我同一届的,白白净净的那妹子,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哦,她啊。” 其实他没有印象,但他懒得说话,所以他重新低下头,简明扼要:“不。” 心塞的白术:“……行吧。” 走到门口,又停住:“过几天,千霜还有个毕业的饭局,几个老师也在,声音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吧。我到时候会提醒你的,你记得提前把日程空出来。” “……”蒋林野不说话,似乎打算装作没听见。 “师兄。”白术求他。 半晌。 “嗯。”蒋林野发出个不轻不重的鼻音。 总算得到一个非否定的答案,白术感动得快哭了,觉得自己还能再救救他:“但是……真不是我说你,师兄,你真的应该走出门,多看看外面的风景,多去跟那些可爱的漂亮的女孩子们打打交道,而不是一直拿着你那个手机……手机是吃人的黑洞!不会送你女朋友的!不会的!” 不知道蒋林野看到了什么,他话音刚落,他突然勾起唇角,笑起来。 笑容轻而浅,像春风拂开第一树柳枝,十里冰川的积雪次第笑容,露出好看的面庞。 白术看呆了。 青天白日,他师兄……别是被鬼附身了吧。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到蒋林野凑近手机,发了一段语音:“对,你说什么都对。我就是禽兽,斯文败类,表里不一,满脑子下流的事。” 声音温和,带着点儿前所未有的笑意。 “但如果你航班到了b市,敢不来找我……”他笑得春风拂面,语气却非常认真,“我就让你下不了床。” 白术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浑身僵硬,同手同脚地转身进屋。 ——肯定是被鬼附身了,肯定是。 *** 蒋林野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棠宁的航班下午经过b市,有四个多小时中转时间,他计划去见她一面。 这个时间,来得及做很多事。 下午光线明亮,机场大厅人来人往,不同肤色的人拎着行李箱,在人流间穿梭。 他拿着手机翻聊天记录,一边看一边等。 时间定格在三小时前,他被阮南星的问题难倒了,整个人郁郁寡欢:[棠宁,你再不来,我就老了。] 她回得很快:[你别急呀,我这几天生病了。] [……感冒了吗?有没有吃药?] [不是……我怀疑我患上了手机焦虑症。] [……] 她很正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机里有你。] [……] [蒋林野症候群。] 他乐坏了,三杯两盏,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就开始用语言开车。 蒋林野用手指扒拉屏幕,没有忍住,眼底又浮起笑意,心情愉悦得像是藏着一只云雀。 他微微抬眼,目光从大厅掠过,不经意瞥过挂钟。 愣了一下,低下头,确认手机时间。 距离棠宁所说的降落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而以往她一下飞机,就会立刻发消息在家里的群众中报平安。 他情不自禁,皱了一下眉头。 也许航班延误了……指骨抵住下巴,蒋林野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瞎想。 下一秒,手机一震。 他微微舒口气,刚想放松心情,低下头,跳出来的却是阮南星的消息: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啦靳老师!] [刚刚我的报业同行跟我说,有架飞机自动化设备失灵,备降在了b市机场。我注意到,您女朋友也在那家公司!] [所以我就想,我……我能恬不知耻地联系她,要点儿一手消息?] 蒋林野愣了愣,脸色慢慢变白。 他咬住牙,克制着打字:[航班号。] 阮南星飞快地回过来一串数字。 蒋林野握着手机,陷入沉默。 许久,眼眶开始发红。 ——棠宁在飞机上。 【第51章 能活下去】 棠宁的脑子不太清楚。 飞机被强风切断自动驾驶装置、飞速下降时,她恍惚一瞬,好像在梦里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 那时阳光总是明亮,窗外的树木永远向阳。光斑从树梢滚落,花香馥郁的季节,连少年的笑脸都比别处好看。 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了,放学之后,又被堵在教室后门。 那时她和他已经做好了高考的规划,一切都明朗而可观,好像只要牵起手,就能走到一切的尽头。 少年身形高大,影子一点一点地吞没她,气场冷冽,声线低哑,似笑非笑—— “来,我低头了,强吻我啊。” 棠宁袖子捂住嘴,拼命地眨着眼后退。 她是个嘴炮王,虽然嘴上天天喊着想强吻他,可等他逼近,她又怂,不敢真的亲。 所以一直到高考结束,也没真的亲到。 他一直在她身边,她也没觉得可惜。好像这些年那一直是这样,总想着来日方长,什么时候不能亲。 可等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她好像没有认真亲过他。 如果这次能平安着陆,她一定要亲个够。 想着想着就想哭……哭着哭着就醒了。 泪眼朦胧地睁开眼,棠宁正打算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休克的时间很短,救护车刚刚离开机场,正驶向医院。 她被人抱在怀里,对方双臂箍得很紧,她的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能暧昧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棠宁默了默,慢吞吞地动了动,想爬起来。 然后毫不意外地,被人一把按回去。 “……你还想去哪?”声音低而沉,像是压抑着怒火。 她微微抬眼,正对上蒋林野的眼睛,他的瞳仁明明是浅褐色,此时却黑得像团墨。 棠宁闭眼缓了缓,慢慢地倒带,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本来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下午,她照常工作、出发前做检查、发消息给父母和蒋林野报平安。 一开始很顺利,飞机稳步上升,飞行开始安稳,空乘问她需不需要来杯饮料。 她正想回答,我想要一杯像小姐姐你一样可爱的果汁。 下一秒毫无征兆,像是上天授意要来暴打她的不要脸,耳畔嘭地一声巨响,挡风玻璃瞬间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强风在一瞬间卷入驾驶室,点燃一场可怕的风暴。 风声切断自动驾驶装置,飞机以每小时三百五的速度加速向下俯冲,机舱门掉在仪表盘上,猎风呼啸,空速表催命似的闪红灯。 她耳朵嗡嗡作响,甚至听不清客舱传来的尖叫。 也就短短几秒钟的事。 等她再回过神,机长半个身体已经被吸了出去。 棠宁想把他拉回来,可她够不着。 两分钟的时间,飞机已经以四百里的速度冲到了一万一千英尺。她向地面发信号,空管中心似乎回了什么话,可她同样听不清。 耳朵里只剩风声。 有什么东西混在风里,飞快地从她脸颊两旁刮过,刺得脸生疼。 棠宁坐在副驾,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边靠本能拼命控制飞机,一边在心里瞎想—— 真刺激。 总算遇见能向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的传奇事迹了。 ……如果她能活着下去的话。 【第52章 在他怀里】 她就这么一路瞎想,像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也像是借着冥冥之中的好运,奇迹般地活着着陆在b市机场。 飞机停稳,轮子没有爆胎,也没有冲出跑道,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空乘站在她身后,良久,发出劫后蒋林野的赞叹声。 阳光苍白地打下来,棠宁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医护人员把半挂在机舱外的、早已陷入昏迷的机长抬走,才神思恍惚地走出驾驶室。 劫后重生,踏在地上的感觉都很不真实。她膝盖发软,很想跪下向天磕三个响头。 往前走了没两步,余光里一个黑影从救护车旁大跨步走过来,手用力一捞,一把就将她按进怀中。 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他抱得极其用力,几乎是咬牙切齿:“棠宁。” 声音低得吓人,混杂着担忧,害怕,甚至是浓烈与疯狂。 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想安慰他一下,手悬到半空,身体一塌,又无力地落回去。 她深陷在他的怀抱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须臾,在救护车上重新醒过来。 窗外阳光明亮,光线透过晃动的窗帘,映照到眼睛上。 棠宁醒过来时,下意识地眯着眼想抬手挡,可稍稍一动手臂,就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绑定得死死的,宛如一个无解的人形锁。 她挣脱不开,待脑子稍微清醒点儿了,小心翼翼地舔舔唇:“我没想去哪,只是有点渴,想喝水。” 蒋林野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手中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旁边待命的医护人员会意,主动帮忙倒了杯水。 他腾出一只手,接住纸杯,放到她嘴边:“张嘴。” 棠宁大惊失色。 她赶紧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有没有断手断脚,或者瘫痪。 如果她没有残疾,他为什么连杯水都要喂! 不过好在……动动手,动动腿,都还是有感知的。 她在心里泪流满面,理所当然地提议:“我自己来。” 蒋林野面无表情,伸长手臂,啪地一声将纸杯放回小桌上。他动作很大,几滴水珠泼洒到杯子外面。 棠宁一个激灵:“……行吧,你来。” 像只瑟缩的小动物,浑身的毛都跟着抖了抖。 蒋林野一言不发,将纸杯拿回来,垂下眼,轻而缓地凑近她。 棠宁乖顺地低下头,吻住杯沿。 他喂得很慢也很专心,她一松开嘴,他就立刻放低水杯,生怕水渍洒出来,弄湿她的衣服。 他一如既往体贴入微,可棠宁抖抖睫毛,还是委屈:“我们很久不见了。” “……” “但是面对久别重逢的女朋友,你一点儿都不温柔,还凶我。”电视剧里面,劫后蒋林野不应该玩儿命拥吻吗?怎么到了她这里,连亲亲抱抱都没有?“你不仅吓唬我,还控制我的人身自由,连水都不给我喝。” 她说得很认真,蒋林野也承认那是事实,因为他快疯了。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喉头发涩:“高三的时候,我们做过一个约定。” “……哪个?” 情侣们恋爱中做过的约定,宛如天上的星星,不给点儿暗示,她怎么可能猜得到。 “我允许你报考飞行,”他沉声,“唯一的底线是,不能受伤。” 棠宁恍然大悟:“哦……这个。” 她十六岁的时候就觉得,他无理取闹。天上会发生什么,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但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有生之年不会玩儿脱。所以当年随口一扯,就答应下来了。 但是…… 她狡辩:“我没有受伤呀。” 受伤严重的是机长,高空两万英尺,零下十九度,他半个身体悬挂在外,面临着严重的缺氧和冻伤。 可棠宁很走运,她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从始至终坐在驾驶舱内,身上最厉害的伤,也只是脸和手臂上的擦伤。 蒋林野一言不发,垂眼看她,唇崩成一条线。阳光从背后落下来,勾勒出青年流畅的下巴线条。 一段时间不见,他好像更白了。远离了学生时代,气场变得更冷,有股无言的威严。 棠宁没忍住,抬头亲亲他的喉结。 蒋林野触电一样,全身绷紧。 “我好想亲你。”棠宁小小声,“在飞机上时就想,要是等我下去了,我一定要好好地亲……唔。” 他吻住她。 他嘴唇很热,带着无法压抑的浓烈,深情而用力,毫无章法。 几近贪婪地感知她的气息,也无声地加强一种认知。 ——她还在他的世界里。 ——在他怀里。 *** 下了车,蒋林野一路抱着她进医院。 飞机备降不是大事,但挡风玻璃碎裂,就成了一场飞行事故。 媒体们闻风而动,迅速聚集到医院门口,长枪短炮不一而足,救护车一停稳,就立即蜂拥上来。 蒋林野皱了皱眉头,将棠宁的脸转个方向,按进自己的胸口。 棠宁陷进一股清爽的薄荷味:“……你不要掩耳盗铃,我还穿着制服。” 是个人都能认出,她是mk航空公司那架失事飞机的副驾。 何况机长现在神志不清,那所有的问题就理所当然地,会集中向她。 蒋林野皱皱眉头,挡着她的脸走下车,大步穿过人流。 一堆记者和医护人员跟在后面追着他跑。 棠宁窝在他怀里,小声偷笑:“明天标题党们就会危言耸听地登:‘震惊!mk航空迫降,竟是因为副驾在飞机上跟男朋友做那事!’” 蒋林野噎了一下,加快步伐:“……你闭嘴。” 他抱她上楼。 除了棠宁和昏迷的机长,有几位客人在客舱内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撞伤,连上整个机组,都要做全身检查。本来就拥挤的医院,一瞬间变得更加拥挤。 等待检查的时间里,蒋林野竟然还神通广大地帮她申请到一间单人病房,棠宁惊奇极了:“你怎么办到的?” 他避而不答,把她放到床上,揉脑袋:“你先睡一会儿。” “可我不想在这儿睡。”棠宁拍拍床,嫌硬,“我想去你的公寓,睡你的床。” 蒋林野有些为难,不太放心。 她现在看起来的确生龙活虎,可高空的冲击很大,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对身体机能产生隐患的副作用。 他哄她:“你先在医院住两天。” “可是住院很没有意思啊,而且我真的没受什么伤!”棠宁是真心嫌烦。 她现在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如果她住在医院,肯定每天要面对一波又一波的领导慰问和采访邀约。 而且……“为什么百般阻挠,不想让我住你家?” “我……”蒋林野刚要开口解释,手机突然震起来。 他安抚地摸摸她,“乖乖等我两分钟,我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棠宁郁郁寡欢地点点头。 结果他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一个矮个子,偷偷摸摸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棠宁眼皮一动,转眼看过去。 是个年轻小姑娘,唇红齿白,脖子里挂着工作证,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马尾高高扎起,利落又干净。 “不好意思,打扰啦。”小姑娘走进病房,先规规矩矩地给她鞠了个躬,“我是新娱传媒的实习记者,叫阮南星。”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偷偷溜进来,因为我之前给靳老师发消息,问能不能采访您,被他拒绝了。所以只好趁他出门时……偷跑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知道能不能短暂地耽误您一小会儿,做个采访?” 棠宁捕捉到一个词:“靳老师?” “啊,是这样。”阮南星笑着解释,“先前那档文物修复的综艺走红之后,我做蒋林野的稿子,就采访了他。” 棠宁踌躇着,心里头有点儿别扭。 他不是不喜欢记者,也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么。 *** 白术费尽口舌,最终也没说动蒋林野。 他很抱歉:“我尽力了,他就像一个无限循环的拒绝副本。” 傅千霜勉强地笑笑:“没事,他那个人,嘴硬心软。” 这话说得很巧妙,仿佛她比日日跟蒋林野朝夕相处的白术还要了解他,彰显大度之余,又想再等等。 徐柚忍无可忍:“你别等了,蒋林野不可能来的,他要来了,才不正常。” 与席间这些小师弟小师妹不同,徐柚跟蒋林野同级,她比白术和傅千霜更靠近蒋林野,可两个人做了四年多同学,她从没见他多看过哪个女生一眼。 搞不懂这些小姑娘,一天到晚,到底都对蒋林野抱有什么奇怪的期待。 “所以赶紧吃饭吧。”徐柚劝她,“别等他了,不然得等到下辈子。” “师姐,”傅千霜有点灰心,“靳师兄到底喜欢什么呀?” 为什么不管她怎么做,对方都无动于衷。 徐柚不假思索:“喜欢他女朋友。” “……” 白术筷子都吓掉了:“他有女朋友?他哪来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不是那堆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吗? 徐柚更纳闷:“你师兄当年差点儿连婚都求了,你不知道?” “我连他女朋友的面都没见过好吗!”白术炸了,“我一直以为他女朋友是他幻想出来的!” “……等等,是我忘了。”经他这么一说,徐柚突然意识到,“她女朋友大三就离校了,那时候,你们都还没入学呢。” 他们之间差着两级,棠宁大三离开的时候,白术和傅千霜都还没入校。 席间沉默几秒,有人起了兴趣,小声问:“靳师兄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是个……”徐柚搜索枯肠,竟然找不到形容词,“挺可爱,也挺聪明的……小机灵鬼?” 她跟那个女生接触不多,寥寥几次,只记得对方张扬又明朗。要让她形容,她能想到冰川上的阳光、夏天的溪水、寒夜的星星,却想不到确切的形容词。 好像没什么标签,能往那个人身上贴。 “那,”傅千霜表情不太好看,“他女朋友现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徐柚努力回忆,“她女朋友读的是飞行员班,我只记得,蒋林野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她还特地回了一趟p大,给他过生日。” 就是那一次,蒋林野准备好了戒指,打算求婚。 “可是,”白术好奇,“靳师兄现在不戴戒指啊。” “嗯,因为他女朋友第二天就走了。”徐柚云淡风轻,“他求婚时,她没有来。” 【第53章 这么多年】 夕阳染红天边,赤色的光柱在光洁的地板上游移。 空调嗡嗡响,向外喷吐凉气。 阮南星语速飞快:“飞机出故障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把机长拉回来。”棠宁挠挠脸,有些窘,“不过……呃,我失败了,我手太短,够不着他。” 好在他的双腿被座位卡住,没有整个人都飞出去。 “再之后呢?”阮南星飞快地眨眨眼,好像很期待,“那么紧急的情况,电光火石一瞬间,你脑子里就没有闪过什么特别强烈的念头吗?比如很想再见一见恋人,或者家人?” “……你看太多言情小说了。”她戳穿她,“正常人脑子里最强烈的想法,肯定是拉平飞机,不要英年早逝。” 当然了,对她来说,其次的想法就是……她舔舔唇。 疯狂地想亲蒋林野。 阮南星语速很快,拿出速战速决的架势。 可她问得再快,也没有蒋林野回来得快。收起手机推门进屋,他一看到阮南星,眉头就不自觉地皱起来。 屋子里冷气很足,棠宁背对着他,与她面对面,姿势安静又乖巧。 心里不受控制地涌起烦躁,蒋林野言简意赅:“出去。” “靳……” 他沉声:“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阮南星怂唧唧,低低应了一声“哦”。 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她也差不多摸清了他的狗脾气。能说一个字决不说两个,能拒绝的事决不答应,只有谈到他的女朋友时,话才会稍微变多一点儿。 妻奴。 她在心里骂。 蒋林野的眼神很凉,如锋芒在背。阮南星小声跟棠宁道别:“谢谢你,再见啦,仙女姐姐。” 说完,脚底抹油飞快溜走。 蒋林野没有看她,径自走过去,放低声音:“医生刚刚跟我说,叫你去做检查。” 说着,他躬下身,手从她手臂下绕过。 他身上带着一股外面的热气,棠宁有些抗拒:“我可以自己走……” 话没说完,身体一轻,还是被他抱起来。 他抱着她穿过走廊,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 棠宁有气无力:“你不嫌热吗?” 蒋林野不说话,唇崩成一条线。 “你又在生什么邪气?”她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戳他胸口,“你真的是个小公主……” “阮南星应该跟你说过,我拒绝了她的采访。”声音不见怒气,只是凉。 他也不太能说清楚为什么,劫后蒋林野,仿佛被点燃了某个一直以来他都不敢碰的点。 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变得非常难以忍受。 “是啊你拒绝了那然后呢?我把她打一顿赶出去吗?”棠宁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你放开我,真的好热。” 蒋林野闻言,还真的把她放了下来。 可他跟着她进诊室,亦步亦趋,黏得像块化开的糖。 医生见怪不怪,坐在旁边捂着脸笑:“她受的伤应该不严重,小伙子你不用这么慌张的。” 棠宁回头看他一眼:“……” 随便吧。 肉眼可见的伤口都是皮肉伤,医生简单开了药。除此之外,她还需要做全身体检。 等待ct的时间里,棠宁才想起来,她的手机还在蒋林野那儿。先前在机场,他自称家属,拿走了她所有的财物。 “那个,我的手机是不是还在你包里?”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边,宛如一尊漂亮的雕塑。棠宁舔舔唇,摸摸他,“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手机也散热。”他没有动,眼神凉凉地扫过来,“你不嫌热?” “……” 走廊上没有空调,棠宁是真的热蔫儿了,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她一言不发地按住他,探身去拿放在另一边座位上的包。 她压到他身上,距离隔得太近,蒋林野的身体微妙地绷紧了一下。 棠宁没有察觉到。 在机场接到她时,他第一时间就给棠家父母发了消息报平安,所以她并不担心爸妈。可一打开手机,仍然看到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来自盛苒。 她吓了一跳,赶紧打回去。 忙音只响了三声,盛苒飞快接起来,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谢天谢地,你总算接电话了,你没事吧?” 棠宁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没事。” 怕她不信,又主动解释:“受伤严重的是我们机长,他的身体堵住了风,我没受到太严重的物理攻击。” “那就好那就好。”盛苒在电话那头谢天谢地。 棠宁想了想:“你还在b市吗?过几天,出来见一面好不好?” “我明天就要去台北了,今天是我在b市的最后一晚。”盛苒微顿,吸一口气,“稚子,我们现在见一面吧。” *** 算起来,棠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盛苒。 高中毕业后,同学聚会一年一次,大多数时候分隔两地,人也从来无法完全到齐。只有见到故友,才发觉时光飞快地流走。 棠宁坐下来抱抱她,眼眶发热:“为什么突然要去台北?留在b市读研不好吗?” “有个交换生项目。”盛苒习惯性地帮她点苏打水,为自己点了一杯酒,“我正好也想换个地方住一阵子。” “因为沈湛?” “……不是。” 棠宁的印象里,这些年,沈湛和盛苒一直分分合合。 两个人似乎在高三时就复合了,沈湛大学出国之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忽远忽近。 盛苒轻描淡写:“我们很早就分手了。” “什么时候?”棠宁微怔。 “大三或者大四?……不记得了。”她挠挠头,像是有些懊恼,“异地恋本来就很容易分手,我跟他一直这么拉拉扯扯,还是分了比较痛快。” 棠宁闻言,猛地抬头盯住她,睁大眼,脸色发白。 盛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摸摸她:“我不是在说你,你不要慌。” 酒吧里灯光摇晃,光线暧昧,背景乐却安静舒缓。 盛苒一只手撑住额头,微卷的长发从肩后落下来,灯光照在脸上,显出异样的颓靡。 她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其实,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嗯?” “这么多年,你和蒋林野,做过吗?” “……” 棠宁移开视线,心虚地摸摸鼻子。半晌,小小声地道:“也许。” 【第54章 睡完就跑】 “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盛苒一脸蹊跷,“这种事情,怎么也许?” “因为说实话,我觉得有。但……”她很纠结,“我印象很模糊,事后总怀疑,那段经历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蒋林野的二十二岁生日,她喝了太多酒。 她的记忆里,她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他在公寓里,小心翼翼地亲吻她。可她醒过来之后,整个人都像断了片一样,对前一晚的记忆,只剩零星的片段。 她只记得他在亲她,发了疯似的,按在各种地方亲。 “问题是,如果……了的话。”盛苒觉得奇怪,“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啊,你就算再迟钝,身体感觉不到吗?” “我感觉到了呀。”她醒过来,也不是没在自己身上看到吻痕。 但是…… 棠宁睁圆眼:“但别的可能性也很多的呀,他可能抱着我睡了一宿,饥渴难耐地亲我,但没做到最后一步;也可能,用了什么别的辅助手段……总之,我对过程没有印象,就不能靠着结果倒推过程。” 盛苒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您,您说得有理。” “可是,”她停了停,仍然无法理解,“你干吗不直接问他?” “挺想问的,但我……我不敢。”棠宁纠结地咬着吸管,“如果没有的话,不是显得我很尴尬。” “……” “而且那天,我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他公寓的床上,但旁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就给我留了张纸条,让我先吃饭,别等他。” “如果前一晚真的那什么……”她咽咽嗓子,“他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 “……” “还有,我其实是逃课去给他过生日的,没敢告诉他……结果下午就被老师发现了,紧急召唤我回学校。所以……我没等他回家,就跑了。”棠宁紧张兮兮,“这个事儿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我睡完就跑。” “我没脸提。”她怂,“所以就一直悬着,我们俩一起装糊涂。” 盛苒愣了半天,叹为观止:“您两位真棒。” 怎么两个人都能蠢到这种程度。 “不过……”微顿,她又有些意味不明,“我跟沈湛,如果能像你们一样糊涂,或许也会很好。” 棠宁面露不解。 “你的喜欢,让蒋林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看着台上的吉他手,眼中流露出无解的落寞,“我很羡慕他,也很羡慕你。” “我和沈湛永远不可能保持那样的情感状态,因为他始终有所保留,对我进行评估,一旦天秤失斜,就立刻全身而退。” “他高高在上,骄傲自矜,永远不肯低头,不肯示弱。” 不肯摇尾乞怜,不肯义无反顾地爱。 到头来,他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聪明。 耳畔音乐缥缈低回,她低下头,听见酒吧里的歌手抱着就吉他,声线沙哑,在唱一首杨千嬅的歌。 唯求与他车厢中可抵达未来/到车毁都不放开/无论历经任何伤害/由我决定爱不爱……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暧昧低沉的光影里。 盛苒笑着,垂眼叹息:“他真可怜。”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顿了一会儿,又低声补充。 “我也是。” *** 蒋林野来接棠宁时,夜已经很深。 夜色浓稠,fm的声音被降得很低,棠宁有些惆怅。晚间新闻也在报道迫降事件,把死里逃生形容成航空史上的奇迹,事故原因还在排查中。 蒋林野沉默着开车,光影将他清俊的侧脸切割成两部分。 半晌,她舔舔唇,小声开口:“我今天看到阮南星,觉得她好年轻,年轻真好。” 蒋林野顿了顿,没忍住:“……你也不老。” 她明明也只比阮南星大两岁。 “可越年轻的人,选择会越多。” 蒋林野沉默着,琢磨她的意思。 “我在飞行学院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孩子,高考成绩比我稍微低几分,没能进p大的飞行员班。”她轻声道,“她从大一开始跟男朋友异地,可是大四的时候,他们还是分手了。” 蒋林野十指扣紧方向盘,忍耐着,不说话。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宿舍里,不开灯,一个人哭。”她慢吞吞,“她跟我说,那个男生告诉她,其实他很讨厌异地,早就不想跟她在一起了,一直在等她开口说分手。” 蒋林野忍无可忍,很想问,所以呢? 但话一出口,还是成了:“嗯。” 她有些无厘头:“刚刚盛苒跟我说,她和沈湛也分手了。” “我很害怕,有时候会想……”棠宁神情茫然,揪揪头发,“万一我们最后没能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我浪费了你很多时间。” 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猛地急刹。她的身体猛地前倾,又被安全带拉着拽回来,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在座椅的软枕上。 她脑子白了一下,下一刻,脑袋被人强行转过去。 蒋林野呼吸不稳,声音隐忍而克制:“你什么意思?” 他眼睛黑得像团墨,灯光照不进去,深处无声地酝酿风暴。 “我……我只是阐述一下事实。”棠宁下意识开始怂,想跳车逃跑,“你能明白的吧?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 “棠宁。”他捧着她的脸,沉声打断她,“我认为,我应该对你负责。” “你不可以睡完就跑。” 她愣了愣,脑子轰地一声。 ……所以真的有?! 她一个激灵,口不择言:“可我,我没有印象了……” 他眼神变暗,表情冷得吓人,整张脸都阴沉下去。 下一秒,他放开她,拔钥匙下车,将她从副驾驶捞出来:“下车。” 棠宁突然反应过来,惊慌失措:“靳靳蒋林野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他把她扛起来,滚烫的呼吸打进脖颈,“我帮你想起来。” 【第55章 让她降落】 棠宁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身边没有人,空调被被掖得死死的。她喉咙发干,艰难地翻了个身,身上干燥清爽,被人清理过。 她有些糊涂,望着天花板,缓慢地眨眼,思考昨晚发生了什么。 蒋林野一推门进屋,就看见她这幅样子。 把被子裹在身上蜷成团,盯着某处一动不动,像只茫然又乖巧的小动物。 “醒了?”他心里软成一片,走过去躬下身,想把她捞起来,“饿不饿?想吃什么?” 棠宁看也不看,避开他,毛球似的滚到另一边,背对他。 “……咳。”蒋林野默了默,摸摸鼻子。膝盖抵住床,温柔地凑近她,“你在生气吗?” 她默不作声地向下一滑,把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也缩进去。 “我错了。”他轻而柔地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对不起。” 棠宁飞快地伸出半只手,将被子向上拉,把发顶也遮住。 与空调被融为一体。 蒋林野乐坏了,很有耐心,一点点把她扒开:“你在害羞?” 男性的气息迫近,他扒开一个角,亲亲她的额头:“可我还是想亲你。” “……” “早上想,晚上想,梦里想。”他像是别无他法,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想按在怀里说下流的话,在不同的地方做同样的事。” “你简直……!”棠宁忍无可忍,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她觉得难受,下一秒就又蔫儿下去,可怜巴巴地露出一双眼,“……是很生气,但我没有力气。” 连发火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蒋林野半跪在床上,将她连人带被子捞起来,一手撑住她,另一只手从她背后绕过,在床头拾起一件叠好的黑色衬衣,“那就去吃点东西。” 她眼尾泛红,警惕地盯着他,毫无威胁可言。 一坐起身,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她皮肤白,平时磕到碰到都会有道印,何况现在。蒋林野眼神沉了沉,抬手就要拉被子,帮她穿衣服。 “你……你放下!”棠宁脑子里响起警钟,攥着被子往后退,“我可以自己来!” 蒋林野不说话。 动作却没有停,不容拒绝地按住她,将她困在床上。他垂下眼,睫毛掩住幽暗的目光,低着头帮她扣扣子:“我来。” 纯棉的黑色衬衣很大,衣摆落下去,遮住了她三分之二的大腿。袖子有些长,淹没半只手。 棠宁有些茫然:“这是你的衬衫吗?为什么给我穿这个?” 她左顾右盼,声音小小的:“我的衣服去哪了?” 蒋林野以前没发现她这么娇小,肩膀藏在宽大的衬衫里,像只无措的小动物。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将她一整只地抱起来。 “我送去洗了。” “何况,”蒋林野亲亲她,低头轻笑:“这是少年的梦想。” 她小声指责:“色情狂!” “嗯,我的错。”他并不否认。 棠宁有气无力,表示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听这种屁话:“谁想听这种话!一点诚意也没有!” 他将她抱到餐厅,放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 锅里炖着一只鸡,空气中香气流动,中药的味道徐徐飘散。 他看了眼锅,又走回来,从桌下抽出一个旧旧的笔记本:“给你看个有诚意的东西。” 棠宁接过来,发现是本日记。 她愣了愣,随手翻翻,本子里写着零散的句子,最后几页却出奇地统一,是一堆“正”字。 写得很用力,工工整整、力透纸背,仿佛咬牙切齿,带着极力的忍耐,像是咒语。 “底页这些字,是在下咒吗?”棠宁好奇,“怎么一个字写这么多页?” 蒋林野正向小锅中倒牛奶,闻言,捏着纸袋口的手微微一颤。 他以为她会先看他前面的日记,到时候顺理成章,他就能解释底页给她听……却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最后一页的事。 蒋林野有些心虚,摸摸鼻子,表情变得可疑又不自然:“以前,每当我想……的时候,就画一笔。” 然后数着日子,想着,以后总有机会的。 让她连本带利,全都还回来。 “……”棠宁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一脸震惊地沉默了很久,红着脸爆炸了:“你……你把它拿走!滚开!我不看了!” 这人真的好可怕啊!“你惦记了我多久?!” 蒋林野没有回答,听到这一句,却特地转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棠宁心里一颤,抖着手就开始数:“你……你那时候才十八岁啊,你怎么能这样?” “……越年轻越血气方刚。”他忍了忍,没忍住。 “那……那你以前还让我别老惦记你!”棠宁气急败坏,“明明是你惦记我!” 蒋林野熄火端起锅,见她气得像只颤抖的河豚,可爱得让人想抱在怀里亲。 他心里好笑,微微躬身,将小锅放在她面前。 棠宁正思考人生,没好气地道:“你干什么!” 蒋林野垂眼:“皮。” “你才皮!” “……”他顿了顿,帮她抽出双筷子。 棠宁嫌弃巴巴地接过来,低下头,才发现牛奶被小锅煮过,表面浮起一层凝结的皮。 心头的火瞬间被浇熄,暴走的小人偃旗息鼓。 她眨眨眼,忍不住伸舌头舔舔,心情又有点复杂:“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其实她只提过一次,说自己喜欢热牛奶上那层皮,可他一直记得。 “嗯。”蒋林野云淡风轻,把其他几道菜也盛出来,帮她换了一小碗汤。 汤汁清亮,香气诱人。姜丝和天麻填在鸡腹中,入口有一点点苦,滚到舌根,带起回味无穷的香。 棠宁眼巴巴看着他:“你以前连早餐都不会做。” “嗯。” “你这几年好像变了很多。”棠宁想了想,不太敢确定,挠挠头,“或许是我的错觉。” 她抬手,乌黑的长发从肩头垂落,蓬松柔软,掉到衬衣上。 蒋林野抬眼,看看她。 他喜欢看她穿棉质的衣服,睡裙也好,打底的t恤也好,总会衬得她很小很年轻,整个人都失去攻击力。他对软绵绵的东西没什么执念,可他爱惨了这样柔软的棠宁。 她还在苦恼地想,自己错过了多少不知道的事。他突然站起身,凑近她,舔掉她嘴角的奶渍。 于是棠宁迅速得出了结论:“但你依然是个色情狂。” “……” 蒋林野索性换了个方向,坐到她身旁,坐实色情狂的指控。 “而且,你真的很坏。” “以前天天在脑子里开十八禁小剧场也就算了。”棠宁低着头翻他的日记本,有理有据地指责他,“更气人的是,你上大学之后,竟然天天诅咒我挂科。” 蒋林野没有说话,沉默着,把她放到自己怀里。 “但你的愿望全部落空了哈哈哈哈,我从来没有挂过科!”棠宁乐坏了,企图靠宣读日记来公开处刑。 她声音不大,得意洋洋: “8月12号,希望她挂掉商照考试。” “9月3号,……她过了。” “1月26号,希望她下学期被停飞。” “3月1号,……她没有。” 透着薄薄一张纸,都仿佛能感受到他被打脸的表情。 棠宁没忍住:“哈哈哈哈哈。” 蒋林野移开视线。 她兴致高涨,再朝后翻两页,却发现缺了一页。 “这一页是什么?怎么撕了?” “写错了字。”蒋林野舌尖抵住上颚,声音很低。 她没有多想,继续向下读。 “7月3号,徐柚跟我说,飞行员毕业时的通过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所以她很可能会留在地面上……但愿如此。” 棠宁捧着日记,笑得像只小狐狸:“那你要失望啦哈哈哈哈。” 果不其然,再往后翻几页就是:“为什么百分之八十的淘汰率,她都能通过。我非常费解。” 她刚想嘲笑他。 下一句话却是:也非常难过。 她愣住。 再往后。 “8月7号,梦见高中。 她成绩很好,没办法给她讲题。 醒过来之后,想到她现在成绩也很好,就很沮丧。” …… “8月28号,天气不好。 看完了《空中浩劫》的第一百三十八集。 今天什么也不想做。” …… “9月2号,被白术骗了。 他总想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我明明有女朋友。 很生气,骂了他。 如果她在,一定不希望我生气。 那我就可以趁机亲她。” …… 她突然有点儿读不下去,胸口发闷。 因为后面的内容,好像全都直接或者间接地,跟她有关。 跳过几页,翻到最后一段话。 “最近总是梦到过去的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误以为,如果她成绩不好,就能留在我身边。” “可她是最好的棠宁。” “我只是希望她……” “来日降落,能到我怀中。” 【第56章 日日夜夜】 棠宁拿着日记本,愣了半天。 在她的记忆里,蒋林野似乎永远是隐秘的,沉默的。 无论是她以前闹别扭吵架,他在雪地里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回家。还是高中时代话剧节,他拿走她喝过水的纸杯,只为偷走一个吻。 他永远静默,难以捉摸。 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近乎赤.裸地,把自己扒开给人看。表达情绪的同时,把绝对的信任和忠诚也双手奉上。 好像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地耍了一场赖。 ——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了,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如果你无法接受,请拿好我送你的那把刀,来杀了我。 棠宁心情有些复杂。 蒋林野沉默一阵,见她欲言又止,果断地把日记收起来:“先吃饭。” 他的厨艺出乎预料地好,棠宁本来有些心不在焉,吃了两口,竟然情不自禁地点起星星眼:“太犯规了,你连蒸蛋都能做得这么好吃。” “你真棒!”她笑眼盈盈,像是在哄他,“贤惠的靳靳。” 蒋林野抿唇,扫她一眼:“留到床上夸。” 棠宁立刻怂唧唧地低下头。 他吃饭很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厨房里只有煮玉米的轻微气泡声。 可是顿了一会儿,最先忍不住的依然是棠宁。 她舔舔唇,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你看,你一把勺,我一把勺,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开始吃,就会在盘子里相遇。” 蒋林野微顿,目光飞快地从蒸蛋盘中扫过,蛋已经被她挖走了一个角,剩下的在盘中冒热气。 他想也不想,低下头,咬住她的嘴角。 意思是。 ——根本不需要那盘蒸蛋。 他怎么就不能走走自己的套路…… 棠宁有些心塞。 “我其实是想借着这盘蛋,来表达。”她推开他,眨着眼,“我们总会相遇的呀。” 离地两万里,又有什么关系。不管走多远,我总是会回到你身边的。 蒋林野微怔,表情稍稍缓和,仍然没什么好情绪。 会回来又怎么样,并不能改变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天上的事实。 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仍然难以忍受。 “你不要怕呀,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棠宁毫无所觉,勾着他的小拇指撒娇,“吃完饭之后,你先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回趟医院,去看看我们机长,就回来好好地陪你玩……这几天都没联系他们,听说他醒了,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什么样……” 蒋林野身形微顿,看过来,眼神凉凉,写满“休想”。 “那你别碰我的腰。”棠宁表情平静,挪开他不安分的手,“我自己坐着哭一会儿,你不要安慰我,也不要跟我说话。” “晚上有一个饭局。”她往旁边挪挪,他就也跟着挪挪,手臂仍然环在她腰上。良久,声音低得发闷,“想带你去。” 二十多岁的青年,成绩优异、低调富裕又无不良嗜好,人品没得说,长相还清俊得要命,独进独出,身边的人每一个都致力于为他相亲。 研究院的老师尤甚。 且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已经有女朋友”的说法。 整个研究院都坚信,他的女朋友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看看真人。她这么好,他也就舍得让他们看这一次。 “去啊去啊,我跟你一起去。”棠宁飞快地眨眨眼。 “但是……”她咽咽嗓子,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想先去看看我们机长。” “我下了飞机之后一直在想,虽然他是被动的,但当时如果不是他,半个身子挡在那儿……我即使不被冻伤,受的伤也一定会比现在重。” 机长半个身体悬挂在外,挡住了绝大部分风,最直接的攻击,全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可她除了外伤刮伤,像个没事人。 蒋林野不说话,眼瞳是浅色的琉璃,却没有情绪。他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吻住她的唇,意料之内地,鼻息间传入一股牛奶气息。 不太想从她嘴里听见别的男人的名字……没有名字,代号也一样。 “你别……先别亲。”他的气息带着攻击性,棠宁一接吻就犯迷糊,连忙把他推开,“我,我觉得必须跟你说清楚。” “虽然很久之前,早在高考报志愿时,我们就在这件事上有分歧……”她衣服有些乱,局促地挠挠头,“但哪怕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依然很喜欢天空。” “我暂时不太能说清,飞行员对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从小到大,我父母都对我很好。他们很爱我,我也很自由。” “我……我喜欢这种感觉。” 逆风上天,云层之上澄澈而自由。 拥抱广袤的空气时,像一个永远年轻,永不服输的少年。 “但是,”她抬眼看他,眼睛湿漉漉,像只懵懂却认真的小动物,“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你好像很没有安全感。”她安抚性地握握他的手,不敢太用力,怕他又精神失常似的按住自己,“但我有很多,没关系,我可以分你一点——或者你想要的话,全给你也行。” 她望着他,眼睛亮晶晶,像个小太阳。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蒋林野沉默一阵,反握住她的手,比他的小一些,十指柔软,手腕白细,被领带勒出的红痕还没有完全消退。 喉结微动,他落下一个吻,哑声道:“如果你离开,我就把你抢回来,锁起来。” 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日日夜夜,做他一个人的收藏品。 *** 研究所最近在修复一幅古画,是个长卷,计划放在八月展览。 酒过三巡,席间谈起,傅千霜娇气地埋怨:“要不是靳师兄,我才不参加这个项目呢。” 古书画修复是件繁琐的工作,只要处于空气中,文物就永远都在被损毁。他们永远修复不完,只能尽可能地延长它们的寿命。 像在做一种虚无主义的无用功。 蒋林野眉目寡淡,对明显的示好无动于衷。 旁边的老师却徐徐笑了:“那你以后工作都叫上你靳师兄,看着他就动力十足,说不定能把展览提前。” “老师!”傅千霜被一句话说红了脸,无恶意的笑声在席间散开。 蒋林野始终没什么反应,眉目轻淡,像隔着一层难以飘散的雾。 傅千霜想了想,仍有些不甘心:“师兄,前几天我生日,你怎么没来呀?” 蒋林野的手扣在桌面上,衬衫袖子微微卷起,腕间的表盘折射出蓝色的光。 表面上没有动静,心里其实有些烦躁。 他不明白,已经八点多了,棠宁怎么还不来。 她的机长,难道长得比他还好看吗。 “师兄?”见他没反应,傅千霜又试探着问了一遍,声音很小心。 可下一刻,就见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震,蒋林野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挺直背脊,一边实际迅速又假装不动声色地接起电话,一边朝身边的人低声道抱歉,然后起身,离席而去。 她在他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开心与放松。 傅千霜心情微妙。 再回来时,他身后跟了一个女生。目视个头不算矮,但蒋林野实在太高,将她一米六八的个子也衬得娇小。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穿着白色长袖和浅色的牛仔背带裤,长腿笔直,全身都裹得很严,露出来的肌肤却白里透红。她没有化妆,乌黑的长发散在背后,尾端有一点卷,鼻梁高挺,眼角很饱满,漂亮得像落着星光的湖水,带点儿不沾人世的明亮。 却因为过于明媚,整个人都透出股稚气。 傅千霜差点儿脱口而出,这是你妹妹吗。 可是…… 视线向下稍稍移动,她就看见,两个人是十指相扣的。 ——亲昵而富有暗示性的姿势。 傅千霜咬住唇。 还是老师先反应过来,带头起哄:“呀呀呀,这小姑娘是谁呀?” 其他人如梦初醒,也都跟风。 蒋林野眼里难得带了点儿稀薄的笑意,像经久的雾气终于飘散。他握着她的手,低声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棠宁。”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明明声音很低,却带着小孩子考了一百分的自豪。 像是在对外炫耀,他拥有世上最昂贵的宝藏。 别人都没有,只有他有。 “哎呀,以前没见过,名字取得真好听。”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总是招人喜欢,老师很兴奋,“你父母一定很宠你。” “为什么?”棠宁不明白。 “稚子稚子,希望你一辈子是个小孩子吧?”老师笑着道,“这得多财大气粗的父母,才能担得起你一辈子长不大。” 席间一时间飘满善意的笑声。 蒋林野没有说话,眼底微微动了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傅千霜想了想,倒杯白酒,笑着拂开人群:“老规矩,来晚了是要罚酒的哦,我帮你满上啦,要三杯都喝完哦。” 蒋林野一直觉得,酒桌文化是毒瘤。 但棠宁没什么感觉,她其实很能喝。于是乐呵呵地,就打算接。 蒋林野赶紧挡住:“她不喝酒。” “开车来的?” 蒋林野唇一抿,摇头:“不是。” “那怕什么?这一直是我们的规矩呀。”傅千霜眨眼睛,“来嘛来嘛,只喝三杯,很少的。” 呵。 蒋林野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她贫瘠的想象力:“她开飞机。” 傅千霜:“……??” 这算什么?另类炫富吗? 她家也不穷,飞机不是买不起,可谁敢在b市拿它当代步工具……谁敢啊! 傅千霜再看棠宁,眼神都变了。 “小姐姐你这么牛逼,开飞机啊?”白术看着她的脸愣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是不是最近微博上很火的那个……那个女副驾?” 棠宁很久不看微博了,她有些茫然:“啊?” “就是,就是微博上最近都在传,有个牛逼的副驾小姐姐,拯救了一架客机。”新闻配图是张侧脸,可白术回忆起来,竟然觉得越看越像,兴奋得颤抖,“不会……不会就是你吧?”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提起,棠宁有些局促,“也许吧。” 老师听了,带着几分惊奇,表情变得十分赞赏:“厉害了,英雄出少年?不——出少女。” 她笑笑:“是我运气好。” 承了上天恩泽,才没有英年早逝。 “可是——”傅千霜突然发声打断,无辜地眨眨眼,“可是很多人都在说,因为副驾是个女孩子,机长才会受那么重的伤。” “他们都说,女生不配做飞行员。” 她天真地抬起眼,问:“你觉得呢?” 【第57章 这么黏人】 棠宁愣了一下,刚想跟她进行一下学术探讨。 蒋林野就皱起眉,语气不耐:“你无不无聊?” 一句话斩断她所有话茬。 傅千霜:“……”八十米大刀穿胸而过,血槽瞬间亮红灯。 她梗了一下,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地问:“你觉得呢?” 小姑娘表情很不服气,棠宁突然乐了。 虽然她觉得,没必要跟一个活在幻想里的小女孩计较。 但……摸摸蒋林野的骨节,棠宁忍不住,也学着对方睁大眼:“我听他的,他说得特别有道理,我很赞成。” 神情天真而无辜,像只偷了小鱼干之后,还要栽赃嫁祸给别人的猫。 蒋林野心里好笑,忍不住抬起手,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 他很喜欢这种依赖感,哪怕是故意装出来的。 亲昵的动作落到傅千霜眼里,激起浓烈的心塞。 她失神地“哦”了一句,坐下去,开启了一整晚的郁郁寡欢。 包厢内灯光明亮,酒桌上推杯换盏。 在徐柚激愤地表达了“蒋林野除去美貌一无是处,狗脾气又不好惹”的观点后,棠宁深以为然,迅速与她建立起革命友谊。 傅千霜坐在角落里,耳畔欢声笑语,自己仿佛被隔离在外。 她咬着唇,手机放在桌下,犹豫了很久,点开一个微博私信: [那个,我想投个稿。] *** 饭局结束,已经很晚。 吃饭的地方离住处不远,b市没有夜,城中堵得厉害,蒋林野又喝了酒,索性将车留给代驾,两个人一起走回去。 灯影阑珊,人流汹涌。 不知道这几天在准备开什么会,城中的安检好像比前段时间更严格,棠宁被蒋林野牵着,企图去分辨街上那些小哥哥们的肩章。 看来看去,肩章没什么新意,肩章上的脸倒一个个儿的大有文章。 她感慨:“我觉得长安街,应该改名叫小哥哥街。” 每一个的颜值,都能直接拉去出道。 蒋林野垂眼看她一会儿,声音很低:“你说什么?” 棠宁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她旁边站的人是蒋林野,不是盛苒或者沈湛,不是可以跟她一起对男性颜值进行评判的人啊。 “我说,”她从善如流,“长安街一如既往地好看。” 夜色里,女生装得很乖巧,眼睛明亮,背后万家灯火,连她也像电影里染着毛边的老照片。 蒋林野轻轻掐掐她的脸,决定不追究:“你吃饱了吗?” 饭桌上,老师好像对她的职业很感兴趣,追着问了很多问题,一顿饭下来,她没怎么动筷子。 “天气太热,我不怎么饿。”棠宁摇头。 但提到饭局,她又想起傅千霜:“对了,你那个师妹,是不是缺心眼啊?” “哪个。” “姓傅的那个。” 蒋林野的表情更加茫然。 他停下脚步,又问了一遍:“哪个?” 这副认真的姿态,莫名其妙地取悦了棠宁。 她立即变得大度:“没事,你当我没问。” 他连名字都记不全,她才没那个闲工夫,跟路人甲较劲。 路灯隐在繁盛的槐树树冠里,灯光柔和,穿透浓稠的夜色。 走出去一段路,蒋林野像是后知后觉,突然开口道:“没有其他人。” “什么?”棠宁没反应过来,他的神经突然搭到了哪儿。 “没有其他人。”他认认真真地重复,“只有你一个。” 路灯光影昏黄,透过浓密的树荫,顷洒在他脸上,映出奇异的执着。 棠宁愣了愣。 过去这么多年,他还像当初那个认死理的少年,眼神平静,执拗得让人哭笑不得。 也让她开心得无法呼吸。 “我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她眨眨眼。 蒋林野别开脸。 他还是不习惯说这种话,耳根无法遮掩地泛红。 “我也只有你一个啊。”棠宁开开心心,小跑着拽他袖子角,“我走在路上,从来都不看别的男生。偶尔他们朝我抛媚眼,我都飞快地闪开,或者接住之后扔掉呢。” “……” 刚才是谁说,长安街应该改名叫小哥哥街。 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布料,传来无法忽视的热度。 蒋林野忍了忍,忍不住:“你确定不饿吗?今天来得也晚。” 棠宁认为,他的重点在后半句上。 所以她乖巧地解释:“我去医院的时候遇到了记者,被拦着问失事缘由,耽误了很久……等机长身体好点儿,也许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不过,应该要不了多久。”她微顿,“他的身体已经比前几天好很多了,他的夫人赶过来后,把他照顾得很好。” 蒋林野眼底微动,飞快地皱了一下眉。 也许是他想法太阴暗。 但……他希望那位机长能在医院里多躺一段时间。 勉勉强强躺个三五年吧,躺到他连孩子都有了,就…… “所以我很快也能回天上了!”棠宁毫无所觉,跃跃欲试,“我这样的仙女,就该待在天上啊!” 蒋林野的脑洞一瞬之间烟消云散。 他的想法很不现实,一时半会儿,打消不了她对飞机的喜欢。 他陷入沉思。 怎么才能……徐徐图之。 *** 尽管棠宁说不饿,回到公寓,蒋林野还是热了一杯牛奶,看着她喝下去。 热牛奶助眠,她本来就缺觉,洗完澡走出浴室,眼都快睁不开了。 他把她按在怀里,帮她把头发吹干。 手一松,她就慢吞吞地滚进被窝,像只软绵绵的小狐狸。 小熊睡衣边缘微微卷起,纤细的小腿在外面晃。领口朝下塌,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蒋林野的目光微沉,掀开被子一角,他按熄床头灯,从背后抱住她。 棠宁迷迷糊糊,嫌热:“撒手……” 蒋林野不说话,额头抵住她白皙的后颈,灼热的呼吸顺着睡衣打进去。 棠宁一个激灵:“蒋林野,你不能这样。” “……?”哪样。 她很严肃:“现在太疯狂的话,老了之后,肾会虚。” “……”蒋林野有些心虚,低声,“我没想。” 说他寡淡也许是真的,但“清冷”有待商议。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同全天下的男人一样,并不是那么君子。 可理智回笼,他尚有分寸。知道她需要休息,以及今天不能继续。 她不信:“那你去隔壁睡。” “……这是我的床。” 棠宁被折腾醒了,利落地抱着枕头爬起来:“行,我去隔壁。” 蒋林野哭笑不得,捉住她,一把捞进怀里:“让我多看你一会儿。” 语气有些无奈。 棠宁终于不吭声了。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嗅她发间好闻的玫瑰香气。 良久,闷声:“我喜欢你。” “我也是。”她抬手摸摸他。 他沉默一阵,哑声道:“我有一点……难过。” 棠宁心一揪,脑子里警铃大作:“怎么了呀?” “明天要回去工作。” 长卷的修复进入最后一个环节,已经开始着手布置展馆。 临近暑期,大家变得更忙,棠宁觉得这很正常,不太能理解,他难过什么。 “七点出门,十二点回来,有五个小时看不见你。”下一秒,他叹,“心慌。” “……”棠宁突然有点心累。 她默默放下“今宵彻夜帮他想办法解决问题,大家一起对抗难题”的打算,开始思考人生。 他以前没有这么黏人的。 她也就半年不在他身边而已,他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棠宁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似乎漏掉了一个点…… 那个“点”像楔子一样埋在时间线里,影响着之后每件事的走向。 可她不知道是什么。 直到蒋林野腻歪够了,恋恋不舍地抱着枕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卧室,她还在想这件事。 越想越清醒。 实在想不通,干脆拿手机出来刷微博。 备降事件过去没几天,媒体们又在疯狂地采访机长,事件热度自然居高不下。 棠宁看了阮南星写的采访稿,态度中立,没有偏颇,所以稿子也不温不火,评论区冷冷清清。 浏览量真正高的,是另外一个女性账号。 标题取得很唬人,叫做“她都开着飞机救下68名乘客了,你还在家生孩子”。 坦白地说,棠宁不明白,这个标题前后两部分,有什么必然的对立关系。 但文章的内容,比标题唬人得多。 跟阮南星的报道不同,这篇文章言辞生动、用语恳切,生动地描述了机舱内发生的一切,把备降事件描述成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将副驾驶棠宁的心理活动全盘托出,毫不吝啬笔墨,把她夸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 如果棠宁不是亲历者,她都快要信了。 可文章里形容的那些紧张情绪、从中学时代就树立起来的独立观念,她是真的统统都没有。 她折回去看看对方的id,再三确认,自己没有接受过这家媒体的采访。 太棒了。 原来这年头,写报道也可以靠想象。 棠宁一言不发,滑到最下面,点开数字庞大的评论区。 点赞最多的评论像水军似的,一溜夸赞说她帅,说她才是女生们想活成的样子。 棠宁心情有些复杂。 再顺着向下翻,她发现,傅千霜也不完全是在逞口舌之快。 小姑娘缺心眼,的确陈述了一部分事实。 @八十四码:呵呵,已经受够女司机了,真的不懂为什么航空公司要招女生飞行员,这女的没有过硬的关系,她就是卖身也上不了飞机。 @不想说:你们以为机长干吗带个女副驾?不就是好看吗,天上多无聊,指着她解闷呗。 @今天也很积极:说什么代表女同胞光荣,都是屁话,其实真实原因,你们都懂[坏笑] …… 放在这篇文章底下,理所当然地被怼得很惨。 因为看这篇文章的,几乎全是妹子。在数量上,她们有压倒性优势。 @sa孤岛:把他顶上去,给你们看看活体杠精。评论区屌癌简直刷新我三观,互联网真是把麦克风放到了广大智障手中[微笑] @倒挂红酒:平时一个二个不出声,一到这种时候笑得比谁都猥琐。涉及性别歧视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能说,“不就开个玩笑么,你怎么这么敏感”。我呸。 @蘑菇无话可说:你们从评论区就能看出女生的生存环境有多恶劣,女人不努力就只能被逼跟这种low逼结婚最后生不如死,努力爬上去了还要被他们评判你是不是走了后门。 @程程很萌:多大脸啊?多长个器官还长出优越感了?你们是一天到晚幻想靠它上天吗?怎么不说棠宁是个人妖? …… 最后一句,棠宁笑出了声。 她想了想,打个哈欠,放下手机。 这场骂战莫名其妙,没几个人真的在讨论事件本身。从根源上来说,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只是一个被蹭的热点而已,她决定闭嘴。 ***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被拱上了热搜。 因为同一个id,在大清早发了一段录音。 ——他们都说,女生不配做飞行员,你觉得呢? 录音里,棠宁的声音闲闲的。 ——他说得特别有道理,我很赞成。 *** 阮南星打电话过来时,棠宁正在吃早餐。 她本来想多睡会儿,但生物钟不太允许。 几乎是蒋林野前脚出门,她后脚就睡不着了,盯着天花板发会儿呆,索性爬起来。 看看时间,她有点惋惜。早知道睡不着,就应该在他出门之前,亲亲他的。 趿着兔子拖鞋进厨房,锅里热着一碗燕麦黑枣粥,熬得很浓,香气四溢。旁边的盘子里放着两个玫瑰卷,半截玉米,和一颗切开的蛋。 她拉开冰箱,果不其然,最显眼的地方,透明盒子里装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沙拉,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常温放半小时再吃。 棠宁拿出透明盒子,见后面还有一小碟芹菜豆腐干,心情顿时很好。 ……有种已经结了婚的感觉。 坐下来两分钟,阮南星慌慌张张呼唤她:“仙女姐姐!你看热搜了没有!” 她含混不清:“正在看。” 前一晚还在夸她的妹子们一夜倒戈,磨刀霍霍。 画面蔚为壮观,令她啧啧称奇。 “怎么办啊仙女姐姐?”阮南星很慌。 “……她们瞎掰,关你什么事。” “可她们的材料是从我这里来的啊!” “……”哦,原来是这么个玩法。 新闻材料再加工,厉害。 “不慌。”棠宁说,“等我吃个饭。” 吃过饭,她洗完碗,把没吃完的食物放回去,玩了会儿游戏,安抚一下蒋林野同学的情绪,才慢悠悠地打电话给江连阙。 她打私号,对方接得很快:“嗯?” 声音低沉,懒洋洋,一如既往骚气的语调。 “小伙子,”棠宁闲闲道,“传媒好玩吗?干得怎么样?” 一别数年,对于故友们的职业走向,她时常感到迷幻。 她高中时觉得,哪怕全世界的富二代都回去继承家业了,江连阙也一定不会回去。 然而结果是,他不仅回去了,还在传媒领域混得风生水起。倒是骆亦卿,不仅没有承接父辈的人脉和资源,竟然远离贵圈,拿起手术刀,成了一名外科医生。 世事无常呀。 她感慨极了。 “好玩得很。”江连阙似笑非笑,“你身体怎么样?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能把今天这事儿给我解决了,我的身体就不会出问题。”棠宁说,“解决不了,我就去找秦颜,相约跳湖,自杀证道。” 听她这声音,估计也不着急。 江连阙眉梢一耸,笑了:“我是那种很容易受威胁的人?” “也不是。”棠宁揪揪头发,“就是,应付这种事吧,我觉得你肯定比我有经验。” 他的小女朋友,可是高中时就不停上热搜的人。 江连阙默了默,发现无法反驳:“音频我已经送去做鉴定了,报告今天之内就能出来,你稍安勿躁,等我消息。” “好呀,谢谢你。”反正音频是被人处理过的,棠宁不担心,道谢倒是真心实意。想了想,她又问,“对了,营销号靠什么赚钱啊?” “要说这个,其实大家现在都差不多……靠流量吧,人就是钱。” “哦——”她语气拖得长,若有所思,“那,造谣判多久?” “……” “我这个人,弱鸡得很,也干不了别的了。”她语气清淡,“就,让法律制裁他们一下吧。” *** 江连阙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他和骆亦卿一样,都是效率很高的人。 棠宁决定听他的,等一等。 公司还没有完全排查出事故原因,她尚在休假中。没事干……好想打电话给蒋林野,可是又怕打扰他工作。 她百无聊赖,发了半天呆,起身去书房。 蒋林野的工作区,像他本人一样冷淡。但大概考虑到她也会用到,书柜有一半是留给她的,整体装潢仍然偏柔和。 她随手翻书,把蒋林野所有的物理化学课本都顺着翻了一遍,大学时他喜欢把单页笔记夹在书里,字体很漂亮,总是在期末时被同学们抢着复印。 就这么坐着看课本,她看了一上午。 日上三竿时,她琢磨着,江连阙估计快把事情给解决了。她起身,抬手想把最后一本课本放进书柜,塞到一半,却卡住了。 手微顿,她把书重新抽出来,低头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有一本书。尺寸比课本小一号,藏得十分隐秘。 她抠出来,有些意外,是她大学时买的《夜航西飞》。可能是放错了,才被塞进了蒋林野的柜子里。 随便一翻,她就看到他夹在书里的摘抄: “矛盾的是,人们为了获得永恒,就必须保存那些最为转瞬即逝的东西。” ——笨蛋。 她笑。 刚想把它放回去,突然发现,背面好像还有字。 她漫不经心地翻过纸。 ——“她说她要嫁给我。我很开心。” 日期是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 棠宁的脑子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第58章 不能骗他】 棠宁有些恍惚。 她想起一桩旧事。 大二那年大雪封城,她去参加班级聚会,出来时已经很晚了,蒋林野去接她,牵着她在雪地里走。 她喝了些酒,有些迷糊,絮絮叨叨,不知怎么,扯到班上的情侣。 “我们班长好像喝多了,废话比我还多,说让我们能分手的赶紧分,反正也走不到最后……” “胡扯,高中老师也这么跟我说,现在呢?现在我们不是一样好好的……” “那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们嫉妒我……” …… 蒋林野认为她说得很对,可她没有戴手套,手很凉,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她的手上。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们藏在自己的口袋里,还要分心扶着她,担心她摔倒。 所以他始终没有搭话,耐心地听她说。 可得不到回应,棠宁开始心虚。 漫天大雪里,她红着脸,仰着头拉住他:“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也觉得班长是对的吗?” 路灯昏黄,雪花在暧昧的光线里飘飞。 她的眼睛实在是亮,喝过酒之后,水洗过一样,像天边的寒星。 于是蒋林野停下脚步,眼神也变得温柔。 “没有。”他说,“他胡说,你是对的。” “我也觉得我是对的。”棠宁立刻笑逐颜开,“谁还没幻想过几个结婚对象啊,能不能走到最后,那是另一码事好不好。” 长街寂寥,鹅毛大雪将世界隔离在外,街上行人匆匆,没人在意他们。 这种氛围太适合告白,蒋林野喉结动了动,故意低声道:“我就没有幻想过。” “我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有机会结婚。”他顿了顿,又轻声说,“……在你说,你喜欢我之前。” 这话过于委婉,又太曲折。 棠宁晕晕乎乎,没太听懂。所以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为什么?你害怕结婚吗?” “嗯。”意外的是,他竟然点了点头。 只不过回音很淡,点到即止,没有多说。 她有些懵懂,一片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下来,掉在棠宁脖颈处,慢吞吞地化开。 那股冷气持续到几年后的现在,她拿着那页被撕下的日记,才迟缓地意识到—— 蒋林野对“契约关系”,一直存在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在他童年期与青春期的十几年里,亲密关系始终意味着伤害与逃避,他交付真心、绝对忠诚,却从来换不回等额的关爱与照顾。 这让他在经年累月与家庭的持久战里,渐渐失去自信。 他相信未来也许会有一个人,让他爱到骨子里,值得他交付绝对的忠诚与信任,牵动他的每一寸情绪,成为他精神上的一部分。 但他并不相信,那个人会用同等的感情,来回馈给他。 所以他一边渴求,又一边想要逃离。 渴求得到安全感,却又害怕自己因为另一个人,完全失去自控力。 棠宁很早就意识到了,所以她从不对他轻易许诺,话一旦出口,拼了老命也一定会做到。因为她知道,他会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哪怕再幼稚,哪怕再不可思议。 他不可欺骗。 可是……棠宁心情复杂地看着手上那张纸,记忆回流,终于想起他二十二岁生日那晚,她对他说了什么。 那天她喝得烂醉,他扶她回公寓,被她一个趔趄,带倒在玄关处。 他有些无奈,想将她抱起来。她却勾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耳边,笑吟吟地问他。 ——我嫁给你好不好? ——蒋林野,我好想嫁给你。 ——你明天就来娶我,行不行? *** 中午的阳光劈头盖脸。 b市总是在堵车,蒋林野看着眼前的长龙,心里有些烦。 等红灯的间隙里,他没有忍住,低头看微博。 半小时前,jc文娱的老大江连阙发了一份音频鉴定,内容很正经,但他语气很贱,不动声色地嘲笑一位女性大v,连内容真假都没分辨清楚,就拿出来盲狙,实在蹭得一手好流量。 他记得这个人。 高中的时候,这人送过棠宁一条狗。 蒋林野眼神沉了沉,评论区的骂战比清晨时分更加精彩,妹子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派,吵起架来喋喋不休。 江连阙似乎是故意的,他那种贱兮兮的语气也分走了一部分注意力,让棠宁的热度稍微回落下来一点。 一群蠢货。 蒋林野抬手松一松领带,心里还是烦。 好不容易从车流里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公寓。 他推开家门,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棠宁像只乖巧的小狐狸,视线相撞的瞬间,她的眼睛明显亮起来:“你回来啦!” 像一直在等他回家一样。 他心头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她帮他拿东西,蒋林野顺势揉揉她的头,换了鞋,往厨房走。 棠宁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我挺想给你做饭的,可惜我不会。” 看到案板上的菜,他愣了一下,听见她得意地道:“所以我把所有的菜都洗净切好了,你快夸夸我。” 女生眼睛湿润渴盼,像无辜的小鹿。 他摩挲几下她的下巴,声音里笑意浮现:“夸你。” “你好没有诚意啊。”她嫌弃。 “怎么才算有诚意?” “我想想……我今天看到一个游戏。”棠宁略一思索,眼睛一亮,“我的手指往哪边指,画面里的小人就跟着往哪边转。不如,我们来玩个真人版吧。” 蒋林野有些无奈:“……听起来有点儿蠢。” 弱智一样啊。 “那你玩儿吗?” “……玩。” 他坐下来,像一只大型犬类,脑袋跟着她的手指指的方向动。 棠宁乐坏了,左左右右没完没了,他反应很快,乐此不疲。 最后一个手势,她一个急转弯,手指方向转朝自己。 蒋林野毫不犹豫,探过身,将吻落到她唇上。 *** 把打情骂俏撒娇耍泼一系列事情都干完,棠宁终于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跟蒋林野讨论正事。 “江连阙专门搞这个的,所以我才请他帮忙。你千万不要想别的,我跟他真的就一条狗的关系。”她解释,“我很怕你冷静不下来,爬过网线,拧掉那些键盘侠的头。他们实在是人多势众,那么多人头,你会拧得很累的。” 蒋林野似笑非笑。 她还很认真:“你太累的话,我会心疼。” “不拧。”蒋林野给她剥了两只虾,“吃饭。” 棠宁“哦”了一声。 过一会儿。 “处理完这些事,我们去求个平安符吧。” “好。” 他答应得很快。 但棠宁十分警惕:“你是不是不信这个?” “没有。”他抿唇,“我以前在庙里,也求过签。”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父母去世,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灵吗?” 他顿了一会儿,淡淡道:“我不信神。” “……”好吧,她知道了,那八成是不灵,“就当留个念想嘛。” 不知是哪两个字戳到他,蒋林野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他其实没什么午休时间,是强撑着要回来给她做午饭,才非得赶回来。几乎是吃顿饭的功夫,就又要走。 棠宁摸摸他:“过几天,我陪你一起去工作吧。” “我的工作很繁琐,也很没有意思。”他十分委婉,“但过几天长卷展出,我会叫你一起来看。” 棠宁笑吟吟地答应下来,送他离开。 回到房间,拿起手机,热搜竟然还在对骂。 ……真是热闹,精力旺盛。 她由衷感慨。 上午刚刚上热搜时,mk公司的公关就给她打过电话,问她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有,就由公司官方来摆平。 她推拒公司的公关,然后联系了江连阙。 这件事本就跟mk公司没有关系,甚至跟她也没有关系。 她只是提供了一个热点,一个风口。 可现在看来……江连阙一时半会,并不能完全让这个话题销声匿迹。 她打电话,懒洋洋的:“江总,肥水不流外人田,帮我开个直播行不行?” “干吗?” “普及义务教育。小学生的三观也是个巨大的市场,现在全被营销号攻占了,你不觉得错失了商机吗?” “……” 挂断电话,棠宁发会儿呆,又联系了周有恒和何见月,拜托他们寄件东西过来。 事情真多呀。 她想。 不过没关系,一件一件来。 “其他东西我倒是都能给你,可‘那个’是被你自己弄坏的呀,我得再找人修复一下。”何见月有些犯难,“你可能得多等几天。” “没关系。”棠宁算算时间,“不赶时间,什么时候修好了什么时候给我就行。” “这么多年了。”何见月笑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找‘那个’?” 屋外阳光炽热,窗帘晃动。 棠宁想着想着,嘴角无意识地勾起来:“因为,我遇见了想求婚的人。” 【第59章 我的蒋林野】 古画修复如期收尾,傅千霜送走了那群央美的大佬。 研究所冷清下来。 “结束了!我要给自己放长假!”白术又顺着长卷看了一遍,怎么看怎么漂亮,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开心得想跳起来转圈,元气满满地冲过去抱住蒋林野,“师兄!师兄!这是我毕业之后完成的第一个作品!它真好看啊!我们今晚出去开个局,庆祝一下它的重生吧!” 蒋林野垂着眼洗手,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足足有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皱眉:“松手。” 白术蔫儿唧唧地垂下手。 徐柚立刻笑出了声:“离你师兄远点儿,小心被他的暗能量吞噬。”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白术不解,“噫,难怪今天千霜那么主动要去送人,出去躲风头了吧?” 肯定是感受到师兄的低气压了,师兄生起气来,好可怕的。 “那也是她自找的。”徐柚冷笑。 “怎么了?”白术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小声问,“上次饭局,不是都把话说清楚了吗?我看师兄介绍完她女朋友之后……千霜也没再缠着他啊。” 徐柚含着颗棒棒糖,修长的双腿交叠搭在桌子上,一脸关怀地看着他,“噢我的小可怜,你从来不刷微博么?” “我……” 他话音未落,傅千霜就推门走了进来。 女生身形娇小,额角有汗,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身上带着一股外面的热气。 白术连忙帮她倒水:“央美的老师们都走了?” “嗯。”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消去几分暑气,目光不自觉地,又转向蒋林野。 他站在窗前整理桌面,微微低着头,侧脸神情寡淡。窗外的槐树郁郁葱葱,光影交织着照射进来,青年身形颀长,背脊笔直。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师兄。” 他没有反应。 她咬住唇:“对不起。” 三个字,她憋了一整天。 也不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可他根本不理她,不管她对他说什么,他都熟视无睹。 一对上他面无表情的脸,她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以前虽然敷衍,可好歹也会敷衍几个字,现在他连几个字都懒得说。 她有些茫然,但除了棠宁的事,又想不到别的理由,只能来道歉。 “我……录音不是我剪的。”她解释,“我没想到他们会那样断章取义。” 蒋林野觉得奇怪。 她没有剪,发一段莫名其妙的录音给一个女性大v,干什么呢?祈福吗? “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气……”傅千霜咬咬牙,“可你能不能不要怪我?我没有别的想法啊。” 蒋林野突然有点烦,她话怎么这么多。 下一刻,他把所有的东西归位,转过身。 傅千霜惊喜地抬起头。 他面无表情:“让让。” 傅千霜差点儿哭起来。 白术赶紧打圆场:“师兄,你别怪她了,千霜也不是故意的,年轻人嘛谁还没个冲动的时候?何况我们以后也还要同组工作,她……” 听到这里,蒋林野打断他:“老师没跟你说?” “什么?” 蒋林野不说话,目光直直看过来,没什么温度。 白术一个激灵,心里突然有个猜测:“师兄,你,你不会是提了申请,把我俩弄到别的组去了吧?” 蒋林野沉默着,舌尖抵住上颚。 其实棠宁说得没错,打架是最没用的方法。 摒弃原始的暴力,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其实有无数种方法,能让不想看见的人在眼前消失。 文明开化,她教他的。 蒋林野一言不发,从白术身旁擦肩而过。 这姿态更像是默认。 白术慌了,还在他身后跟着叫:“师兄,师兄……” 蒋林野抬头看看表,时间不早不晚。 平心而论,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想迟到、早退、旷工。 他现在就想回家。 说走就走。 刚刚拿起外衣,徐柚突然叫住他:“喂你等等!” 她神色有些惊奇,拿开棒棒糖,手机屏幕转向他:“你看一眼,这是你女朋友吗?” *** 观看直播的人数逐步攀升。 棠宁有些紧张。 id是江连阙给的,她平时不看直播,不太懂常规操作。屏幕上有人给她打招呼,她有些尴尬地打回去:“嗨……你们好啊,我是棠宁,前段时间mk公司那架迫降飞机的副驾驶。” 屏幕上立刻噼里啪啦地跳出: [小姐姐棒棒哒,但我还是想问,职场歧视确实存在在对吧,平权问题你到底是怎么看的?镜头里怎么只有你啊?mk公司叫你自己来做公关的话也太垃圾了吧?] [你关注这段时间那个理工院校高考分数差值的事件了吗?你当时肯定也遇到了吧?你怎么想的?我们都觉得超过分啊,凭什么男生可以比女生分数低那么多!] [你跟那个大v到底什么情况,录音到底是真是假,你们谁在蹭谁的流量?你签营销公司了吧?我真的特别好奇诶,你能说一下不能?] …… 棠宁:“……” 问题这么多,这些人怎么不去当记者。 “咳,我知道,你们都想知道迫降事件的原委。”于是,她决定省略开场,“别急,我就是来说这个的。” “不过……”她抓抓头发,又有些苦恼,“我这人废话比较多,你们多担待着点儿。” “这样……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她清清嗓子,真的开始讲故事,“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我爸爸讲给我的。”她轻声,“叫《纸袋公主》。” 评论刷出一溜[我们看直播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求您快点儿切入正题]。 她视若无睹,语气慢悠悠。 “这个故事呢,讲一个霸道公主,和一个弱鸡王子。” “故事一开头,公主和王子就订了婚。”她微顿,“可他们并没有过上幸福的日子,因为火龙袭击王国,把城堡烧成渣渣,然后掳走了王子。” 评论一串666。 蒋林野在屏幕这头,默不作声地看。 心里想,这个设定,果然跟她给自己讲的童话故事,一样猎奇。 “于是公主捡了一个纸袋,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踏上了拯救王子的征途。” “她去找火龙决斗,想要夺回自己的弱鸡未婚夫,却接连几次,都失败得很惨。” “她打不过火龙,但她没有放弃。”她微微笑,“在第n次决斗里,她终于找到火龙的弱点,打败大反派,救出了男主角。” 弹幕还在刷[我们都知道肯定是he了,求你快讲正事]。 可下一秒,剧情急转直下: “然而,公主因为战斗而狼狈不堪,王子看了她几眼,嫌弃地说:‘你身上都是灰,好丑喔。’” 弹幕静了几秒,爆炸出一串[这是什么渣男]。 这个反应,棠宁很满意。 “所以结局是,公主恶狠狠地反击了回去,问他:‘你是很帅,但你连恶龙都打不过,你是个没用的家伙。’” 她轻声:“然后,他们取消了婚约。” 弹幕上抗议的声音逐渐开始减少。 棠宁觉得,他们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那个时候,我很不解,问爸爸,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去救他?公主也有很多种啊,睡美人多好,我不可以做那种躺在城堡里、等着王子来吻醒我的小公主吗?” “我爸爸就笑了,他说,‘当然可以。’” “他说,‘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但前提一定是——’”她顿了顿,“你已经足够了解自己。” 你需要懂得,做每一个选择的利弊。 “那句话,支撑我走到今天。” 她沉默一阵,抬起眼:“所以,为什么我一个女生,要跑来做飞行员?没有理由,我就是想上天。这是我的选择,我喜欢飞行,事实证明我做到了,突发事件也没有造成事故——我不认为,自己选错了职业。” 观看直播的人数还在疯狂上涨。 弹幕刷得太快,快到她几乎看不清。 [不不不,我们都觉得小姐姐特别帅啊!] [说你有问题的人才有问题!] [你的专业素养很硬了!毕竟你救了全机人啊啊啊!] [那又怎么样呢?录音的事呢?还是没有解释啊!] …… “录音的事没什么好解释的,江连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她笑笑,“剩下的争论点,无非是性别歧视,和平权问题。” 棠宁顿了一会儿,开口道: “这个行业到底存不存在性别歧视?说实话,我很难评判。” “我读书早,毕业也早,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是mk公司最年轻的飞行员。” “那个时候很多事情做不好……可是有很多人,也一直在帮助我。我的教练啊老师啊师兄啊……我爸爸和我的男朋友,都是男性。” 想了想,她又补充:“友善的。” “有一次,我一个前辈返校,饭局上聊起天,她跟我说,有些乘客不能理解‘女机长’这种生物,飞行途中为了避免乘客投诉,有的时候,她会换男性去做广播。” “我很紧张,就跑去问我的老师,以后我是不是也会遇到这种奇怪的乘客。”她微顿,“他反问我,‘驾驶舱里分什么男女?’” 弹幕爆炸了: [对啊分什么男女!] [老师超棒!] …… “他说得没错,但我从不否认,男女性别带来的天然差异。”她继续道,“在飞行中,男性有更强壮的体能,是事实;女性忍受疼痛和耐寒的能力远超男性,也是事实。”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我只是在做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我遇到的任何问题,在别的行业里也同样有可能存在,并不仅仅是因为性别。” “而且……”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微顿,“另一个事实是,这些年,民航的女飞行员的确比过去多了不少。” 她看着屏幕,停了一会儿: “这个世界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好,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在我看来,‘独立’是一个精神概念。别轻易把别人当标杆……有自己的想法时,怎么走都不会错。” 她不再看评论。 顿了一阵,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到我今天说的话……你们把它当成一句鸡汤也好,一句废话也好。” “我跟你们一样年轻,世界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风的时候,请一定记得,追风而去。” “而不是站在原地——” 她一字一顿,“等风来。” *** 做完直播,棠宁卸了微博。 跟女性大v的攻讦战由江连阙和阮南星代劳,后续事件她没再关注。公司的公关也没有再来找她,那事情应该勉强算是解决了。 她专心致志,等何见月给她寄快递。 结果快递没等到,先收到一个公司表彰。表彰的奖励,是一笔奖金。 棠宁把那七个数字翻来覆去地数,感动极了:“蒋林野,我现在是一个有钱人了。” 蒋林野好笑:“嗯。” “来,坐到大佬腿上。”她财大气粗,“叫一声小富婆给我听听,叫爽了给你加零花钱。” 蒋林野还真的站起身,走过去。 青年身形高大,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在她眼前留下一小片影子,声音低而清淡:“小富婆。” 棠宁赶紧撑住他:“你还真坐?我这种小身板,怎么能承受得了你的重量。” 他坐到她身旁,想了想,认真地问:“你确定不能?” 语气很耐人寻味。 棠宁也想到什么,耳根突然红了。把脸藏在抱枕后,她小声嘟囔:“禽兽!” “对,我是。”他眼中浮起清淡的笑意,把她抱过来放在腿上,手臂一圈圈进怀里,“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你想去哪玩?” 她的假期还没有结束,他想二十四小时跟她待在一起。 “在家也行。”外面真的好热。 他认真地思考一阵:“好。” 她狐疑:“这么爽快?” “对,我学了新的姿势。” 棠宁要疯了:“那我们还是出去玩吧!” 蒋林野没有意见,当场订了车票。可临行当天,展览出了问题,他不得不大清早赶回研究所。 棠宁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能去找你玩吗?” 他之前说过,要带她去看修复完的成品的。 “太热了。”他揉她,“你多睡会儿,晚一点再过来。” 她点头答应,结果这一“晚”,晚到了下午三点多。 *** 下午过半,博物院内人头攒动,特展的长队从上午排到现在,尾巴一点儿不见变短。 蒋林野戴着工作证站在门口,黑衣长裤,修长的手指扣在手机上,看着三分钟前棠宁发的那条[我马上到了],有点儿迷茫。 博物院进门,有两道安检。按照那个速度…… 等她进来,应该已经闭馆了。 他没有忍住,打电话商量:“我觉得,特展那幅画画得挺一般的,要不,你想想我们晚上去哪吃饭吧?” 言下之意,你别来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玩,行不行。 “不要。”棠宁异常执着,“我一定要现在去找你。” ……好吧。 “那你开个共享,我过来找你。” “你别老是把我当弱智,我又不是不识字。”她皱眉,“我能找到路的。” 这阵子来博物院的人,都是来看这个特展的。标牌巨大,瞎子才找不到路。 他感到挫败:“两道安检要查很久,我去陪你等安检。” “哪有两道?”棠宁比他还茫然,“只有一道,而且很快啊。” “……你走的不是午门?” “我坐车去错地方,刚刚跑到景山公园了。”她很欢快,“所以出租车司机送我回来,走的是西华门,避开了一波安检。” 言语间满满的得意,好像在炫耀,你看我是不是超级聪明! 他无话可说,在心里默默地想,以后绝对不要单独放她出门。 可嘴上还只能夸:“您路子真野。” “您过奖了!” 一刻钟后,小姑娘欢快地跑过来。 她穿了条鹅黄色的无袖连衣裙,马尾高高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荷包蛋形状的小包挂在肩上,稚气得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蒋林野心下微动,很想摸摸她。 他迈动长腿,刚要往她的方向走,棠宁突然大叫:“你!站着别动!” “……”他停住脚步。 “张开怀抱,让我助跑一段路,再扑进去!” 他无奈地笑着,张开双臂。 一团热气冲进来,他后退半步,抱紧她。 微微垂眼,蒋林野下巴蹭蹭她的发顶,低声问:“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因为我们机长出院啦!”她双眼笑成桥。 蒋林野脸一僵,笑意消减下去。 棠宁毫无所觉,开开心心地拽着他往前走:“他各项身体数据都很正常,心理指标也没问题,我很替他开心。” 蒋林野被她牵着,有气无力地想。 那你怎么不替我难过一下呢,也太悲伤了,这真是个悲惨世界。 “我听说,你们这次展出的画,建国以来只展览过五次。”棠宁雀跃得像只鸟,“那我们两个都是活在历史里的人啦!” “嗯。” 太惨了,他不想说话。 “我听说,这是中国十大名画之一!” “嗯。” “我听说,画的作者只有十八岁!” “嗯。” 棠宁终于觉出不对,停下来:“你怎么这么敷衍。” 蒋林野摸摸鼻子:“你都……听说完了啊。”还让我说什么。 棠宁想了想,今天心情大好,决定不跟他计较。 可看到实物的时候,她还是叹出了声。 十二米长卷,色彩热烈,青山绿水,豆大的人物也栩栩如生。 “天。”她惊呼,“你们天才都这么苛刻吗?这也叫‘画得挺一般’?你是在diss王希孟吧?” 她微微低着头,展馆里有空调,可后颈依然沁着薄汗。 蒋林野伸手帮她顺头发,将发尾撩起来一点,让风通过。 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嗯。” 顺着展柜向前走,馆内人头涌动。 她似乎感慨颇多,他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十八岁的时候好厉害呀,我们十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耳畔喧嚣嘈杂,他俯身在她耳侧,轻声道:“我十八岁的时候,跟你在一起。” 那是他这一生的壮举。 棠宁认真地想了一阵,反握住他的手,笑嘻嘻道:“好吧,那八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也要在一起。” “送你件礼物,让王希孟也做个见证。” 手腕传来一阵凉意,一切猝不及防。 等蒋林野看清腕间的东西,他脑子里轰地一声。 排山倒海,天塌地陷,就这一个瞬间。 棠宁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腕间那副玉珠手串,轻声补充:“这个东西呀,是古董,跟王希孟一个朝代的。我问过老师,羊脂白玉,男孩子也可以佩戴。” 蒋林野不懂:“为什么要……” “珠子坏了可以换,你不一样。” 她低着头,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像个出了bug的机器人:“你不一样。” 他独一无二,他无可替代。 蒋林野握紧她的手。 她看到了他的日记,她从来不知道,他对这些东西有过这样的执念。 时光无法倒流,可她想尽他所能地,把所有失去的都补偿给他。 “我向公司提了申请,以后多飞b市的航班。那样也许可以多一些时间,跟你在一起。” “我很喜欢天空。”她轻声说,“但我也很喜欢你。” 蒋林野忍不住,把她按进怀里。 展馆内嘈杂喧嚣,有人停下脚步,小声议论这对颜值惹眼的恋人。 可他听不见其他声音。 十八岁的江连阙在机场里告别年少的恋人,说他想要改变世界,肃清行业规则; 十八岁的棠宁离开p大独自前往飞行学院,说她成不了英雄,但想做一个不那么无聊的大人; 十八岁的蒋林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文物”打交道,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放到广袤的宇宙和漫长的历史里去看,他们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 可他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里,感受到了奇异的永恒。 他和她都真实存在过,即使百年过后一抔黄土,他也曾经与她并肩,经历风雨,站在人流中,看过世间风光。 他向前修复盛世,她向后创造盛世。 他们转瞬即逝,可“活着”本身,就是一道丰碑。 “蒋林野,我现在很清醒,所以我要再说一遍。” 棠宁抬眼,望着他,一字一顿:“我想嫁给你,你能不能来娶我?” 她可以做纸袋公主,也可以做睡美人 她愿意拥抱天空,也愿意为一个人降落。 蒋林野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停了很久,才有些艰难地哑声道:“我以为你不想。” 提到那晚,棠宁满心懊恼:“我是真的喝多了……” “我爱你。” 话没有说完,被他打断。 目光相撞,她在他眼中,再一次看到了那片燃烧的海,疯狂的,浓烈的,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她踮起脚尖,歪着头笑:“我也是。” 蒋林野托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上去。 耳畔响起小小的惊呼声。 唇齿辗转,蒋林野想起他更年轻一些时,在寺庙求签。 签文内容他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解签的人告诉他,未来你会遇见她,她会是一个神。 他一直不信。 直到现在,才明白,失去的真的会回来。 后来每当想起那个人,就觉得—— 岁月终归待我不薄。 余生也算有家可归。 第60章 是个祸水(补全) 妈的智障—— 盛星来话到嘴边, 她用力咽咽, 又给咽回去了。 “那, 大熊。”盛星来掐着嗓子,娇滴滴地问,“你觉得宁宁最近的状态, 适合出来玩吗?” “那要看去哪玩吧,”熊恪略一犹豫,“我觉得,蹦极鬼屋跳楼机之类的,大概不行。” 盛星来:“……” 微顿,他又补充:“你看起来就像是很喜欢刺激性活动的人。” 盛星来:“……你还不如不解释。” 思索一阵,她决定直接去问宁宁:“好吧,那我不跟你说了, 我去问问宁宁。” 熊恪:“嗯。” 临别之前,盛星来欲说还休, 十分害羞又十分憧憬:“挂机之前,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飞吻, 纪念一下我们这转瞬即逝的相聚?” 熊恪:“……” 他冷漠无情地挂了电话。 *** “出去玩?”棠宁接到电话,微微一愣, “去哪里?” “去哪都行。圣诞节时很多商场都做活动, 我们出去逛街吧。” “但是……”棠宁有些为难, “圣诞节那天, 小白约我吃晚饭。” “不冲突呀。”盛星来吹吹自己刚做好的指甲, “我们两个约白天, 你晚上再跟他出去吃饭。” 蒋林野正坐在旁边看杂志。 他的新电影《止战》刚刚上映,评论呈现出剧烈的两极分化,上次那位被他推下喷泉池子的影评人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对他进行口诛笔伐,但他现在仔细想想,又觉得对方说得不无道理,他有些好笑。 眼下听她提到他的名字,他的长耳朵再一次不动声色地竖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棠宁捂住话筒,主动征求他的意见:“小白,圣诞节那天,西西想约我下午出去玩,会影响你晚上的安排吗?” 她难得主动跟他搭话,蒋林野精神一振,宽容地问:“她约你去哪?” “去逛街。” “你想去吗?” 棠宁有些纠结:“……还好。” 停了停,她又补充:“不过,我确实很想见见西西。” 他搓搓她头顶的呆毛:“那就去吧。” “你……”棠宁犹豫片刻,“你不会跟踪我吧?” 蒋林野翻杂志的手顿住,哽了一下。 ……他确实想。 说实话,他一点儿都不放心把她放出家门。哪怕是他亲自带她出去,他的神经都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更何况是他并不信任的盛星来。 不过…… “你能保护好自己吗?”他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望着她。 棠宁踌躇满志:“能。” “那就去吧。”他拍拍她,像是在摸一只初次离家的幼齿小动物,“等到晚上,我去接你。” *** 圣诞节当天,棠宁陪着盛星来去看了一部电影,好巧不巧,就是《止战》。 盛星来伸手弹弹电影票,两眼弯成桥:“给你未婚夫贡献一点票房。” “未婚夫”这个词,让棠宁微微愣了一下。 他后来没再提过结婚,她精神状态一直不佳,也没机会再仔细想。两个人对那个话题绝口不提,仿佛一起失了忆。 走到检票口,卖爆米花的柜台上挂出一个巨大的告示:十五岁以下的儿童,请在家长指导下观看《止战》。 盛星来啧啧啧:“你未婚夫真是黄暴。” 棠宁:“……”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蒋林野向她们展示了,什么叫真正的“黄暴”。 《止战》讲述的是战国期间,白起与秦王嬴稷的君臣故事。电影延续了蒋林野一贯的风格,结合中国特色的水墨与阴阳暗示,细腻地描绘人物心理,每一帧单独截出来,都漂亮得像大师的画作。 不过主题……格外阴暗。 除去政治与党派斗争,他把人性的自私与虚伪表现得极端而饱满,却有意压抑了救赎与明亮的部分。整部电影在雨中完成,像窗台上一块生长在阴暗角落的青苔。 看到后面,棠宁已经开始恍惚:“蒋林野的童年……可能确实有什么心理阴影。” 盛星来扶着她的肩膀笑成狗。 电影散场,她去洗手间补妆。棠宁拿着她的包,站在门口等她,听见两个姑娘交谈: “诶,你有没有觉得,这部电影少点儿什么?” “哈哈哈哈,少一个夏蔚姐姐啊!小白的前两部电影,无论女三还是女四,夏蔚姐姐总要露个脸的,这次搞笑死了,连个女十八都没混上,不知道通稿还会不会再吹她是‘段导御用’。” “啊?别这么说吧,我还挺喜欢夏蔚的,蒋林野是不是怕未婚妻不高兴,所以这次才没用她啊?” “别逗了,她那个未婚妻也有意思得很,网上被人扒烂了,就躲起来不见人,谁知道里头有什么py交易。要我说,这两个都谈不下去,走肾不走心。” “哈哈哈哈,那你觉得谁最靠谱?” “那我当然觉得我最靠谱啊!”另一个女生爽朗大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蒋林野再不来娶我,我就曝光我们的地下恋情!” …… 两个女生笑着闹着,声音逐渐远了。 棠宁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两个姑娘从她身边经过,两个人都没认出她。 ——胡说。 她埋下头,看着光洁的地板,默不作声地想。 夏蔚和蒋林野一点儿都不配,你们两个也不配。 娱乐圈里的女明星,没有一个人能像小白一样好看。 “但是我很好看。”她小声嘟囔,努力进行自我说服,“我像小白一样好看。” 盛星来补完妆走出来,戳戳她:“瞎嘟囔什么呢?” 棠宁一本正经:“我正在反思。” “……?” 她特别认真:“我这种长相,放在古代,应该是个祸水吧。” 盛星来乐坏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爱了?” 不等她回应。 “对不起啊,可爱的猪猪。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等会儿大概得稍微早一点点走……本来是我主动约你出来玩的,但可能要先把你抛下了。”她挽住她的手臂,一边走,一边有些愧疚地说,“你是晚上等蒋林野来接吗?如果我把你一个人放在星巴克,你会不会走丢?” 棠宁软绵绵:“不会啊。” 盛星来欣慰地夸她:“猪猪真棒!” 棠宁愈发觉得,身边的人现在,好像都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 星巴克在商城一楼,人流量大、位置显眼。 棠宁并不是真的只有三岁,然而等两个人一起逛到黄昏,盛星来要告别她时,仍然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棠宁跟蒋林野约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但现在才六点半。 盛星来怕她无聊,除去饮料之外,还为她点了两个造型可爱的小乳酪蛋糕,是圣诞节特供,做出了漂亮的南瓜与恶魔造型。 棠宁用力推她:“没事的没事的,你快走吧,到家给我发短信。” 盛星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她离开,棠宁开始挨个挨个地检查自己的战利品。 她其实没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但她在家里宅太久了,盛星来保持着美食博主的习惯,带着她品尝了很多最近上市的甜食与零食新品。 所以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全都是……她给蒋林野打包的食物。 撑着脸发了会儿呆,她给他发消息:【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了很多甜蜜的脂肪。】 过了好一会儿,他没有回。 棠宁百无聊赖地拆了一个塑料小叉子,低着头,戳小蛋糕玩儿。 下一秒,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她微怔,惊喜地抬起头,逆着光,看清人脸。 ……不是蒋林野,是林鹤。 *** 同学聚会之后,棠宁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林鹤,两个人的工作方向几乎完全不一样,平时的生活圈也没什么交集。 最重要的是,她讨厌这个从小到大手闲嘴碎的男生,并不怎么期待见到他,比如眼下—— 他在她面前坐下,一看她那堆手提袋,乐了:“吃这么多?你不怕胖死?” “关你什么事?我喜欢。”棠宁想也不想,声音闷闷的,“我又没吃你家大米。” 林鹤练就了铁打的脸皮,全当没听见:“你看你买那么多零食,现在还在星巴克吃甜食喝玛奇朵,要不要我帮你分担一点?” 说着,他还真的拆开一只叉子,向小蛋糕叉过来。 不等他真的落下叉子,棠宁果断地将两个托盘向后撤,躲开他的手,冷声:“走开,不需要。” 林鹤的叉子落了空,有些难堪。 微顿,他重新点了杯饮料,笑道:“这就没意思了啊,老同学。” 棠宁微怔。 下一秒,他语气暧昧:“我这不是看你最近在学校论坛里那么热闹,想来安慰你一下嘛。” 可棠宁觉得,他这话里话外,是带着点儿威胁的。 她突然纳闷起来。 不就是一块蛋糕吗…… 他好歹是搞证券的,难道穷得没钱买蛋糕吗! 见她闷声不说话,林鹤以为她默认了,胆子一下子大起来:“我说你那个妹妹……看不出来啊,当时我还觉得挺纯情的一个小女孩,怎么那样啊?” “没有。”棠宁低声反驳,“校长澄清过了,是有人恶意刷屏,那都是假消息。” 她的解释虚弱无力,林鹤笑着挥挥手:“别拿校长那套来唬我了,那些照片不是石锤吗?” “要我说,你妹妹就是自甘下贱。唉,现在你跑去找校长删帖子啊撤热搜啊,其实都没什么用的。互联网有记忆的你知道吗?那些东西就是污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 他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棠宁猛地推开桌子站起身,抄起两个小托盘,左右夹击,将两块蛋糕都糊到他脸上。 林鹤被震得精神恍惚,两个磁盘在他鼻梁处相撞,发出“叮”的轻响。 “不就是一块蛋糕吗!”棠宁炸得毫无征兆,红着眼眶低吼,“你想要多少!我再给你买几块!把那个柜台买空你吃不完打包带走行不行!” 她发起火来声音依旧很软,带着点儿奶气,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林鹤后知后觉回过神,店里其他人也都纷纷转眼看过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概以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吵架,纷纷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却没有人上来拦。 他的神情逐渐从懵逼,变成幻灭:“我操,你神经病吧?我不就问你两句家里人的事吗,你至于这么大脾气……” 棠宁彻底失去理智,现在只想让他闭嘴。 她环顾四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抄起沙发上装着零食的袋子砸向他,一边砸一边尖叫:“我不想看见你!滚开!” 纸袋子被甩到他身上,提手应声而断。 巧克力豆的盖子被撞松,彩色的豆子们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掉到地上,在白色的地板上滚开。 ——蒋林野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他低头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彩色糖果,愣了两秒。 那原本应该,是棠宁送他的礼物…… 他想。 第61章 从今往后 店员小跑过来递纸巾, 林鹤一边抽纸擦脸上的奶油,一边莫名其妙地问:“你是不是情绪不好?” 棠宁不说话, 低头盯着桌子上那杯玛奇朵, 脑子嗡嗡响, 想把这杯也泼到他脸上。 “情绪不好的话,”可林鹤毫无所觉,竟然还在继续逼逼,“就换个地方住段时间, 去度个假或者旅行一下啊。我听说网红的收入也都挺高的, 你精神状态这么差, 是不是没照顾好金……”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 像是想捏她的脸。 ——就是现在了。 棠宁想。 送这贱人一个星巴克圣诞节套餐。 然而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不等她拿起马克杯,林鹤伸出的手臂和他讨人厌的声音一起被打断—— “她好得很。” 蒋林野攥住林鹤的小臂,声音平直冷淡。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站在棠宁面前。 她愣了一下, 放下拿马克杯, 手转而拽住他。小动物似的, 低声叫: “小白。” 蒋林野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放开林鹤。 他转过来,环住她的肩膀, 低声问:“你有没有受伤?” 棠宁一脸乖巧地摇摇头。 两只手攥着他的袖子, 仍然固执地不肯撒手。 蒋林野的心都要化了。 她像一个受过委屈之后终于等到家长来接的小朋友, 原本还在学校里气焰嚣张死不认输,转个身被人摸摸头,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捏捏她的手,低声哄:“我们去吃晚饭,嗯?” 棠宁点点头。 他将她放在小沙发上的小包拿起来,把另外几个甜品的外卖盒子也一起提到手中,一看乐了:“给我的?” “对。”棠宁揉揉鼻子,垂眼看见散落一地的巧克力豆,嘴角一撇,又不高兴起来。 ……原本还有一盒巧克力豆,是彩虹色的。 他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谢谢你。” 棠宁突然有些紧张:“你喜欢甜食吗?” 他坦然:“喜欢你带给我的。” 这个特别的限定词让她感到开心,棠宁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 店里看热闹的人群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对才是恋人。转而看林鹤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而意味深长。 棠宁像只小苍耳似的黏在蒋林野身上,他心里的火气都连带着降下去不少。他没有再看林鹤,牵着棠宁往门外走。 林鹤一头一脸的蛋糕都还没擦干净,连忙叫住他们:“诶,你们就这么走了?” “那不然呢?”棠宁火气还没消,“你想让我再来给你道个歉吗?” “不是……那你……”林鹤哽了一下,“好歹给人收拾一下地上的巧克力豆吧?” 棠宁真想反手给这位道德小标兵一耳光。 店员连连摆手,赶紧拒绝:“不用不用,我们来收拾就好,扫一扫很快的。” 说着,她拿出扫帚,飞快地将巧克力清理干净。 蒋林野垂眼看着地上的巧克力豆,扶在门把上的手微微顿了顿。 林鹤也在垂眼看店员扫地,然而不知怎么,他背上突然刮过一阵阴风。 他抬起头,正正地对上蒋林野的眼睛。 ——面无表情,深不见底。 他有些发怔,见棠宁小幅度地扯扯他,说了句什么。 “林鹤。”蒋林野微顿,安抚性地握住她的手,却抬眼朝他看过来。白色的灯光倾下,他眼角的泪痣显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夜路走多了,总要遇见鬼的。” 林鹤身形一顿,不知是不是他将店门开了一条缝的缘故,冷意从脚底一丝丝爬上来。 “你一个人,当心一点。” ——推门而出之前,蒋林野语气淡淡,意味不明地说。 *** 一走出商场,冷风就卷着寒气扑面而来。 棠宁的长发被风吹乱,她用力扣住自己的帽子。 帽子还是圣诞节之前,蒋林野给她买的。她觉得他有点儿老父亲的审美,买什么衣物都摆出一副要把姑娘打扮成小公主的架势,红色的毛呢帽子,上面竖着两个小小的鹿角。 “你冷不冷?”她小声问他。 “该我问你吧?”蒋林野失笑,伸手将她的领子往上提一提,“等吃完饭,回来买条围巾。” 他的指尖有些凉,碰到她的脖颈,冻得她往后一缩。 可手感是真的好…… 蒋林野微微眯起眼。 他订的店是一家网红红油火锅,棠宁有些意外:“你不是不吃辣?” “唔……”蒋林野眉梢微耸,“现在沾一点。” 其实他原本订的不是这家饭店。 但她好像不太开心,他觉得,她会更喜欢有烟火气的地方。 “不过吃火锅我在行。”棠宁很得意,“我可以给你解锁网红吃法。” 以前陪盛星来做吃播,两个人几乎把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火锅店都尝试了一遍。那时候蒋林野丁点儿辣椒碰不得,她没胆子叫他一起吃饭。 ……没想到最后陪她坐在这儿的人,仍然是他。 蒋林野帮她把所有餐具用热水烫过一遍,状似不经意地问:“林鹤把你惹急了?” 她一边勾选食物,一边耸耸鼻子:“有一点。” 蒋林野微微抿唇。 突然意识到什么,棠宁手一顿。她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你要杀他灭口吗?” “对。”他从善如流,“你要不要来观斩?” “……不了吧。”棠宁认真地纠结了一瞬,“我实在是……不想看见他。” 时隔多年,林鹤比高中时更讨人厌,光是那张脸就让她浑身难受。 “我刚刚本来想骂他的。”想骂他傻逼——棠宁小声,“但是实在骂不出口……对了,你吃不吃糯米团子?” “吃。”蒋林野卷起袖子,露出手腕和手环,“骂不出口就算了。” 反正过完今天,她以后应该也没机会再见到林鹤了。 不过棠宁不怎么在意林鹤,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蒋林野身上。见他挽起袖子,忍不住也暗搓搓地,把自己的手环扒拉到外面。 蒋林野注意到了,他有些好笑。 她点那份糯米团子,原先是想拿来做主食的。但等食物上来,才发现团子要自己捏,馅儿分了两种,一个甜馅儿,一个咸馅儿。 棠宁戴上手套,捡起一团糯米捏了捏,发现…… “好像不管怎么捏,”她有些窘迫,“都会露馅。” 蒋林野刚想说,没关系啊,就算包圆了,咬开也要露馅,就这么吃吧—— 服务员小姐姐走过来,笑道:“我来教您捏吧。” 说着,她换上透明的薄膜手套,一边挖红枣豆沙馅儿,一边解释:“先挖一团熟糯米,捏成小碗的形状,然后再往里面填馅儿。填好之后,要像砌墙一样,一点一点地向上包糯米,最后再来封口。” 棠宁一边看,一边附和着点头。 蒋林野没有抬头,他下了几个肉菜,热气袅袅,灯光温暖,映得对面棠宁的脸庞白皙莹润。 服务员小姐姐十指灵活,很快捏好一个团子。笑着看看他再看看她,她微微俯身,把团子放到蒋林野盘中:“这个甜馅儿的,就给这位先生。” 蒋林野垂着眼,拿着筷子的手停了停。棠宁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认真地看着她捏团子。 服务员小姐姐接着又如法炮制,捏了一个咸馅儿的。 棠宁主动将盘子朝她那边推推。 “那这个咸馅儿的——”没想到她一个大拐弯,“也给这位先生吧。” 棠宁愣了愣。 蒋林野身形微顿,没有说话。下一秒,他伸长手臂,直接跟她换了碗,连带着两个糯米团子,一起放到她面前。 服务员站着不动。 他头也未抬,沉声:“你可以走了。” 服务员小姐姐又站了一小会儿,才慢吞吞地离开。 棠宁啃着那个团子,后知后觉,有点儿回过味来。 她十分遗憾:“我的美貌仍然在你之下。” “什么?”蒋林野没懂。 她舔舔唇:“我今天去看了《止战》。”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扯到了这个,但是…… 他微微皱眉:“十五岁以下不要看。” “我已经很大了!”棠宁微恼,踢踢他。 蒋林野不说话,汤勺扣着漏勺,将煮好的鱼肉放到她碗里,用筷子把刺一根根挑出来。 “看完电影之后,我在门口站着等西西,听见两个女生聊天。”她继续道,“其中一个说,她觉得她跟你很般配。” 蒋林野不痛不痒:“嗯。” “但我觉得,她们都不如我。”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只有我能配得上你的美貌。” 蒋林野差点笑起来。 “可是刚刚的糯米团子,”她绕了一个大圈子,又绕回这顿饭上,“那个小姐姐明明就是看你长得好看,才把两个都给了你的。” 蒋林野失笑。 他特别想跟她说,我前几天还在网上看到,有人想操哭你呢。 虽然知道喜欢她的大多也都是小姐姐,但他在这件事情上,一直都显得有些丧心病狂,连女孩子的醋都吃。 “过些日子,那个电影还有一个饭局。”只是提到这个,他旋即又想起,“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他原先有些担心,不太敢让她出门。 但今天出一趟门,他觉得,她好像比前几天更有活力一点了。 这是好事。 “《止战》的饭局……”棠宁想了想,眼睛一亮,“演白起的那个演员,也会在场吗?” “不一定,主要是主创。” 说到底,他还是想给她介绍圈子里其他人。编剧也好,制片人也好,留着人脉,说不定她哪天能用上。 “这样啊。”棠宁有些遗憾,小声道,“那……那我再想想。” 白起的演员,是圈子里一个风头正劲的小生。算不上颜值系,但演技很好,仍然拥有一大波女友粉。 蒋林野眼睛一眯。 “胆子变大了。”他笑得有些危险,“敢说这种话?” 棠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松鼠毛迎着风瑟瑟发抖。 在她混沌稀薄的记忆里,以前说这种话,对别的男生表示好感,哪怕只有一点点,都真的会…… 会……会被…… 按到床上摩擦。 棠宁低头认怂,闷声吃鱼。 蒋林野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先说她可爱,还是先说她可恨。 嗡——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他放下筷子,拿出来看了一眼,眼神微沉,站起身:“你先吃,我出去接个电话,不走太远。” 棠宁眨眨眼:“你不是说没有工作?” 蒋林野:“……催债电话。” 他拿上大衣,推门而去。 棠宁坐在原地,把锅里煮熟的食物都捞出来,仔仔细细地去掉花椒和辣椒,一半分给他,一半拨进自己的盘子。 没吃两口,她的手机也响起来。 她没有多看,直接接起来:“你好?” “宁宁,我和你妈妈明天走。”话筒那一头风声呼啸,明叔叔问,“你要来送我们吗?” *** 蒋林野很快结束了通话。 他这通电话来自先前那个律师团队,他们手上的证据都是现成的,缉毒小分队速度飞快,直捣俱乐部的地下老巢,飞快地收了尾。 万事俱备,现在就等他发通稿,用石锤将夏蔚一次性击溃。 蒋林野的手指扣在手机上,默不作声地想,这事儿终于要结束了,他今天下午没来得及回棠宁的微信消息,也是因为被这件事拖住了后腿。 等解决完这件事…… 他要赶紧把婚求掉。 挂机之前,突然想到什么,他顺路多问了一句:“最严重的情况下,性骚扰能判到什么程度?” 律师给了一个时间段。 得到回复,他心满意足。 收起手机,蒋林野折身往回走,推开火锅店的门,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 他刚想脱大衣,目光扫过刚刚的座位上,上面竟然空无一人。 他原地愣住。 锅还在煮,他的盘子上还放着热气袅袅的肉丸和蔬菜,可棠宁的包和手提袋都被带走了。 他脑子空白了一下,抓住过路的服务员:“刚……刚刚,坐那儿的那个姑娘呢?” 服务员摇头:“我没看见。” 蒋林野的脑子轰地一声。 当机立断,他一边打棠宁的电话,一边转身往外走。 天边寒星高悬,远处传来缥缈的圣诞节乐声,步行街上熙熙攘攘,比肩接踵。街边的行道树挂满小彩灯,店里放着快乐的圣歌,整个世界其乐融融。 可她的电话始终占线。 蒋林野深呼吸,指骨抵上鼻梁。 这个时间,他们原本应该已经吃完了晚饭,然后回家一起布置圣诞树,等待零点过后圣诞老人把礼物偷偷放到她的床头;或者由他抱着她在炉子前烤火,一起看一部小清新的恋爱电影,她如果犯困睡着,他就亲她额头,然后抱她上床。 可是现在,他又把她弄丢了。 蒋林野站在人群中央,世界天旋地转,他心急如焚。 他深呼吸,转而想打熊恪的电话:“熊……” 话未出口,一道影子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炮弹似的冲进他怀里,两条手臂环住腰,死死抱住他。 蒋林野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可她的气息他太熟悉,撞得他眼眶发酸。 半晌,他哑着嗓子,低声问:“你去哪儿了?” 棠宁不说话,脑袋埋在他胸前,使劲往里拱。 半晌,她小声说:“蒋林野。” “……嗯?” “我爸妈不要我了。” 蒋林野一愣。 她像是在赌气,声音不显得委屈,只是闷闷的:“他们真的要走……他们不带我走。” 蒋林野沉默许久,呼吸慢慢重起来。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坐在家里二楼的走廊上,看着父母翻脸、吵架,然后慢慢冷静、平和,坐下来讨论财产分割,最后用沉默对待他的去留。 人群熙熙攘攘,大楼上的钟挂起倒计时,不远处的江边开始放烟火。 烟火升空,一声接一声的“砰”声在空中炸开,明亮磅礴的光芒映亮天幕。有女孩捂着耳朵尖叫欢呼,有恋人在这时动情地接吻。 流动的灯光中,蒋林野深呼吸,用力抱住她:“那就留下来。” “从今往后,”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良久,发出低沉而郑重的叹息,“就是死——” “……你也死在我怀里。” 第62章 求婚戒指 棠宁去找蒋林野了, 可她没找到。 她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拨开很多人, 才在人流中重又看见他。 蒋林野心情复杂,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下次不要一个人乱跑。” 她脑子不太清楚,拼命地想见他。他其实就站在火锅店旁边, 可她没看见。 棠宁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头顶两个鹿角一动一动。 蒋林野居高临下, 捏捏她的角:“你刚刚吃饱了吗?” 棠宁诚实地摇头。 他失笑:“没吃饱你还跑这么快?” 棠宁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她当时没想到别的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 全都是不行了一定要找个人来抱一抱。可是不想抱别人,她只想窝在蒋林野怀里—— 至于其他的…… 她茫然地愣了半天, 突然茅塞顿开:“你是在心疼钱吗?” 不等他回复,她又有些纠结地道,“确, 确实有点浪费……不过那个火锅, 其实也没有很贵。而且, 我们走的时候, 也没剩多少了……” 蒋林野刚想说,他不是他没有, 他不在意那个红油锅, 他只在意她—— 下一秒, 棠宁就拽着他, 一脸正经地道:“作为补偿, 我带你去吃巧克力吧。” “不是……”蒋林野蒙了一下, 觉得哪儿隐隐不对。 刚才那个火锅的钱,好像……好像也是她付的啊? 然而十分钟之后,当两个人并肩站在手工巧克力店门前,她毫不避嫌地向他展示银行卡余额时,蒋林野才真正懵逼:“你哪来这么多钱?” 话一出口他旋即想到,棠宁不买房子,也没有车。 如果她还保留着大学时的习惯,那她所有钱应该都用来投资金融产品了,资金流动起来,每年的红利都不是小数目。 “啧。”蒋林野垂眼看她,轻声,“……小富婆。” 她没有听见。 她从店员那儿取了两个小玻璃瓶,像只轻车熟路的小松鼠,牵着他往店内走。 巧克力店分了两层,一楼卖纪念品,二楼是精致漂亮的货架,落地窗旁的一整面墙,都整整齐齐地码着高到屋顶的透明罐子,里面装满颜色各异的巧克力豆,组成一道彩虹城墙。 她仰起头,眼底一片亮晶晶的水光:“你喜欢什么味道?” 蒋林野揪揪她的鹿角:“喜欢粉色的味道。” 棠宁有些幻灭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拖着他走到粉色的罐子前。 她拿着小玻璃瓶,像接水一样拧开其中一个龙头。装在高大罐子里的彩色糖豆,噼里啪啦地掉进来。 蒋林野的手不安分地在她头顶捏来捏去,捏了一会儿,一路向下,顺着头发摸到白皙的脖颈。 棠宁一个激灵。 他乐了:“开心点儿,我们等会儿出去买吃的。” 棠宁捏着玻璃瓶,小声哼了哼。 他皱眉:“什么?” “我小时候学舞……”棠宁略略提高音量,声音仍然很低,“妈妈不让我吃甜食。” 她顿了顿,声音小小的,“后来有一次……我也忘记是因为什么了,她给我买了一支冰淇淋,是可爱多,香草味的。” 他一只手搭在她肩膀,玩儿着她一绺头发,垂着眼看她:“嗯。” “但是我……我吃了两口,它就掉了。”棠宁顿了顿,时隔这么多年,她现在还觉得沮丧。 可她又没办法穿越回去,安慰当时那个惶恐不安、难过得要命的小姑娘,“然后我妈妈她就……骂我。” ——浪费食物,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买冰淇淋了。 “我当时想……”她嗫嚅,“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买很多很多冰淇淋,吃很多很多甜食。” 后来她真的得到了这个机会,有一段时间,盛星来犯胃病,没办法做直播。她就以“甜药”的身份坐在屏幕前,替她吃掉了所有冰淇淋。 她一个人,吃到味蕾失去知觉,无法分辨奶油的甜度。一关摄像头,就立刻跑到卫生间里扒着马桶呕吐。 她那时候就不明白—— 所有人都说,甜食会让人感到开心,心理学能帮人找到自我治愈的方法。 可是为什么到了她这里,通通收效甚微。 蒋林野沉默了一下,想起刚刚洒在地上的巧克力豆。 他牵着她,折身又去前台拿了两个玻璃瓶,揉她的头:“那我们多买一点吧。” 最后,两个人提着两大兜……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并肩走出门。 钱仍然是棠宁付的。 除去这些巧克力,她还要买一条围巾。 蒋林野替她提着巧克力,有些奇妙地想—— 被人包养…… 这感觉好像……也不错? 棠宁埋着头,用脸在店员送来的几条围巾上分别蹭了蹭,选出最柔软的那条米色。 店员夸她:“女士眼光真好,这是我们这一季的最新款,很受欢迎的,很多地方都断货了。” 新品当季,一般都会有活动。大牌子的促销折扣往往很小,不过…… 棠宁在心里快速地算了笔账,抬眼问蒋林野:“你需不需要也买一条?” 其实不需要。 但蒋林野现在很想向世界炫耀他的金主。 所以他眼睛一眨,轻声道:“听你的。” “那就买一条吧。”棠宁说完,等了半天,不见他动弹。 她有些意外:“你不挑颜色吗?” 店员面带微笑,也跟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然后她看到,高大禁欲的青年一手提着两大袋巧克力,一手提着一堆甜品,操着他低沉的嗓音,一本正经、又异常深情地看着她说:“被包养的人,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 店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买完围巾,金主财大气粗地问:“你还想吃什么吗?” 蒋林野哭笑不得。 他其实对她说过很多话,可她的记忆像是有选择似的,就偏偏对参加《今天我也很甜呀》的综艺录制时他说的那句“贫贱夫妻”,印象格外深。 他低头看她,口中的热气在空气中打个卷,呵成霜:“都可以。” 棠宁努力踮起脚尖,把刚刚拆掉吊牌的围巾裹到他脖子里。 “那就吃关东煮好了。”小富婆精打细算,“回去之后,围巾记得再拿水洗一下。” 蒋林野捉着她的手,整个人暖融融的。他轻轻“嗯”了一声,也帮她把脖子上的围巾系好。 棠宁小跑几步去路边买关东煮,蒋林野跟着她走过去,停在她身后。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到,她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四年,日子不是白过的。这样看起来,她可能真的没从家里拿过钱。 他心下一动,摸摸她的长发:“为什么存钱?” 他想知道她在国外时,是不是也这样努力地赚钱,却又随时随地,摆出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 棠宁熟悉蒋林野的口味,替他和自己挑好关东煮,付完钱,转过来牵他的手。 听见这个问题,她一脸认真地想了半天,说:“我大概不会有嫁妆。” 蒋林野微怔。 “所以,”微顿,她把脸埋进围巾,遮住微微泛红的耳垂,闷声道,“要自己多赚一点。” 蒋林野愣在原地。 *** 等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棠宁吃饱喝足,蒋林野却有点郁闷。 他的心情格外奇妙,就是……憋屈。 好像被她委婉地……求了一场婚。 但是…… 这可是求婚啊!他怎么能晚她一步! 蒋林野难过地捧着脸,坐在沙发上思考人生。 棠宁换了衣服,毛球似的,蹭蹭蹭地跑过来,又蹭蹭蹭地跑过去。 她每次穿那套家居服,整个人都毛茸茸的,看得他心痒痒,忍不住叫:“宁宁。” 棠宁刚刚切好一小碟苹果,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什么?” “那些礼物,”他舔舔唇,指指客厅里的圣诞树,“你还没拆完?” 照顾小姑娘的这段时间里,蒋林野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他所有少女心都被激发了出来,不仅在她卧室和书房里挂了很多少女心的小星星灯,还在客厅里给她放一棵圣诞树。 树下摆满浮夸的礼物盒,她随便拆一份礼物,里面装着不是铁盒巧克力,就是圣诞限量的化妆品礼盒。 棠宁愣了一下,以为他这么快就喜新厌旧,嫌那棵树碍事了:“你,你要拆树?” “……不是。” “这样的话,礼物盒……嗯,没拆完,我只拆了两个。”她端着苹果走过来,回忆道,“昨天拆了一个,今天拆了一个。” 他莫名有些躁:“为什么不一次性拆完?” “一天拆一个,会比较有惊喜感。”棠宁挠挠脸,“那里面有新鲜的东西吗?如果有的话,我就先拆掉。” “……没有。”蒋林野默了默,心头涌起一股挫败。 他开始寻思,要不什么时候,他找个礼物盒,把自己装里面算了。 求个婚怎么就这么难…… 他沉默着,以一种被包养的大佬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等小娇妻给她端饭后水果。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 蒋林野纳闷,厨房离客厅没这么远吧? 他疑惑地回过头,看到棠宁正蹲在小角落里,拿着装苹果的小托盘,小心翼翼地打开刺猬笼子,打算喂刺猬。 蒋林野:“……” 嫉妒。 “宁宁。”大佬发出欲求不满的叫声。 棠宁头也未抬:“等一会儿,图拉今天还没吃水果,我喂它一点。” 图拉是棠宁给那只小刺猬取的名字,跟《恋爱的犀牛》里那头著名的公犀牛同名。 蒋林野歪在沙发上,心想,都没给我取过名字。 至于小白? ——稍微亲切点儿的人,都这么叫他。 她怎么就没给自己取个什么,焰焰啊,段宝宝,段公主之类的昵称…… 大佬探头看看小娇妻,不满地舔舔唇:“你都把苹果切成块了,剩下的,它还不能自己吃吗?”就非得喂到嘴边? “……它自己怎么吃?” “你把苹果插在它背上的那个刺上,多插几块,插够三天的分量,它要是饿了,自己就能取下来吃。” 棠宁:“……” 她低头看着刺猬。 江连阙送来的,是宠物里最常见的非洲迷你刺猬。手掌大小的一只,长着一对小黑豆眼,肚皮白白的毛茸茸的,戳起来软绵绵。 现在它正躺在她手心里,抱着一小块苹果,一边啃一边胡乱挥舞杏色的四肢,像是艰难地想要翻身。可它四肢都短短的小小的,怎么也撑不到她的手心。 棠宁:“……” 它连翻身都翻不了,就不要指望它能摸到自己的背了吧……真插在它背上,可能苹果馊了它都吃不到。 所以棠宁没理他。 蒋林野见她不理他,忍不住,也起身走过来。 路过圣诞树,他趁她不注意,飞快地躬身,默不作声地从一堆礼物盒里把装着戒指的盒子拿起来,收回口袋。 然后他迈动长腿,神情里带点儿慵懒地走过去,蹲下.身。 棠宁立刻献宝似的,把小刺球捧到他面前:“可爱吧?” 小刺猬心安理得地蜷在她的掌心,团成团,露出一小块白色的肚皮,吭哧吭哧地,把苹果啃得卡兹响。 蒋林野与乌溜溜的黑豆眼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丑不拉几。 他嫌弃地伸出手,想摸摸它的刺。 他已经练习得很熟练了,现在公司里的仙人球,没一个能扎到他的手。 然而图拉毫不犹豫,放下苹果就伸嘴咬过来。 眼疾手快,蒋林野赶紧收回手。 他奇了:“我给他吃给它喝,它还咬我?” 棠宁哭笑不得:“刺猬本来就不好养熟呀。” “而且,你摸它的方法也不对。”她解释,“你刚刚洗过手了吗?洗过手才能摸——不能直接摸它背上的刺,它看不见后面,如果直接摸背,它肯定会扎你的。你要从前面,顺着它的鼻子先让它熟悉你的味道,再慢慢摸过去。” 蒋林野哼哼唧唧:“洗过了。” 心想,比老子事儿都多。 他舔舔唇,照着她教的方法,顺着刺,试探着摸刺猬。 图拉看他又来摸它,吓得连苹果都不要了,两手一张,抓住他的手指,张嘴就咬。 蒋林野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 他沉默着,再一次企图与这只刺星人用眼神交流:“……” 刺星人见他离开它了,小心翼翼地,捡起没吃完的苹果。 大佬的表情立刻变得凶神恶煞,露出要水煮刺球的眼神。 棠宁连忙把端走:“它它它可能是还不熟悉你的味道……” 下一刻,她手中一轻。 图拉一离开她的手掌,就立刻鼓起刺,团成了一团。 蒋林野揪着刺球的一根刺,把它扔回笼子里,然后落锁囚禁。 棠宁还没反应过来。 他将她抱起来,大跨步走回客厅,扔到沙发上。 棠宁心跳加速,世界天旋地转,挣扎着想要起来。 却被他按住—— 他两只手落在她耳侧,居高临下,喉结滚动,声音低沉得像巴洛克时期的乐器:“你很喜欢小动物吗?” 不等她回复。 他压在她身上,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声问:“——你有没有兴趣,跟我生个孩子出来玩?” 第63章 我们我们 蒋林野的腿抵在她的腿根, 他呼吸很急,热气一下一下打在她脖颈间。 棠宁被他压在身下,两只手撑住他的肩膀,心头猛跳,脑袋摇成拨浪鼓, 拼命抗拒:“不不不……” 蒋林野一点一点凑近她,低声问:“为什么?” 她的身体没有过去那么抵抗他, 恰恰相反, 他觉得她性格里某些依赖的部分似乎被激发出来了,她变得喜欢黏在他身边。 他喜欢并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 “因为, 你、你那个……实在是……”棠宁涨红一张脸, 凭着记忆隔空比划,好久好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 “我……我要再做一下心理建设……” 蒋林野:“……” 他张了张嘴, 想反驳,发现无法反驳。 ……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下一秒, 压迫感一松。他放开她,顺势将她也从沙发上扶起来。 棠宁红着脸喘.息。 她最上面一颗扣子被解开了,一边的领口顺着肩膀向下滑,客厅里灯光昏暗, 露出羊脂般白腻的锁骨。 蒋林野眼神微沉, 将她的衣服拉上去。 棠宁连忙按住肩膀, 耳根泛红:“……我, 我去睡觉了。” 蒋林野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仍然摆出一副欲求不满的表情。 “你刚刚,摸了图拉。”临走之前,她小声提醒,“……记得洗手。” 说完,她像是后面有狗撵似的,蹭蹭蹭地跑掉了。 蒋林野:“……”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觉得她逃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缩起来的图拉。都是蠢蠢的小动物,摸起来毛茸茸、暖乎乎。 他手指扣着口袋里的戒指盒子,摩挲一阵,默不作声地站起身。 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然后不急不缓地上楼,停在她的房间门口。 *** 棠宁睡得不太.安稳。 也许是明天要送别父母的缘故,临别之前,她竟然梦到高考。 六月份天气还不算热,刚刚入夏就开始下雨,雷雨一连持续了很多天。考完最后一科,窗外电闪雷鸣的声音也停了,阳光普照大地,枝头绿色的叶子被洗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道铃响,全体同学起立等待交卷。 身边的陌生女生搡搡她,小声问:“你最后一篇英语阅读,选的是什么呀?” 棠宁蒙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刚刚想看你的答案来着。”那女生耸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可你遮得好严,我什么都没看见。” 棠宁不想搭理她。 她没有带伞,有些心不在焉,默不作声地垂着眼,等老师收答题卡。 监考老师停在两人面前,却没有动。 他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女生,好巧不巧,像是正好听见最后这两句对话。 所以他振声问:“你俩认识?” 棠宁愣了一下。 女生笑嘻嘻的抢答:“不认识不认识,高考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这副态度,反而更引人起疑。 监考老师皱眉:“说实话!” 另一个老师已经收完所有答题卡,其他考生还没离开考场,纷纷转头看过来。 棠宁无措地站在原地。 梦境戛然而止。 那种茫然感历久弥新,过去很多年了,她至今还记得。她拧着眉头想睁开眼,无意识地攥住身下的床单。 迷迷糊糊间,感觉身后一沉,她趴在柔软的被褥里,被捞进一个带热气的怀抱。 棠宁顿时清醒过来几分,眼睛半睁半闭地,挣扎着想翻身确认一下背后的生物是人是狗:“……蒋林野?” 她声音本来就软,这时将醒未醒,竟然带点儿像是哭腔的鼻音。 几乎不可控地,蒋林野身体一僵。 然后他将她抱得更紧,哑声:“嗯。” “你,你是怕黑吗?” “……” 棠宁迷迷糊糊的,脑子不太清醒:“我把大白给你抱着?” 蒋林野:“……” 他闷声:“我不要大白,丑。” “那,”她哼哼唧唧,“你去抱着图拉。” 蒋林野:“……” 那个更丑。 默了一会儿,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像是又睡着了。 蒋林野低声问:“……你妈妈和明叔叔,是明天离开吗?” 棠宁低低“嗯”了一声。 听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抱紧她蹭蹭,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女孩子身上永远有香味,哪怕她用的是他的沐浴露,身上也比他好闻。 闻着闻着就想亲,他轻轻吧唧了一下松鼠姑娘的腮帮:“我陪你一起去。” “……啊?” 棠宁像是还蒙着,没反应过来。 他安抚性地拍拍她:“我陪着你。” 黑暗中,床头的一排小星星灯在墙上缓慢的闪啊闪,柔和的光线像流水一样,温柔地倾泻到两个人身上。 棠宁背对着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半晌,她屏住呼吸,听见他轻声说—— “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怕。” 很久,棠宁没有再开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她闭上眼,好像立刻又接着刚刚那个梦,做了起来。 光线明亮的考场里,她与老师对峙,低声辩解,自己根本不认识身边的女生。 监考老师似信非信,皱着眉头看她,目光像一把利刃。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棠宁难堪极了,手在桌上握成拳。 “有完没完?”最后一排的蒋林野忍无可忍,隔着整个教室冷声喊话,“她一个二十四中的,看见一个穿一中校服的,就恨不得把眼睛都黏在人家答题卡上。同一个考场里考场试而已,还认起亲来了?” 老师带着两个人,去调考场里的监控摄像。 棠宁打开了手机,姜妈妈不停地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还没有离开考区。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因为划片区打乱考场,她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乌龙事件。 等他们查完监控,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监考老师诚恳地向棠宁道了歉,而她心急如焚,只想赶紧出去确认一下,妈妈是不是已经等得不耐烦,先行回家了。 她走出监控室。 长长的走廊上,阳光一寸一寸地破开空气中残余的水汽,光洁的地板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身形高大的少年背着黑色单肩包,站在走廊上,背对着监控室。 他微微低头,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把大伞,周身上下,流转着慵懒清贵的气息。 棠宁呼吸一滞。 像是听见她的声响,他微顿,然后转过来。 赤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顺着眼角的泪痣,一点一点地描摹下来,给他镀上温柔的金边。 “好了吗?”他抬眼看她,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很淡很淡,“我们走?” 棠宁身形顿了顿。 她想起来了,没有错,是那天。 ——我们。 ——他说,“我们。” *** 翌日中午,蒋林野开车带棠宁去机场。 姜妈妈和明叔叔是下午两点的航班,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给父母带些什么。 蒋林野抿唇:“那就什么都别买了。” 棠宁纠结半晌,最后,带了张银行卡。 蒋林野什么都没说。 明叔叔的腿已经好全了,走路看不出痕迹。 他的工作调回了老家,在西南一个年年被评进全国宜居前三的二线城市,环境优美,生活节奏慢,最适合养老。 他笑呵呵地把银行卡推了回去:“你留着吧。” 棠宁感到为难。 她忍不住转眼看看妈妈。 vip候机室没什么人,周遭很安静。 姜妈妈戴着墨镜裹着毯子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也或许,只是不想理她。 “宁宁。”明叔叔低声劝,“你不欠我和你妈妈。” 所以同理,我和你妈妈,也不欠你什么。 棠宁用力眨眨眼。 长大之后,她必须努力理解的一个课题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有限的。和朋友也好,和恋人也好,和家人……也好。 大家头顶都挂着一个进度条,沙漏里的沙子漏完了,也就走到头了。他们必须告别,因为各自的生活还要继续。 “叔叔没给过你什么,你以后要是还想看叔叔,你就来。”他一如既往和蔼可亲,低声说,“想看妈妈,叔叔也带着回来。” 可棠宁难过极了。 广播里传来航班开始检票的声音,明叔叔轻轻推推姜妈妈,温柔地叫醒她。 棠宁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这些年来,无论她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永远都能包容;可是在明含的事情上,他永远绝口不提。 他是受人敬仰的大学教授,是她母亲在众多追求者中选出的佼佼者,是做了她二十多年继父的人。 可是,他永远缺失真正成为父亲的能力。 这是棠宁人生第一次,对他感到失望。 “明叔叔。”一遍又一遍的广播提示音里,她抬起眼,叫他。 “不管过去多久,走多远……你都记着,”她停了一会儿,艰难地深呼吸,“你对不起明含,我们都欠她一条命。” 明叔叔转过来,棠宁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迎着光,她现在才真正看清,她继父的这副神情。 他是忠诚的,是唯一的,是不会背叛的。他拥有狂热的爱,狂热的痴迷,狂热的执念。 所以他绝对忠于自己的妻子,态度偏执而不可逆,但如果妻子和女儿只能选一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在姜妈妈那一头——无论谁对谁错。 世人歌颂伟大的奋不顾身的爱,可她的家庭时时刻刻,向她展示着这种爱的自私与刻薄。 “对。”良久良久,明叔叔说,“我们都对不起她。” 他顿了顿,有些遗憾,又像是有些茫然地说,“她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做了我的女儿。” “——我真替她不值。” *** 返程的路上,棠宁有些恍惚。 蒋林野很想替她解决问题,可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都是末等生,他同样不能处理好自己与原生家庭的关系。 成年人拥有自我救渡的义务,他们唯一能做的,也许是自己组建家庭时,努力不让悲剧再延续。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没办法扮演好‘女儿’这个社会角色……”棠宁纠结而艰难地向他形容,“‘女儿’这个概念,在我家被赋予了太多东西,变得非常沉重,令人难以负担。” 他夸她:“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棠宁于是决定停止这个话题。 这些阴影笼罩她太多年了,她不认为自己能一朝一夕走出来。 但现在她有勇气先去做点儿别的事,也盲目乐观地相信事情都会变好——这种动力,来自不断为她努力着的蒋林野,尽管他姿态愚蠢。 她想了想,小声问:“你那个饭局,是在今天晚上吗?” 蒋林野发出鼻音:“嗯。” “我需不需要,挑个衣服什么的?”他只说是饭局,没说是哪一种。 “没关系,是私宴。”他思索片刻,“你不用穿得太正式。” 在场没有媒体,她也不需要取悦谁。 棠宁乖巧地点点头。 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认真地挑了衣服,化了一个妆。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的薄毛衣,非常纤瘦的一件秋装,开衩的长下摆遮住大腿,腰带掐出纤细的腰身。 目光扫过衣橱,棠宁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还有一部分衣服,放在盛星来那儿。 得抽个空,把东西都搬过来…… 她这么想着,打开首饰盒。 “你是一个大孩子了。”棠宁一条一条地试项链,一本正经,认真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能再穿那些幼齿的衣服了。” 蒋林野换好衣服,走到门口,正好听见这句话。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缀着小天使翅膀的围巾,沉默一阵,默不作声地把它收起来,放回车上。 算了…… 以后再说。 要是实在没机会…… 他就把这些少女心的衣物,全都留着给女儿:) *** 饭局诚如蒋林野所说,今晚是一个低调的私宴。 在座大多也是老师和长辈,他将她介绍给同席的导演与制片人,有人笑着问:“女朋友?” 他摇头:“未婚妻。” 她偷偷捏一捏他的手。 蒋林野极小声极小声地笑了一下:“会求婚的,别急。” 棠宁耳根泛红,有些恼,气得拍他。 酒过三巡,她包里的电话震起来。她抬头看蒋林野,对方拍拍她的手:“要我陪你去吗?” 棠宁摇头。 他抿唇:“那你把外衣穿上。” 棠宁应好。 她一离开,房间里的气氛明显又活跃起来两个度。 在场的人中有两个老师,上次喝桃花酒时也在,见姑娘起身出去了,纷纷转眼将目光转向蒋林野,眼神暧昧,笑容中却没有恶意:“小段导,速度挺快呀?我们上次见你跑出去追人,追的也是这个姑娘吧?” 蒋林野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否认。 两个老师几乎以为他们又喝多看错了,不然蒋林野眼里,怎么会浮现出清淡的笑意? “上一次,我们几个可都是亲眼看见,人家姑娘把你的手甩开了呢。”其中一个突然想起什么,在众人八卦的目光中,啧啧感慨,“这才几个月,这么快就把人追到手了?” 有人大笑:“还是小段导厉害——” “没有。”蒋林野顿了顿,低声打断他,“我们很早就认识。” 也……相爱了很多很多年。 “早到多早?” “十年前。” 蒋林野顿了顿,在心里默不作声地想。 ……十年前,我见到她的第一眼。 在……我完完全全,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的时候。 *** 棠宁那通电话,来自谢妈妈。 圣诞节过后,夏蔚迅速占据了各大娱乐新闻的头条。 她没怎么关注,但她猜测鸡蛋花小姐的日子不太好过,缉毒小分队接到石锤举报,端了一个地下俱乐部的老巢,清算出很多大大小小的明星——她是其中一个,也是最近人气最旺的一个。 吸毒放在哪儿都是大忌,何况圈子里早就下过明确的规定。 然而要命的是,很多粉丝为了维护她,发出了“吸毒怎么了?国外多少明星都嗑.药?何况夏夏只是为了减肥啊”、“她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漂亮,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喜欢她的粉丝,她做错什么了?”、“”——的呐喊。 这种情况下…… 一粉顶十黑。 这种屠城之势惊动了上头几个大v,棠宁想,这事儿一时半会还真闹腾不完,不过闹腾完这一波,她应该确实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谢妈妈在这时候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回去,继续做那边的志愿工作。 棠宁没有给明确回应。 饭局过后,她站在电梯口,迎着飕飕冷意裹紧披风,抬头看蒋林野:“你觉得呢?” “看你怎么想。”蒋林野把瑟瑟发抖的松鼠姑娘捞进自己怀里,思索一阵,放弃替她拿主意的想法。 在生活上,她比他想象中独立得多。 他当然喜欢她依赖他,可她同样需要自信和自我认同,而那些东西,只有她能为自己建立。 “说实话,我很想回去。”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胸口,望着他眨眨眼,“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自闭症患者,当我接触到他们,才发现他们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无数影视作品将自闭症形容成“星星上的孩子”,在募捐时也将他们形容成天才,可实际上,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连生活都无法自理。 “对于我来说,无论是给务工子女做心理咨询,还是教自闭症的孩子做饼干、学烘焙,都是在熟悉的领域内,稍微往安全区以外跨越了一点点。”电梯间内的灯光安静地落下来,她对他进行自我剖白,“它们都能让我有成就感。” 电梯还没上来,蒋林野忍不住,捏捏她发凉的鼻尖:“那就去。” 行至此处,他们可以做彼此的后盾,不用再担心前路坎坷。 “不过……说到这个。”他微顿,突然想起,“余茵刚刚吃饭时提到的那个项目,你有没有兴趣?” 余茵是一位纪录片导演,之前常年居住国外,拿过许多国际大奖。近日刚刚归国,在筹划一个系列公益短片,镜头首先扫向的人群,就是自闭症患者。 棠宁坦然:“有。” 蒋林野眉梢微耸:“为什么你留了她的联系方式,却不直接告诉她,你想参与项目?” 棠宁在酒桌上表现得很大方,可没人看到的地方,耳根仍然忍不住发红:“……我怕我做不好。” 所以在项目结束之前,要藏着掖着,不可以告诉别人。 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最后却做不好,会很丢脸。 电梯“叮”地一声。 蒋林野拍拍她的脑袋,拥她进门,低声问:“你今晚喝了多少酒?” “不是很多……”红酒后劲儿还没完全上来,她贴着他,身上有些冷,只觉得脸庞发热,“怎么了?” 蒋林野没有说话,按了一个五十多的楼层。 棠宁蓦地睁圆眼:“我们不回家吗?” 他居高临下,轻飘飘地,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棠宁愣了愣,骂上懂了:“你这个骗子!” “我……”她涨红着脸,挣扎着想去按电梯,“我要回去……” 被蒋林野一把捞回来,按在怀里。 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经吻了下来,气息滚烫。她的声音艰难地从唇缝中挤出:“呜……” 他掐着她的下巴,带着点儿小小的惩罚性,轻轻咬她的嘴唇:“你乖一点。” 下一秒,电梯抵达楼层。他半推半抱地,一路吻着她,刷开房卡,将她按到床上。 床垫很软,她不受控地弹了一下。 他的吻没有停,唇很烫,攻城掠池,呼吸相融。 棠宁被吻得神志不清,她的背部陷入被褥,气喘吁吁地睁开眼,一抬头,就看到天花板上的茶色玻璃。不大不小的一块,正对着这张巨大的圆床,若隐若现地,反射着床上的一切。 棠宁:“……” 她愣了一下,眼眶都急红了,声音仍然小而软:“你……你订了一个什么房间啊!” 房间里灯光昏暗,镜子却看得格外清楚,蒋林野稍稍放开她,她立刻看到了自己羞愤欲死、氧气不足的样子。 他两只手撑在她肩膀两侧,离得很近,呼吸打在白皙的皮肤上。他帮她把落到眼睛上的碎头发拨开,呼吸急促:“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 棠宁哼哼唧唧地伸出两条胳膊想捂住眼。 用行动表示,她不想记得。 然而下一秒,就被他不容置喙地掰开,按在床上。 他滚烫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她脖颈间,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他们第一次,就是他带着她去喝酒那次。 那时已经高考结束,他们确立了恋人的关系,姜妈妈笃定她一定是早恋了,她难过地出去找他。于是他带她去了酒吧,明明帮她控制着酒量,可她几杯啤酒下肚,竟然还是喝醉了。 他不确定她喝得几分醉,一走出酒吧,她就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固执地想要扒掉他的衣服。 她的站姿歪歪斜斜,像一只喝多了的浣熊,两只爪子捉住他的衣领,一边抖一边嘟囔:“天气太热了,脱掉衣服凉快一下吧,太热了,凉快一下……” 蒋林野死死守着自己的贞操,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扒你自己的?” 她非常认真,一本正经地说:“我是知耻的人。” 他:“……” 她还在努力地拉他的拉链,甚至想当街脱掉他穿在里面的卫衣。蒋林野的心情一言难尽,难耐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你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很清醒。”她信誓旦旦,“我现在能给你算数列,不信你出题考考我。” 蒋林野:“……” 他头疼极了,按着她不安分的手,拽着她往车站走:“我送你回去。” “我不……”她奋力挣扎,“我妈妈会骂我。” 停了停,她垂下脑袋,眼里竟然冒出水汽:“现在都过了十点了,而且我喝了酒……我再回家,她一定会骂我。” “那你跟你家长说一声。”他说,“我去酒店给你开间房。” 可是等他帮她开好了房,又千般万般地不放心。 他怕她一个人断片、夜里跑出去,怕她半夜口渴爬起来、没有人给她倒水。甚至于,蒋林野站在二十层楼上往下看,怕她醉醺醺的,会梦游着扒开窗户跳下去。 于是他也留了下来。 他把沙发拖到床边,跟她并肩朝着一个方向躺下,一只手握着棠宁的手,防止她半夜乱跑。 后半夜,她果不其然,口渴醒过来。 蒋林野按亮台灯,给她倒水,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他身上,棠宁得了一瞬间失心疯,竟然觉得他温柔极了。 她舔舔唇,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想不想试一试?” 她就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蒋林野被他撩得心烦意乱,冷笑:“想啊,你倒是上啊?” 他话音刚落,转过身,她就抬头吻住了他。 并不是浅尝辄止—— 她的吻大胆而放肆,尽管生涩,却在努力地攻城掠池,像紧张却不愿掩饰的示爱。 蒋林野愣了愣,眼中的光芒逐渐变深,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 他信了她的邪。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主动吻他,她大概很紧张,两手攥成拳,眼尾都泛出诱人的红。 她的眼睛太亮了,以致于让他觉得,她那时候一定是清醒的。 所以他将她推倒在了床上。 进入的那一刻,他听见她带着哭腔的抽气声:“……我不想做别人家的孩子了。”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我想做一个坏女人。” 隔了这么多年,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大同小异的画面,往事走马灯般地过去。 他压在她身上,声音低而哑。 “宁宁。” 他问,“你想不想,再做一次,坏女人?” 第64章 嘤嘤嘤嘤 棠宁这一觉睡到下午。 她迷迷糊糊的,一开始觉得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后来他放开了, 好一会儿,才重新掀开被子, 又将她捞进怀里。 全程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前一晚睡得太晚了, 几乎被折腾到天亮。后半夜降温,他给她添了一条毯子, 她软绵绵地趴在被褥里, 缩成一团。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 蒋林野终于忍不住,轻轻戳戳她陷在枕头里的脸:“宁宁。” 她的脸又软又嫩,一戳一个小坑。 他忍不住, 又戳了戳。 然后棠宁……被他戳进去了。 她还是不愿意睁眼, 小声嘤咛着, 慢吞吞地把自己缩进被窝。像图拉蜷起自己背上的刺,捂住毛茸茸的小肚皮。 他失笑, 低声道:“起来吃一点东西, 嗯?” 棠宁还是闭着眼,趴在被褥里, 声音很闷很小:“我不饿……” 她昨晚的饭局就没怎么吃东西, 今天又一直没有起来, 怎么会不饿。 蒋林野微微皱眉。 中午的时候, 他去酒店厨房给她煮了一碗面, 放了三个小时, 还是不见她醒,只好又倒掉。 “你……”突然想到什么,他凑近她,试探着问,“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 棠宁气闷地不说话。 哪里不舒服?她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蒋林野是一种丝毫不懂得节制的生物,四年过去,他除了体力更加过人、下半身更加超出她的预估之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长进。 事实上,他比四年前更过分。四年前他尚且不具备负担一个孩子的能力,所以在这种事情上,多少是谨慎的。然而现在,他变得肆无忌惮。 棠宁越想越气。 他还半蹲在床前,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喂食。 半晌,棠宁腮帮鼓得像只河豚,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透出一条缝,闷声问:“我,我问你几个事儿。” 她一开口,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 后半句话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在哼。 “嗯?” “第一个是,”她藏在缝里,偷偷摸摸地眨眼睛,“你昨晚为什么不戴套。” 蒋林野:“……” 他微微眯眼,“所以你是在赌气?” 松鼠姑娘立刻瑟缩地蜷成一团,委屈极了:“……我没有。” “我准备了的。”他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像是懊恼,也像是心虚,“是你说要先洗澡。” 然后就…… 一发不可收拾。 棠宁:“……” 好,好恨。 她躲在被子里,用力揪住枕头。 “第二个是,”她纠结了一阵,声音更小,“你……你有没有什么,病?” 蒋林野愣了一下,面上的神色变化莫测,最终定格在一个难看的表情上。 “你再问一遍?”他语气微沉,染上威胁。 棠宁可怜巴巴地,又往里面缩了缩。 “但是,这本来就是你的错。”她虚弱地抗议,越想越难受,“有套不用,叫你停也不停,全都……然后你还,还凶我……” 她像只湿漉漉的病猫,说着说着,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微弱的哭腔。 蒋林野心里有些奇怪,从她醒过来开始,就哪里不对不对的…… 起身坐到他身边,他将她连人带被子往上挪了挪,手探进被窝,精准地摸到她的额头。 她被吓得往后躲。 可是没躲过,还是被他捉住。 ——额头滚烫滚烫的。 “你发烧了?”蒋林野眉峰微聚,懊恼地把她捞出来,“都一天了,怎么不告诉我?” 棠宁抗拒他的怀抱,挣扎半天发现挣扎不过他,才丧气地放弃。 她垂着眼,眼睫上还带着水汽,眼圈红红地纠结了半天,小声道:“我就是……就是发烧了,才不敢问。” 她顿了顿,咬唇:“如果你真的有什么病怎么办……我会觉得命运对我好残忍,不想面对这么冷酷的现实。” 蒋林野:“……” 所以她在被窝里昏昏沉沉一整天,断断续续地醒过来、又睡过去,反反复复,就是在纠结这件事。 他心情复杂,好气又好笑,还要假装一本正经地沉声:“我要真有什么病的话,你嫌弃我吗?” “那肯定,”棠宁可怜巴巴地吸吸鼻子,带着鼻音,认真地道,“——是嫌的。” 蒋林野:“……” 一把二十米的大刀当胸穿过。 “……应该是感冒了。”半晌,他把她抱到怀里,有些狼狈地道,“我叫酒店的医生上来给你量体温开点儿退烧药,明天如果还不见好转,再去医院验血,嗯?” 她软绵绵的,乖巧地趴在他肩膀上,没有抗议,算作默认。 半晌,她缓慢地眨着眼,补充:“还有避孕药。” 他皱眉:“那个药对身体不好。” “蒋林野。”她声音软软的,满级温柔。 “嗯?”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跟着变温柔。 “如果给男生们评级打星,满分十颗星的话——” “……嗯?” 她微笑着说:“你一定是个十级渣男。” “……” 蒋林野张了张嘴,想反驳,眉毛皱在一起纠结半晌,还是无力地败下阵来。 他挫败地拍着她的背,亲亲她的额头,声音低哑:“对不起。” “昨晚是我的错。”他微顿,艰难地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闷声向她认错,像每一个活在远古传说里的、被罚跪遥控器的铁血硬汉,“但,如果怀孕的话……” 他说,“就把他生下……嘶。” 他话没说完,她低下头,照着他的肩膀咬了下去。 室内开着空调,他只穿了一件衬衣,她咬得很深很用力,牙齿深深陷入肌理,唇齿间渐渐传出腥咸的味道。 蒋林野闷哼了一声,就皱着眉头不再出声。他默不作声地承受,另一只手仍然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抚慰般地,轻轻地拍。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在怕什么。 “你……你太过分了……” 半晌,棠宁哽咽着,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然后她虚脱似的,从他肩膀上滑下来。 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下半身疼得厉害,身上也发烧烧得虚弱乏力。咬他这一口,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蒋林野赶紧双手接住她,然后轻手轻脚地,把她塞进被窝。 她的眼泪却再也没有停下来。 开始是一颗一颗的,顺着眼角往下淌,滚过耳廓,落进四散的头发里。 后来越来越多,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滚落,她双手攥着床单,哭得全身发抖。 “竹,宁宁……” 蒋林野慌得手足无措,可是看她难过,她也跟着难过,心痛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狼狈得像是被人当空狠狠地擂了一拳。 “宁宁,”他舔舔唇,将她的手捉过来,放在自己掌心里轻轻地揉,“你,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棠宁没有回应他,手指死死扣着他的手掌,从小声压抑的啜泣,慢慢变成放声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小声问:“为……为什么,要……要把我放下来……” 茫然无措、肩头血淋淋的蒋林野,闻言蹭地抬起头:“……?” “抱……”她哭得胸腔抽搐,几乎不能喘息,“抱抱我……” 蒋林野赶紧又把她抱起来。 他以为她刚刚没咬够,甚至贴心地帮她换了一边肩膀。 可是棠宁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任由他抱着,继续哭。他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哭得天塌地陷,全身发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全部一次性哭完。 “宁宁,宁宁……”他舌根发苦,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头,帮她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撸顺,“是我说错话了,不想生就不生,嗯?” 棠宁攥着他的袖子,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这个意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么多失败案例在前,无论是姜妈妈还是谢妈妈,明含还是谢勉,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小孩子,又该怎么把他们养大。 “我……”她艰难地开口,想要克制哭泣的冲动,可越是克制,就越是压抑不住,她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我不是一个强大的人,我比陈塘的评判更加软弱,我会被自己的情绪控制,被它摆布,被它打败。 我害怕跟人建立联系,害怕对人负责,害怕承担“关系”带来的义务。所以尽管我期待,但我仍然希望自己不要有爱人,不要有孩子,不要有能在深夜寒冬抱在一起,抵着额头取暖的人。 如果我老了,我就把这辈子存的所有钱都换成物资,然后养一条狗,躲进深山老林,再也不见外人——比起积极应对,我更愿意逃跑,“回避”给我带来的安全感,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 可你让我不要逃跑。 ——你让我活过来。 “我明白……”蒋林野艰难地抱紧她,舌根苦涩,声音发哑,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明白。”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天边,天色逐渐暗下来,碧透的天边,开始浮现隐约的星子。 几十层的高空之中,四下空寂安静,房间里光线柔和。 他肩膀上的伤口似乎已经停止流血了,但他没太在意——他将她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哭声终于渐渐弱下来,精疲力尽地依偎在他肩膀上,身体仍然不太受控,偶尔抽搐一下。 她哭得迷迷糊糊,半晌,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很久之前,我读过一段话。” “加缪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承担人生无意义的勇气。如果一直在寻找人生的意义,那么你永远不会生活。” 他微顿,“所以,我们不要再去想做事的意义,不要再想活着的意义,不要再想相爱的意义,不要再想养育孩子的意义——也不要再去想‘如果’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就好像,在陈塘告诉蒋林野,姜妈妈小时候也是一个“别人家孩子”之后,他一度觉得自己被动地陷入了莫比乌斯。 ——我似乎无法改变这一切,悲剧终朝一日也将在我身上延续,这是刻在我基因密码里的,最恶毒的诅咒。 ——那么,我再去做同样的尝试,又有什么意义? “原生家庭是底色,但是——”他声音低沉,“那不是宿命,也不是终点。” 棠宁已经冷静了下来,裹在毯子里,神情柔软得好像一只奔跑的毛茸茸。她眼睛红通通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半晌,她忍不住问:“那我们的宿命是什么?” 他眼中浮起浅淡的,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们的宿命是,”他顿了顿,语气不急不缓,“尽管我们争吵,误会,分离,异地——” 他停了一下,目光倾注下来,好像在看一件独一无二的宝物。 许久,轻声道:“……到头来,却仍然相爱。” ——我透过你的眼瞳,看到自己的倒影。于是我知道了,长居于你的眼底,就是我此生的终点。 温柔的灯光下,时光好像暂停了一刻,她屏住呼吸,若有所觉地眨眨眼。 下一秒,他俯身,吻上她的额头。 *** 入夜之后,助理得了指令,上来送退烧药和避孕药。 敲门之后得到允许,他一进屋,就看到衣衫不整的、狼狈的段导,和躲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哭得说不出话的小姑娘。 助理:“……” 他捂着眼睛飞快地放下药,连招呼都不敢打,就又飞快地跑了。 走到楼下,遇见依靠在车门上抽烟的熊恪,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打招呼:“那个,我知道我不该多嘴……” 熊恪:“……?” “但是,”助理纠结地道,“小段先生好像在酒店里,搞出事情来了。” 熊恪:“……” “他,他还叫我上去送药。”助理一张脸都皱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想故意让我看见不该看见的事,然后借机炒了我。” 熊恪:“……他哪有那么无聊,他要是想炒你,连理由都懒得给。” 他想了想,掐灭烟头:“昨天她带的女伴,是姜小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的吧。” 听他肯定,熊恪一颗心都放下来。 他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了然道:“啊,那没事。” “不是……”助理还想辩解,“我刚刚真的看见,他们闹得特别……” “没关系的,不是吵架。”微顿,熊恪仰起头,“我猜,我们应该马上就有机会——” 看着酒店大楼上,在黑夜里发光的那一小格房间,他沉默半晌,轻声道,“……参加小段先生的婚礼了。” 第65章 不会离开 然而楼上, 两个人的拉锯战还没有结束。 蒋林野的小情话并没能完全抚慰到棠宁, 这一次她非常固执。 药盒放到蒋林野手里, 他很抗拒,还想再商量一下:“能不能不吃……?” 棠宁想, 如果她现在有力气, 一定立刻跳起来跟他打一架。 “不能。”松鼠姑娘蜷在角落里,用力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凶巴巴地命令, “拿来。” “那你起来,”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荡然无存, 叹气道, “先吃点别的东西。” 说着,他拿起床头的电话, 打给客房服务。 须臾,餐厅推上来一辆餐车。 “我不会离开你的。”开门之前, 他摸摸她有些发烫的额头。 棠宁默不作声,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她看着他过去给服务员开门, 玻璃屏风后慢慢燃起一团小小的火光, 餐车越近,火光越亮。棠宁心头一跳,有预感似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 看着他拐过屏风。 身形高大的青年, 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不急不缓地推着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慢慢走到她床前。火光晃动,光芒由下而上,衬得他的脸庞清俊得不像话。 棠宁眨眨眼,没有动弹。 服务员没进门,就被他打发走了。他将餐车推到床前,伸手抱她起来,声音低沉而认真:“生日快乐,宁宁。” 她身上软绵绵、热乎乎,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软趴趴地窝在他怀里。 棠宁没有开口。 他索性也坐到床上,将她整个人放在自己怀里,用胸膛撑住她,把餐车拉到眼前。 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蒋林野愧疚极了,把餐刀放进她手中,握住她的手:“还拿得动餐刀吗,嗯?” 棠宁嗓子疼,不想说话。 不过她确实饿了,抬起眼睫,见餐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三层蛋糕,造型很简单,奶白色打底,香槟色的花边从上至下滚成小小的瀑布,众星捧月地拱出最中间的翻糖小人,是一对情侣,小姑娘白白嫩嫩,围着红围巾,气呼呼的埋着头,高大的青年立在她面前,神情无奈地伸手拍她的脑袋。两个人脚边落满落叶,一只小刺猬在脚边打滚。 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是照着他们俩的模子做的。 棠宁看了一会儿,觉得真是丑陋极了。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揉揉眼,再把手塞回他的掌心。 然后她指指翻糖人偶:“我要吃那个。” “好。”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温暖干燥。 他伸手切蛋糕,棠宁靠在他怀里,火光晃动,有些恍惚。 其实她不太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以前没人帮她过,后来出了国,人生地不熟,亲人朋友都不在身边,又觉得没有过生日的必要。 这个日子对她来说从没什么特殊性,也不值得纪念,可偏偏被他记住了。 她刚刚才揉过眼,现在又开始发热。 蒋林野帮她把翻糖小人取下来,顺手切了很大一块蛋糕,最上面那层是芒果夹心,内瓤流动,果香四溢。 餐车下面还放着别的食物,他多取了一盅汤,一并放到她面前:“先把汤喝了,嗯?” 棠宁小耗子似的伸出鼻子嗅嗅,排骨山药,是她可以接受的汤种。 所以她哼哼唧唧地捡起勺子,决定喝完。 “小心一点。”蒋林野帮她把垂落的长发撸到肩后,“可能会烫。” 棠宁还是不理他。 她喝汤很专心也很谨慎,小口小口的,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只朝着他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蒋林野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二十五岁了,你要不要许个愿?” 棠宁抬头看看被切得残缺不全的蛋糕,再看看他。 蒋林野一下子哽住:“……没事,不过生日也能许愿,愿望天天都能许。” 不管过不过生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都能帮你实现愿望。 棠宁默了默。 “今天下午的时候……”她十分犹豫,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小声问,“你是去煮面了吗?” 她发烧烧得混混沌沌,脑子里仍然有点儿印象,下午似乎有段时间,他没有在房间里。 蒋林野不太想承认,应得不情不愿:“……嗯。” 她却转过来,眼睛亮晶晶,不依不饶地问:“长寿面?” “……对。” 后来她一直没有起床,他等了三个小时,面已经不能吃了。 棠宁垂下眼,思索一阵,勾住他的小指。 她不说话,他看着她,突然有些忐忑,怕她又哇地哭起来:“你想吃吗?我再去给你煮一碗?” 然而下一秒,她小声说:“谢谢你。” 蒋林野微怔,旋即就觉得,心都要化了。 “这样的话,那个……”他喉结滚动,眼神不着痕迹地转到床头,“你能不能就不……” 棠宁的刀毫不留情地落到翻糖小人上,砍断他摸她的手。 蒋林野:“……” 她吸吸鼻子,一口咬掉小人的头:“不能。” 他沉默片刻,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头。 棠宁坐在床上,喝掉一盅汤,吃了一块芒果奶油蛋糕,蒋林野那个翻糖小人也进了她的肚子。 她心满意足,想抱着肚子打个滚。 他指指剩下的那个翻糖:“那个不吃了吗?” 她小声:“我饱了。” 他点点头,把松鼠姑娘的翻糖小人捡起来,亲一亲,再放回去。 棠宁歪头看他,有点想笑。 他肩膀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只是血迹凝结在衬衫上,看起来有些吓人。 她突然心软:“能打电话,叫客房服务送点儿外用消炎药吗?” “应该送过了。”说着,他探身摸摸餐车的底层。 他的助理非常懂得看人眼色,刚刚撞见屋里那一幕,出门之后,他不仅让服务生在餐车里藏了消炎药和棉签,还多放了一小瓶维生素c。 蒋林野垂眼:“你帮我涂?” 棠宁哼:“你自己涂,我要吃药。” 他刚刚放松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 可他也阻拦不了,她动作很利落,兑了温水,抠下药片,飞快地咽下去。 蒋林野看着她咽下去,拧开小瓶子往手心倒两片维c,一起递给她,神情仍然非常愧疚:“……对不起。” “你不要再道歉了。”棠宁声音又软又小,这回终于轮到她冷漠无情,“你知道吗,我在波士顿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个被家暴的女人。” 蒋林野默不作声,听她说。 “他的丈夫是个人渣,无论是跟朋友有了不愉快,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工作里被上司骂了……一有不如意,他就打她。最严重的时候,他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骂她婊.子。”她双手握着水杯,蜷在他怀里,“可是每次骂完打完,一到第二天,他的态度就会变得非常好,捏腰捶腿甩自己耳光,道歉时真诚得恨不得跪下。” 蒋林野喉结滚动。 这个他知道,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补偿效用。 棠宁顿了顿:“但是一旦她原谅他了,下一次,他还是照旧。” “我明白了。”不等她说完,蒋林野颓然地道,“我是个渣男,你可以不原谅我。” 棠宁觉得这场教育非常成功,她满意地放下水杯,打算缩回被窝。 “但是,”蒋林野垂下眼,声音平直,透着点儿不易察觉的紧张,“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要告诉我。” 他知道紧急避孕药的危害有多大,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让她吃。他存着侥幸心理,没想到她在这件事情上会这么固执。 是他预估错了时间。 她仍然没有完全准备好。 棠宁不说话,蜷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睡了一整天,现在精神好得不得了,缩在被子里blingbling地朝他眨眼睛,眼底好像落着小星星。 蒋林野忍不住,也躺到他身边。 几十层的高楼,北风在窗外呼啸。而他在屋内抱着她,全身上下暖洋洋。 关灯之前,他听她小声问:“你知道,我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 “嗯?” “我那时候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半夜接我的电话。”她声音很轻,“凌晨两点也好,凌晨三点也好——虽然这种想法很自私也有点儿幼稚,但是希望有人愿意在半夜理我、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假的也好,虚伪地安慰我一下,而不是直接挂掉我的电话。” 他微怔,然后误会了她的意思,有些心疼地亲亲她的眼角:“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棠宁趴在他怀里,侧耳听他的心跳,没有再开口。 第二天,她回盛星来家取东西。蒋林野送她到门口,主动给她留空间,让她再跟小闺蜜叙叙旧。 “我就知道你们会复合。”盛星来捕捉到她脖子里暧昧的吻痕,兴奋极了,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你们结婚时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去给你当伴娘!” 棠宁耳根泛红,将领子向上拉一拉。 然而事实上,她更在意前半句话:“什么叫……‘早就知道’?” 盛星来帮她把箱子搬出来,低头笑:“之前陈塘天天来骚扰我,好像你们一复合,天就会塌似的。” “但我觉得,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并不了解蒋林野。事实上,蒋林野的每一次成长,都与你有关。” 棠宁微怔。 “蒋林野啊,他和棠宁一样,放任他们自己生长,他们是长不大的。”盛星来笑,“他们两个,都需要别人催化。” 就像他需要被她依赖——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胜负或控制欲,他从来不是有自信的人,他希望她能相信他。 偏偏是她的软弱,让他看到这种依附的方向与可能性,于是他决定放下自私与自闭,去成为一棵树。 ——成为一株高大的,蓬勃的,能保护她的植物。 棠宁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提着手提袋,慢慢走下楼。 刚走下去几级楼梯,就看到靠在把手上的蒋林野。 圣诞节之后,明里市的温度断崖式下跌,他穿了件单色的大衣,身形颀长,背对着过道。走廊外天空阴翳,冷风飘荡。 她轻声叫:“小白。” 热气在空气中一卷,变成一道霜。 他立刻转过来。 盛星来家住在五楼,他原本站在楼下,等几分钟就忍不住了,又不方便直接冲上去,只好跑到四楼来等她。 “我来。”他走过去,想要接过她的纸箱和手提袋。 她把手提袋递过去了,自己抱着箱子:“这个我拿吧。” 他“嗯”了一声,又问:“你冷不冷?” 她埋着头,没有说话。 走下去几级楼梯,很久很久,她答非所问,揉揉鼻子:“刚刚西西告诉我,化学老师去世了。” 蒋林野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几天。” 好像就是在昨天,他还提着果篮和她一起去看望老师,而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蒋林野眼眶发热。 他握住她的手,正想要开口,目光向下一扫,突然看到白色的手提袋里,书籍和杂物堆积,底下一个白色的球状露出一角,竟然是一架被烧坏的藤球灯。 蒋林野微怔,愣了很久,才想起来,她昨晚向他所说的那件事—— 他曾经某天半夜,收到过棠宁的电话。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他差点就想不起来,他在她哭过之后,送了她一个这样的藤球灯。 他心情复杂,又柔软得要命。 逼仄的楼道里,他提着纸袋,抬手拍拍她的头,声音很轻很轻:“我很爱你。” 棠宁脚步一顿。 走到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 他牵着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抬头间,整个世界已经银装素裹。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感到恍惚,仿佛是时光替他补上了所有裂缝,这十年的光阴白云苍狗,他们在时间里失去的,好像最后又都通过时间,一一还回来了。 天地苍茫,她抬起头,轻声说:“我也是。” 第66章 超级饥渴 化学老师是中风去世的。 他的妻子几年前就离世了, 儿女平日不在身边,出事之后,立刻从外地赶回来,帮他准备葬礼。 他们将他和妻子葬在了一起。 入冬之后, 明里市天气一直不好, 阴雨连绵,走廊上冷风飘荡。 棠宁肩头别着黑纱站在人群中,随着大流一起鞠躬。然而当她抬起头, 看着灵堂上黑白照片中笑得一脸慈祥的老人家,眼眶仍然发热。 她难受极了。 学生时代的每一位老师对她都很好, 明含之后,她没有再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 蒋林野站在她身边, 安抚性地握紧她的手。 两个人走出灵堂, 冷风中夹杂着雨水,迎面飘过来。 蒋林野撑开伞, 将她笼到自己身边, 走出去没两步,听见灵堂外两个女生的交谈声: “我感觉今天班上的人好像不太齐……不是前段时间才刚刚举行过同学聚会吗,大多数人应该都还留在明里市才对啊?” “没有吧?人还挺齐全的, 就是话最多的那几个没来……不过不来也好, 他们太吵了。” “哦对,就是话最多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林……林鹤呢?我记得同学聚会时, 这家伙还很跳啊。” “他?他现在自身难保, 应该没空来参加这种活动吧。” “怎么?” “我听说……”女生的声音陡然低下去, “我听说的,不保证真实性哈。前段时间他公司里几个女职员,写联名信告他性骚扰,把事情捅到了他上司那儿。他老板找他做思想工作,他还觉得没什么,神经病似的回去怼那几个姑娘,说什么,‘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上不上班无所谓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可我要靠这份工作养家’,就这话……把其中一个背景特别硬的姑娘惹毛了。本来只是公司内部的事,现在人家坚持要告他。” “哇,有点刺激……不过他高中时就很讨厌啊,班上好多女生都被他拉过肩带……天道好轮回,等他们开庭,我要去围观。” …… 蒋林野转眼看看那两个女生,再低头看看棠宁。 他敢肯定,她听见了那段对话。但是,她没什么反应。 她站在伞下,跟他离得很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眼底一片水光,倒映出庭院内的松柏绿植,与蔓延的水汽。 蒋林野忍不住:“宁宁?” 她愣了一下,才抬起头:“什么?” “你在想什么?”蒋林野失笑,“从出门起,就这么专心。” 就连刚刚关于林鹤的那段对话,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棠宁犹豫了一瞬,抬起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在那儿,是吗?” 伞外雨幕潇潇,庭院内弥漫着绿色植物与泥土的气息。 他轻声:“对。” 然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他想,等他们百年,也一定要葬在一起。 棠宁垂眼思考了一会儿。 须臾,再抬起头,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我们现在开车去千岛国际,好不好?” “今天下午,在千岛国际,有一个红十字会的就业研讨会。” “——是关于自闭症的。” *** 最开始,棠宁没想答应谢妈妈的邀请。 她有一点点小孩子脾气,不喜欢在莫名其妙地被动边缘化之后,又默不作声地被同一个人请回去——仿佛她从一开始就无关紧要,可以任人摆布。 “但是刚刚,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棠宁坐在副驾驶上,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本质上来说,我的目标是给红十字会和自闭症患者帮忙,谢妈妈的态度怎么样,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蒋林野同意她的想法,但他对这位谢姓阿姨实在提不起好感。 所以驱车爬到半山腰,他停车熄火,还是决定跟她一起上楼,去参加研讨会。 研讨会的发起组织是红十字会心理救援队和心智残障协会,邀请了一些酒店代表人与病患家属。诚如棠宁此前所说,很多自闭症的成年人无法独立工作,今天这个研讨会的主题,就是想从中搭线,完善支持性就业,尽可能帮他们解决生存问题。 “我之前在红十字会……遇见过一个自闭症的男孩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还要我大一点。”会议室不大,后排坐着几家媒体,她一边低声说,一边拉着蒋林野,挑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当时,我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对接他,我负责教他烘焙,她照顾他的生活。”她顿了顿,“他生活无法自理,不会挤牙膏,不会系鞋带,志愿者每周去他家两次,帮他烧热水——但也仅仅是这样,做不了别的了。” 蒋林野静静地望着她:“嗯。” 她低声解释:“红十字会人手不够,康复机构的日托费用高得吓人,支持性就业的制度也……很不完善。” 蒋林野摸摸她。 她话音落下,全场灯光一暗。 主持人上台调ppt,然后放了一个小短片,介绍心理救援队近年取得的部分成就与进展。 在此之前,棠宁其实很少接触这类患者,她声音很小很小地补充:“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我好像没办法为他们做什么。” 就像她做咨询师那段时间一样,她遇见太多被摧毁的人,从战场上下来的ptsd老兵,被校园暴力困扰到无法融入社会的少年。 她很想帮他们,却总是被自己的情绪拖累,最后只剩劫后余生。她心有余悸地,庆幸自己的健康。 “有时候也会想……”心智残障协会的会长上台发言,捡起麦克风,棠宁顿了顿,“也许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才总是被自己的情绪所困扰。” 她二十五岁,没有经历过强大的自然灾害,遇见磅礴不可摧的力量;没有经历过战争,遇见难以逃离的硝烟与战火;没有经历过与挚爱死别,遇见必然分离的宿命;甚至没有经历过穷困潦倒无路可退,遇见无法解决的坎坷愁绪。 会长站在台上,讲自己这些年来,遇见过的大龄患者。 蒋林野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不是这样。” 他捏捏她的手,“每个人,在他所处的那个阶段所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就是那时候跨不过去的坎儿——没有轻重缓急,无法跟别人比较。” 棠宁抬起眼。 他半张脸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她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想,这个家伙,现在真是温柔极了。 “今天在场,也有很多患者家属。”会长最后说,“我们来开这个研讨会,是希望你们能告诉我们,你们需要什么——而不是,我们能给你们什么。” 会议室掌声雷动,后一个环节,是几家酒店代表人来与志愿机构接线,签署支持性就业协议。 蒋林野莫名觉得,她最后这句话,实在很动人。 *** 研讨会结束之后,棠宁去向几位负责人打招呼,他们纷纷表示,欢迎她回归。 谢妈妈向她道歉:“很抱歉,姜小姐。是我误会了你。” 棠宁不置可否。 关于明含先前的事情,她不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什么不妥,但谢妈妈完全不相信她。 这种低信任度让她感到不适,她非常想直言不讳地告诉对方,我并不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可是那样太幼稚了。 她想了想,问残障协会的会长:“我以后可以直接联系您吗?” 棠宁不是全职护工,本来也没有教自闭症患者烘焙的义务。 但她这样既有咨询师经验、又会烘焙的志愿者,在会长眼里简直是十项全能的稀世奇珍,她有点儿兴奋:“当然可以,我们互相留一下联系方式吧,随时找我都可以。” 谢妈妈眼皮跳了跳。 “谢谢您。”棠宁垂眼道谢,全程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搭腔。 结束会议,蒋林野握着她的手,走出千岛国际,正要去开车。 谢妈妈又远远地追出来:“姜小姐!” 蒋林野下意识地,将她向身后拉了拉。 谢妈妈走过来,笑道:“之前你在志愿服务中心,给随迁子女做心理咨询,他们都很喜欢你。” 棠宁把围巾压到下巴,不说话。 “之前确实有家长对你提出过质疑,但是,后来我也一一像他们解释过了,他们都表示能够理解。”谢妈妈继续道,“关于我之前……没有搞清事情真相,就把你踢出群,是我的错。” 棠宁之前的志愿服务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志愿服务中心,给随迁子女和留守儿童做心理咨询;另一部分在心智残障协会,她和红十字会心理救援队一起,教大龄自闭症患者做烘焙。 谢妈妈是前者的主负责人、后者的中间接线人。明含被挂论坛之后,她将她踢出了自己负责的咨询师群。 “所以,”谢妈妈问,“你要不要也回这边来?” 棠宁沉默了一阵,眨眨眼,“这样吗?” 那她肯定更不要了啊。 她在波士顿的时候,心理咨询按小时计费。现在回来了免费给人当志愿者,还要因为子虚乌有的谣言,被对方嫌弃。 凭什么啊。 “这样的话,”棠宁吸吸鼻子,把脸埋进围巾,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鹿眼,“那些错怪我的家长,也都是坏人。” 谢妈妈在原地愣住。 她万万没有料到,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竟然能幼稚到拿“好人坏人”,去评判一个群体。 “而且,你让我难过了。”下一秒,棠宁抬起头,像个傲娇的小朋友,嘴角一撇,故意恶狠狠地道,“我不要原谅你!” *** “——我不要原谅你!”坐到车上,蒋林野软唧唧地学她。 他乐坏了,打开暖气,低声问:“你现在原谅我了吗?” “没有!”棠宁鼻尖冻得发红,气呼呼地踢他,“开车!” 蒋林野忍不住,搓搓她的脸。 有点凉,但是真的,好软好软啊……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脸上蹭蹭。 她怀疑他胡子没刮干净,有点痒,难耐地低哼:“放开我……凉……” 她的声音软绵绵,像某些时候的小声嘤咛,听得蒋林野眼神一沉。 他有些狼狈,松手放开她,“你怎么这么奶,嗯?” 棠宁不说话。 她默不作声,在心里想,自己的生活真是太忙碌了,既要兼顾西餐厅、来做志愿者,还要接余茵的小电影,努力赚钱养男人。 他比图拉难养多了,不能冷不能饿,天气变幻不懂得自己在窝里垫草,一旦她离开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就在她的微信里嚎啕大哭,像一只饥渴的巨婴。 棠宁非常发愁。 蒋林野注意着她的神情,不知道她又在一个人yy什么。但她这副样子真是可爱得要命,他喉头发紧,想不管不顾地把她剥光,听她小声哭…… 他眼神微暗。 车行驶出去一段路,蒋林野喉结滚动,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过年之前,你有好几天都见不到我了,不趁这会儿多看看?” 松鼠姑娘耳朵一动,蹭地转过来:“你要去哪?” “要出国几天。” 棠宁眨眨眼:“是要去参加什么颁奖吗?” 他微微抿唇,摇头道:“如果是颁奖的话,我会带你去。” “那你……” “我要去拍一个短片。” 他答得含糊其辞,更多的,好像也不愿意再说了。 棠宁微怔,挺起腰杆,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你曾经告诉我,过年之前没有工作了。” “宁宁。”恰逢红灯,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像模像样地叹息,“如果不接这一单工作,我就没有钱办婚礼了。” 棠宁:“……哦,对。我怎么忘了,我们是贫贱夫妻。” 绿灯通行,蒋林野踩下油门。 “等我回来之后,”下一秒,他说,“跟我回家过年,去见见我爷爷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每天的剧情看起来都像是马上立刻要完结了 但其实还有一段 比如,小白还没有求婚,宁宁也还没去见段爷爷,嘤嘤嘤 --- 我也许是,机缘巧合,工作之便,接触过自闭症的大朋友 他们很需要社会关爱 生活中的谢勉和他妈妈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希望多一点这样的人 第67章 被打脸了 棠宁眼睛瞪得圆溜溜, 像只小松鼠:“你连婚都没有求, 见什么爷爷?” “你忘了吗?”蒋林野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一顿,声音低哑,“我求过的。” 棠宁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满面通红:“开你的车!” 在床上的时候, 他问过她,要不要嫁。 每问一句,就撞一下。 棠宁每每想起, 都羞愤欲死, 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埋起来。 直到车行驶进小区,攀爬在她耳根上的热气都没有褪去:“谁会在那种时候求婚啊!——就算是求,怎么可能有人在那种时候答应?” 蒋林野眼底浮起三分笑意。 他停下车,帮她开车门:“我只出去几天,很快就回来。你一个人在家里, 听话些。” 棠宁低着头看手机,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就是几分钟之前,余茵给她发消息,约她明天在拍摄地见面。她没有助理,这次的戏份也不算多, 加上有蒋林野这层关系在,余茵每次找她,都直接联系她本人。 “看见了吗?”棠宁拿着余茵的短信,炫耀给他看, “我也非常忙碌,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才不会守在家里等你回来。” 蒋林野耸耸眉。 她得意得像只小狐狸,虽然比过去更加有活力,但他觉得,她没有以前那么听话了。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生病时的她,虽然傻兮兮,但是软绵绵。 “先下来。”蒋林野俯身,扣住她的腰,帮她解开安全带。 “多遗憾啊。”棠宁难得在这种事情上扳回一局,她主动牵住他的手,脸上的开心藏都藏不住,“现在只好拜托你,等我工作结束了。” 小姑娘白白净净,静看像个乖巧得的雪团子。可她笑起来时,鹿眼乌黑明亮,又分明地弯成新月。 蒋林野脚步微顿,立刻收回刚刚的想法。 不对,她怎么样都可爱,她怎么样,他都喜欢。 垂下眼,他捏捏她的手:“我都等了十年了,还怕这一会儿?” “不过,”旋即又叹息,“这么快又要分开,是挺遗憾的。” 棠宁手指一顿,敏感地察觉到,他后半句话语气不太对。 脑子里警铃大作,一推开家门,她就打算跑。 却被蒋林野抢先一步。 他大跨步走到沙发前,一手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落在她的腰上,将她朝前一带,她就跨坐在了他身上。 腿根被熟悉的感觉抵住,棠宁惊慌失措,想从他身上爬起来:“禽兽!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能……” “既然你很遗憾,我也很遗憾。”蒋林野一边按着她乱动的手,一边解她的衣服,“那我们就先把未来几天要做的事,一次性透支完吧。” 说着,他按住她的下巴,深深浅浅地吻下来。 两个人气息相融,他像一堵强硬的墙。棠宁推不开他,头脑逐渐变得混沌。 避孕药事件之后,他变得谨慎了很多,但这种技术上的谨慎,助长了他另一方面的大胆。 他的吻不急不缓地下移,轻轻地啃她白皙的锁骨:“喜欢吗?” 棠宁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像一只暖呼呼的小动物,柔软得不像话。 然而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尚且命悬一线,她小声嘤咛:“别……别亲那里……我明天要工作,不能穿高领的衣服……” 他动作微顿,放开锁骨,向下吻去。 跟他复合之后,她身上的吻痕就没再消过,旧的上面叠加新的,她常常担心会不会再也消不掉了。而与之一起进步的,是他在这件事情上的业务能力。 棠宁开始还抗拒着挣扎一下,后来一点一点地,不自觉地被他带着,迎合他的动作。 她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第二天醒过来,卧室内光线柔和,光影在窗下游移,竟然已经是日上三竿。 松鼠姑娘慢吞吞地翻个身,下意识摸摸被窝。 他离开时不放心,关掉了电热毯,所以那一半床铺一点温度都没有,只放着一个冷冰冰的大白玩偶。 棠宁气得捏爆枕头:“……渣男!” 她起床洗漱,换衣服确认行程。 下午要去见余茵,然而昨晚做得太狠,棠宁走路发虚。这股气直到吃完午饭也没能彻底消散,她越想越气,想打电话骂他。 一打开手机,就收到蒋林野的消息: 【我上飞机了,你昨晚没怎么睡,今天就多休息一下。】 发消息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前。 棠宁算了算时间,他现在肯定也还在天上。 看样子在他回来之前,这股气都没地方撒了。 棠宁气鼓鼓地给图拉喂了点儿小零食,然后气鼓鼓地收拾东西,气鼓鼓地赶往拍摄地。 余茵这次的微电影是半公益性质的,她本人名气不小,得到了很多家志愿机构与福利组织的支持,因此这次参与拍摄的,也有不少大咖。 棠宁赶到地方,余茵正在跟人说戏。 拍摄地在室内,不知他们从哪儿找了这么个逼仄的小屋子,像千禧年初流行的那些伤痛文学中一定会出现的弄堂,地面永远潮湿,垃圾与流浪猫肆虐,一眼望去看不到底,抬眼向上看,天空被交织错杂的电线切割成无数份。 她站着等了一会儿,余茵像是余光注意到她,抬起头,遥遥朝她露出和善的笑意:“来这边坐吧,姜小姐。” 她乖巧地走过去,向她打招呼。然后屏住呼吸,跟那个演员一起听她说。 她本人的戏份并不多,但一段话听下来,余茵竟然对自闭症群体也非常了解,棠宁有些意外,对她的好感值蹭蹭又上去几个度。 那个演员听她说完,低声道过谢,就拿着剧本走开了。 余茵转过来,见她竟然也在一脸认真地听,笑着拍拍她的手:“你以前是拍过平面的吧?不要紧张,你做不来的,我会告诉你。” 棠宁心里感激极了,连连点头。 化妆师叫她过去化妆,她一边乖巧地扬起脸,一边朝余茵的方向偷瞄。 这个小故事的剧情不算复杂,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里。姐姐很优秀,小她两岁的弟弟却患有自闭症,并伴随有轻度的暴力倾向。 父母带他在康复机构治疗了很久,但效果并不好,一旦无人看管,他就会用双手砸家里的玻璃,直到玻璃碎裂,他两只手鲜血淋漓。 久而久之,姐姐开始对他失去耐心。 棠宁演那个姐姐。 但弟弟在取景器里歇斯底里,她也跟着心惊肉跳。 “卡。” 弟弟停下动作,朝她走过来。 余茵语气柔和,跟他说问题。 棠宁眨眨眼。 余茵是个温柔小姐姐,说话细声细气,很喜欢笑,跟她印象中戴着鸭舌帽用扩音器凶巴巴吼人的导演,不太一样。 她没见过蒋林野在片场的样子。 更早一些时候,蒋林野痴迷于那种连他自己也看不懂、偏偏一群影评人还要不懂装懂地对他进行夸赞或贬损的先锋文艺片,这种片子极其考验演技,他把能用的戏骨都轮了个遍。 他近几年才开始启用年轻的新人,甚至为此上过几轮热搜。 据说拍《青果》时,有个ip火起来的小花,不懂事地对台词报数字,第一场戏,就声情并茂地念“一二三四”,蒋林野抬眼冷笑一声,摔本子就走了。 导演说话不算数的情况,在蒋林野那儿从来不存在——因为他的剧组里,他是一言堂。 棠宁有些出神。 等她反应过来,脑子里愤怒的小人立刻蹭地跳出来,啪地甩她一耳光。 才分开几个小时,她竟然开始想念那个渣男了。 棠宁咬牙切齿。 化妆师是个年轻小姑娘,见她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竟然定格在愤怒上,以为她对妆容不满意,惶恐极了:“你,你不喜欢这个妆吗?” 棠宁愣了一下,转眼看镜子。 她的长相本来就偏小,化完全妆,长发梳起扎成马尾,满脸胶原蛋白,像初出校门的高中生,带点儿不谙世事的稚气,又带点儿优等生与生俱来的傲气。 “没有呀。”她觉得,能化妆化出优等生的感觉,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棠宁有种回到十七岁的感觉,她blingbling地眨着眼,兴奋地夸她:“你化得超棒。” 小姑娘脸红了红,低下头整理化妆箱。 棠宁对这个妆很满意,打开手机调好角度拍了张自拍,发给蒋林野。 按照时间计算,他应该已经下飞机了。 她问:“每天面对着我这么年轻的一张脸,你不会心有愧疚吗?”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回。 弟弟那场捶玻璃的戏ng了几次,不是太轻就是太重,那演员也是个名气不小的小生,虽然血不是真的,可他一次又一次地砸在玻璃上,关节都开始破皮。 棠宁握着手机,忍不住想,她包里好像有创可贴。 等了一会儿,这场戏还没拍完。 化妆师小姑娘好像也有点儿无聊,眼睛一下一下地往这边瞥,像是想跟她搭话。 棠宁眼睛亮晶晶,朝她wink。 小姑娘一下子被击中,红着脸小声:“你是叫甜药吗……?我以前不知道,你长得这么好看。” “嗯。”棠宁点头,“甜药是我的网名。”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聊起来。 棠宁的事前段时间闹得很大,很多人都听说过,这小姑娘也不例外。 “他们……导演的那个圈子……”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讲到这个。她犹犹豫豫地问,“会不会很乱?” “哪一种‘乱’?” 小姑娘很委婉,小声道:“安全感。” “这个……”棠宁想了想,非常自信,眼睛亮得像是有星星,“不会呀。” 蒋林野这个人,不走寻常路。在别的导演那儿能玩的招数,在他这儿几乎都行不通。 所以圈子里女明星们对他又爱又恨,大多都是想攀附,但又不太敢接近。 然而下一秒,她手机一震,弹出一条实时娱乐头条“蒋林野只身现身英国,与神秘女子酒店过夜,疑似与网红甜药感情破裂!” 棠宁:“……” 妈的怎么又来了。 她瞬间炸成河豚,调出蒋林野的电话。 然而在按下绿键之前,她脑子里灵光一现,想到刚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过的那句“不会呀”,脸上后知后觉地,涌起一股火辣辣的热意。 她现在这样,是不是……被……被…… 打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等小白上线,他就会惊奇地发现: 咦,我怎么又凉了【摸不着头脑.jpg --- 你们所有的评论我都看到了 关于自闭症,关于志愿者 我打了长长的话,后来又都一一删掉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都是小可爱,那我挨个亲一亲吧 第68章 柔软娇气 棠宁郁闷地收起手机, 决定不打这个电话了。 她要一个人,先自己冷静一下。 何况…… 中国现在下午四点,他那边刚好十二小时的时差,应该是凌晨。 棠宁呀—— 她坐在原地, 挫败地想。 都这种时候了, 竟然还在考虑,渣男会不会睡了,自己会不会吵醒他。 她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化妆师顿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戳她:“小姐姐, 余导叫你。” 棠宁连忙起身过去。 弟弟终于艰难地捶碎了玻璃,他一脸茫然, 坐在地上捡碎片。 姐姐放学回家时, 父母都还没下班,她一推开门, 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看到家里的大男孩坐在窗边,双手血淋淋的。 她愣了一下,快步走过去, 又急又气, 喊他全名:“孙卓!” 弟弟抬起头,像是察觉到她预期中的不善, 面色戒备, 无意识地朝后退了退。 ——而他身后是没有玻璃的、空荡荡的窗棂。 棠宁正要再朝他靠近, 余茵喊了卡。 “我觉得也许……少点儿东西。”她朝棠宁招手,形容道,“你多多少少,应该有点儿讨厌孙卓。” 棠宁点点头,屏住呼吸。 “你想一想,假如你有个弟弟,早在儿童时代,他就分走了你父母所有的注意力。”余茵语气和缓,耐心地描述,“等你快要成年的时候,父母逐渐老去,可他日复一日,仍然是这个家庭最大的负担。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你原本成绩优异,未来的人生一片坦途,应该能考到很棒的学校,与非常优秀的人在一起,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可是这时候——就在你临近高考、备战六月的时候,你的父母却在深夜把你叫到房间,对你说——” “‘孙隽,我们老了,不能照顾卓卓一辈子。你就不要报考外地的学校了,留在本地,将来也好跟他有个照应,你看好不好?’” 棠宁站在原地,口齿泛冷。 “你拒绝了父母的请求,因为你不想认输。”余茵还在继续,“你总觉得,会有办法的,过去十几年,让孙卓在高额的私立学校混几年,在残疾学校混几年,再在康复机构混几年,不也一样好好地长大了吗?” “可当你主动为他寻找出路的时候,才发现,如果有朝一日父母当真去世,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没人能收留你的弟弟。” “没有这样的学校,没有这样的机构,没有这样的组织和群体。他马上就要成年了,哪怕是放在自闭症的群体里,他这个年纪,也是被康复机构不愿意接受的对象。” 棠宁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于是你发现了,”余茵说,“你没有退路。” “可是这一天放学回家,你发现,孙卓他又打碎了玻璃。那块玻璃家里修过很多次,父母不厌其烦,但你烦了——这种烦是不着痕迹的,一点一点地,在过去十几年的生活里,慢慢地堆积起来。”她的声音慢慢变轻,“你看到他坐在窗边,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像个懵懂的婴儿。” “你脑子里,会不会有一个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语气微顿,抬起头。 目光聚过来,眼底竟然是亮着光的,像是燃起两团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可她的声音依旧很轻,简直带着诱惑: “不如掉下去好了。” “就这样去死吧——” “像孙卓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 室内光线逼仄,客厅失去了玻璃阻挡,一阵接一阵的凉风席卷进来。 棠宁头皮发麻。 ——会不会有一个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简直生发出一种,跳起来反驳她的冲动。 ——我不会。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余茵沉默着与她对视一阵,觉得她情绪到位了,让她重新试一试。 这一次很顺利。 然而拍完这一条,到下一条的时候,棠宁仍然ng不断。 让她庆幸的是,与她对手的小生大概也没拍过这种需要复杂心理活动的片子,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然而收工之后,反而是他跑来安慰她。 这个演弟弟的男孩儿,是从去年一档选秀节目里火起来的。桃花眼大长腿,选秀过后人气高得惊人,公司里最好的资源,现在几乎全砸在他身上。 棠宁很多年不看网剧和综艺了,但这哥们去年红遍大街小巷,连远在波士顿的她都有所耳闻。 因此最开始拍戏,她只以为余茵是找了个长得像的小鲜肉来蹭热度,可是收工之后她听别人叫他名字,才迟迟反应过来,竟然是本尊。 本尊穿着长风衣,小跑到车上,拿下一罐热牛奶,又小跑回来,热情地呼唤她:“小姐姐?” 棠宁愣了愣,受宠若惊:“谢、谢谢你。” 他没再说话,勾唇笑笑,在她对面坐下。 她迟迟回过神,将热牛奶贴到脸上,热气从指间侵入,周身都变得暖洋洋。 放在腿上的剧本,一下子就看不进去了。 棠宁垂眼发了会儿呆,忍啊忍,忍不住:“你真的是……沈湛?” 坐在她不远处的男生认真思索一阵,然后才两眼弯弯地反问:“不然呢?” 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桃花眼开成扇,气质卓然,周遭的温度都提上去几度。 棠宁被他笑得有些晕,突然间明白了他人气高的原因。 长着这么一张脸,看谁都是在放电。 顿了顿,她好奇地问:“你是第一次拍短片?” “嗯。”沈湛点头,“我以前不是拍平面,就是唱歌,没接触过过会动的影视剧。这次……虽然露怯,但说实话,还挺新鲜的。” 他这么说,棠宁一下子放松下来。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她突然想起来:“对了,你的手刚刚是不是破皮了?我有创可贴。” 说着,她去翻包。 “虽然是彩色的……”她挠挠脸,掏出张姜黄色的卡通小兔子,“但暂时将就一下,应该不介意吧?” 她明显看到,沈湛愣了一下。 再回过神,他眼底的笑意散去几分。 棠宁心里浮起几分困惑。 不过即使这样,他仍然很有礼貌,笑眯眯地接了过去:“当然不介意,谢谢你,我自己来。” 棠宁也不再推辞。 两个人对着坐了会儿,余茵收完东西去而又返,见他俩还没走,有些意外:“怎么都还在这儿?”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两秒,不约而同地道:“等您。” 两个末等生,都在等老师开小灶。 好在余茵今天没有饭局,干脆多跟他们聊了一会儿。 棠宁回到城区,已经是星辉零落,华灯初上。 盛星来在王府井点了火锅,等她赶到,小闺蜜已经吃完了一份毛肚。 盛星来一边给她让座,一边朝服务员招手:“我再给你点一份。” “点两份吧。”棠宁放下包,满脸疲惫,“纪念这个失恋之夜。” 盛星来愣了愣,筷子“啪”地吓掉了。 她结结巴巴:“你,你跟蒋林野分手了?” 棠宁一言不发,低着头倒热水,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不,不会吧?”盛星来信以为真,一下子急了,“他前几天还向我打听你大学时的事,跟我说要准备求婚呢,你俩怎么,怎么突然就……” 棠宁耳朵一动。 ……好像猜对了。 她努力压抑着表情,面不改色地,冷酷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求婚呀!”盛星来毫无所觉,闭着眼往闺蜜挖的坑里跳,“他前段时间特地来找我,向我问了好多你过去的事,还不让我告诉你,说是在准备向你求婚,要给你一个惊喜!” 棠宁摸摸耳朵。 烫的。 她压住心跳,波澜不惊:“先吃饭。” “还吃什么啊!”盛星来慷慨激昂,“你都失恋了,还吃什么破火锅!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去邂逅一夜情!去日小鲜肉!让这些言而无信的狗东西都见鬼!” 可是下一刻,两盘毛肚上来,她顿时又萎了:“……吃完毛肚再去。” 棠宁乐不可支。 她夹起一块毛肚扔到锅里,正在心里默念十五秒,放在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垂眸扫了一眼,是蒋林野的。 现在英国时间早上六七点,他应该起床了。 棠宁声音很小,哼哼唧唧:“大清早的,打什么打……” 所以她没接。 这个没接,他紧接着又打了第二个和第三个。 打到第四个都没人接,蒋林野才想起来,该先回微信消息。 于是他非常诚实地回了句: “你不知道吗?老男人就喜欢年轻小姑娘。” ——算是对她昨天那句“面对这么年轻的我你就不愧疚吗”的回应。 棠宁气炸了。 ……这算什么狗屁回应! 下一秒,他又问起她的自拍:“我好像在你美瞳的反光里看到一个男人,个子挺高,大长腿桃花眼,那是谁?” 棠宁:“……” 她的手机像素有这么好吗?他戴着显微镜看的? 不等她回复,他又危险地叹息:“宁宁,你听话一点,嗯?” 棠宁可真是奇了。 她终于忍不住,抄起手机怼他:“你都跟神秘女子酒店过夜了,我俩到底谁比较不听话?” 蒋林野一头雾水:“什么神秘女子?” 棠宁气鼓鼓的,把手机屏幕翻过去掩耳盗铃,拒绝看他的消息。 蒋林野等了一阵,没等到她的回复,不由眉峰微聚。 他在房间内踱步两个来回,突然想起什么,返回手机主页面,登录国内的小八卦网。 头条就是:蒋林野与神秘女子酒店过夜! 蒋林野本人:“……” 他急火攻心,差点儿对着棠宁脱口而出:什么神秘女子,那是你大学老师! 他纳闷极了。 这几家媒体都收钱了吧?他跟棠宁在酒店的情趣房里可是待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清晨才离开,怎么就没人内涵这个? 憋屈的段导颓然地坐在藤椅上,思考了两分钟。 脑子里灵光一现,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八卦网站的新闻图片,放大放大又放大,看了足足五分钟,嘴角缓缓勾起来。 回到微信界面,他给她打电话,语气颇为温柔:“宁宁。” 她哼哼唧唧:“嗯。” 他不知道她在哪儿,可她身边很吵,一片嘈杂。 他忍不住:“你在哪?” 她不假思索:“我蹦迪呢。” 棠宁的感冒还没好全,带着一点点鼻音,柔软又娇气。 蒋林野平静已久的心头,蹭地蹿起一股邪火。 他用力把它压下去,咬牙切齿:“棠宁,你有本事现在蹦,有本事等我回去之后别哭。” 棠宁:“哼。” 大佬放完狠话,语气重又变软:“你点开看看,我刚刚发了张图给你。” 一码归一码,这件事还是要解释的。 棠宁的毛肚忘了捞,想起来时,都快硬成钢板了。 她一边艰难地咀嚼,一边点开图。 他发的图,就是昨天那个小花边新闻里的配图。酒店外雨雾蒙蒙,他出门接那位神秘女子,双手将她扶上酒店楼梯,熊恪站在他们身边,黑色的大伞挡住两个人的脸和上半身。 照片是从背后拍的,俩人都没露出正脸。之所以能明显认出主角,是因为熊恪那张标志性的脸。 蒋林野解释:“你把图片放大点。” 棠宁不明所以,照做。 但放大之后,照片并没有发生什么神奇改变,她奇怪:“放大,然后呢?” “再放大点。” “……行,再大点。”她又放大了点。 “够大了吗?我猜还不够。”蒋林野看不见,只能让她再努努力,“你再放大点,放到最大。” “……” 盛星来正埋头吃肉。 听见对面的小闺蜜,断断续续地小声哼哼: “再大点……行吧,还大?” “不能更大了……不行的不行的。” “再大……你是可以,我不行啊!” 盛星来:“……” 她是不是又被迫听见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成人话题。 蒋林野还想让她再放大点儿。 棠宁又煮老了一块毛肚,气得想骂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就是……”蒋林野舔舔唇,“放大之后,你有没有看到,我和她握在一起的那双手?” 图片放到最大,全是五颜六色的色素块,什么也看不清。 棠宁皱起眉:“……不太能。” “你仔细看看,再仔细看看。”蒋林野越想越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说服力,一定能洗白自己,“那是一双多么苍老的手啊,遍布皱纹,就算没有八十,也该有七十岁了——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只对小姑娘感兴趣。” 棠宁看着那堆色素块,沉默了一阵。 “……呵。”她微笑,“神经病。” 下一秒,她 作者有话要说:  挂了他的电话。 蒋林野:“……” 第69章 多哄哄他(补全) 盛星来拿着漏勺,往棠宁碗里扔了两颗鹌鹑蛋。 扔完之后,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神情, 竟然在她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丢丢…… 开心? “刚刚打电话的那个,是蒋林野?”她眨眨眼。 棠宁点头:“对。” “找你复合?” 鹌鹑蛋很烫, 棠宁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小声道:“我们没分手。” 盛星来微怔, 马上反应过来:“骗子!” 棠宁赶紧伸长手挠她的头,像是安抚一只小猫咪。 盛星来哼哼唧唧,奇了:“那你们俩在这儿闹腾什么?” “我在等他求婚啊。”棠宁有些苦恼,小声道,“蒋林野看起来, 不像是会主动求婚的人。” “那, 难道在此之前, 你都觉得,你会比他先跪下?” “这……倒也没有。”棠宁很认真地想了想,“在此之前, 我对结婚这件事完全没有指望, 我以为, 他会直接把我带回家锁起来, 拿到我的户口本之后, 再押着我去登记。” 盛星来:“……” “我之前有过猜测, 猜他这次突然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跑到英国, 会不会跟求婚的事有关……但是没什么证据, 如果直接跑到他面前问, 可能又有点尴尬。”棠宁舔舔唇,“所以现在在你这儿得到肯定,我还挺开心的。” “那你刚刚……?” “昨天有个小花边新闻,拍到他跟神秘女子一起进了酒店。”棠宁垂眼吃肉,“他的解释没能说服我,我打算等吃完这顿饭,再去跟他讨论那位英国的神秘女子。” 盛星来惊了:“他都跟神秘女子一起过夜了,你现在还这么淡定?” 如果是她,早就提双刀杀上门了。 “因为……”棠宁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肯定不是真新闻啊。” 这种连脸都不露的小花边新闻,她一天光是看图识字也能编造七八个,实在没必要上纲上线。 盛星来惆怅地撑住脸:“你这么相信他?” 棠宁眨眨眼,想起刚刚那个摄影师小姑娘。 然后她很认真地,给出了同样的回复:“嗯。” 她对蒋林野有种奇怪的信任,哪怕是高三那年,年级主任发现班上有男生逃晚自习去网吧,于是对班上的男生们逐一排查、并最终将蒋林野纳入怀疑范围,她也敢信誓旦旦地挡在他面前,言辞肯定地告诉年级主任:“蒋林野绝对没有去网吧。” 少年时代,她非常了解蒋林野。 因为了解所以信任,他让她有安全感。 然而两个人真正开始恋爱,更深一层的矛盾暴露出来,她对自己没有自信,偏偏他又吝于表达。 所以她相信他没有去网吧,相信他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独独不相信他喜欢自己。 面前热气蒸腾,棠宁把最后一块毛肚捞起来。 她终于吃到一块没有煮老的毛肚,然而才过去十五秒,她又开始想念蒋林野了。 不争气—— 她沮丧得想把脑袋煮进锅里。 “我,盛星来。”盛星来维持刚才那个动作,两手撑着脸,满脸艳羡地盯着她,“实名羡慕你。” 棠宁笑了:“羡慕我什么?” “有男朋友可以作。” “……” 棠宁淡定地擦嘴:“我男朋友比我还作,你清醒一点。” “我倒很希望,熊恪能来我面前作。”盛星来郁闷唧唧,“我一定把他宠成小公主。” 棠宁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 “还是不要了吧……” 她觉得,段家有蒋林野一个小公主,就够了。 “不过……宁宁啊,你说。”盛星来咽咽嗓子,有些心虚地问,“如果男女之间发生了身体关系,是不是在感情上也会亲近很多?” 棠宁思索一阵,皱皱眉,不太肯定:“也许吧……我以前确实见过情侣吵架闹分手,来一发就又和好了……” 突然想到什么,她放下筷子,一脸严肃地警告:“但是西西,你永远都不要有‘也许我可以靠身体来挽留他’这种想法——你前男友跟你分手,真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啊?我……”盛星来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会被她猜出来,有些尴尬地挠挠脸,“我的确是最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回顾了一下,我跟他恋爱的这几年,确实没有发生过任何身体上的关系。” 前男友性子不温不火,她又太忙,忙到没空打理自己的生活,以为后院不会起火。 成年人的确会有身体上的要求,但棠宁觉得,这完全没理由作为出轨的借口。 她很果断:“跟这个没关系。他出轨,是因为他脑残。” “这样的话……”盛星来乖巧地想了一阵,小声问,“那个……方便问吗?你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棠宁被问住了。 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在小闺蜜殷切的目光里,她犹豫半天,小小小声地告诉她:“十八岁……” “你这个骗子!”盛星来哭唧唧地炸了,“我今晚就要出去找男人!” 棠宁哭笑不得,挠挠她柔软的下巴。 盛星来仍然没有放弃熊恪,也仍然没什么进展。 她给他发消息,五句他只回一句。 吃完火锅,棠宁牵着丧兮兮的小闺蜜,出门打车。 入夜之后,明里市的温度迅速降下来。 夜风迎面灌进领口,她打个小小的寒颤,脑子清醒三分。 盛星来喝了点儿酒,还在小声嘟囔:“到底是我不够美,还是熊恪是个gay……” “开心点儿。”棠宁哭笑不得,怕她酒后着凉,仔仔细细地帮她戴好帽子,“熊恪没有谈过恋爱,说不定他是太开心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 小闺蜜缩在层层叠叠的围巾里,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真的吗?” “真的。” 下一秒,路口绿灯通行,一辆出租车从对面平稳地行驶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棠宁拍拍她的脑袋,正要去开车门—— 一个身影从她身边快步经过,先她一步,拉开车门。 棠宁蒙了一下,那人已经迅速坐进车内,向司机师傅报了地址。 盛星来脑子不太清醒,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挡住车门:“你谁啊!凭什么抢我们的车!这是我们拦的!” 车内的女人抬起头,四目相对,棠宁一愣。 她有些不确定:“……何筱筱?” 一段时间不见,她差点儿没认出这位老同学。她大冬天穿着裙子,脸上化着她从没见过的浓妆,应该是刚刚离开应酬酒桌,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现在再看…… 棠宁心情有些微妙。 尽管发型相像,但何筱筱和高中时的自己,其实差别很大。两个人的气质相差太远,南辕北辙。 她打量何筱筱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 她坐在车里,没理会扒着车门不放的盛星来,抬头看到熟人,微微一怔,倒是笑了:“棠宁?” 棠宁莫名地,在她勾起的唇角里捕捉到一点点自嘲。 “托你的福。”她语气带着讽刺,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因为夏蔚的事,我差点儿连饭碗都丢了,你开不开心?” 蒋林野翻盘以来的这段日子,何筱筱为夏蔚跑断了腿。 夏蔚最先被爆出的是吸毒,何筱筱一开始没想承认,她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事儿给公关掉,可缉毒小分队不肯给她留机会,第一时间就在公安微博发了现场直播。 这件事引发了一轮粉丝们的骂战,于是她赶紧转变策略,让夏蔚向公众道歉。 可她的道歉函还没拟好,第二波孽力反馈就到了。 一个十八线小网红在微博里做年终总结,称自己有幸参与了一部网剧的拍摄,虽然演的是个替身,但也感到非常开心。 底下还附上了与圈内大佬的片场合照。 她粉丝不多,有点儿圈地自萌的意思,可是粉丝们眼尖,一眼就认出,她替的是夏蔚的身。 等夏蔚艰难地顶着各方压力写完吸毒的道歉函,她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敬业”人设,也已经崩塌得四分五裂。 何筱筱和她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急得整夜睡不着觉。 她到处找人,好不容易跟团队想出公关和解决方案,第三波整容石锤竟然将时间掐得分毫不差,紧跟着她的替身洗白声明,一起落了下来。 于是何筱筱明白了。 此前小打小闹没有出问题,是因为蒋林野懒得管,而不是他管不了。 如果真的激怒他,他会尽他所能,给她们准备令人终身难忘的新年大礼包。 除了吸毒之外,他手里明显还有别的石锤——数量仍然未知,但夏蔚的热度一旦有公关消退的痕迹,立刻就有新爆料被挖出来。 他不打算给夏蔚留翻身的机会。 何筱筱只能去求助别人。 冷风呼啸,棠宁静静地看着她。 许久,她不急不缓地开口:“夏蔚造谣、无中生有,是事实;夏蔚吸毒整容、用替身还卖敬业人设,也是事实。” “你的工作被她影响,你应该去质问她。”棠宁语气平静,“至于我开不开心——你们两个跟我没关系,我为什么要为你们感到高兴?” 她故意曲解了最后一个问句的意思,何筱筱气得全身发抖:“你——” 微顿,她突然想到什么,又笑了:“你和你妈和你那个妹妹,都是一个德行,靠男人上位的女明星我见得多了,像你这种,在勾搭男人上这么有天赋的……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低下头,见盛星来用力揪住了她的头发。 她眼神朦胧地站在车门边,揪得分外卖力,仿佛自己正在拔河。 何筱筱头皮发麻,脸皮都要被她拽下来了,扣着她的手扯了扯,竟然纹丝不动。 “放开我!”何筱筱气得尖叫,“你这个疯女人!” 盛星来喝的是红酒,这玩意儿后劲最大,折腾这么一阵子,她终于开始醉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跟对方讲道理:“你清醒一点,你刚刚骂宁宁了,宁宁那么可爱,怎么能骂宁宁?骂宁宁的人才是疯女人,我没有骂她,我不是疯女人。” 何筱筱痛苦万分,棠宁竟然有点想笑。 她上前一步,从后面扣住盛星来的腰,把她扶正,低声哄:“西西,这个地方不好拦车,我们换个地方拦车,好不好?” “不要不要。”盛星来拽着出租车门不撒手,“这个坏女人抢了我们的车,我要抢回来。” “她不是坏女人。”棠宁认真地纠正,“我才是坏女人。” 盛星来茫然了一瞬。 她拽着车门不撒手,出租车司机也开不了车,嘟嘟囔囔地用方言骂。 何筱筱头皮生疼,也跟着她骂。 棠宁双臂用力,正打算把盛星来薅下来,出租车后灯光一亮,缓缓停下一辆车。 余光看到车牌,她不自觉地,眼皮一跳。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驾驶座上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下来,停在她面前。 司机表情一丝不苟,半点儿不含糊,开口就是一句字正腔圆的:“太太。” 何筱筱的眼睛蹭地瞪大。 “很晚了。”司机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先生让我来接您回去。” 棠宁抱着神志不清的盛星来,迟疑地咽咽嗓子。 所以她没看错……这还真是蒋林野的车。 她说她在蹦迪,蒋林野是不可能放过她的。他在明里市眼线众多,哪怕凭着通话定位,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 “走。”她拍怕盛星来,故意透露出点儿似有若无的嫌弃,“我们有车了,不要这辆。” 何筱筱瞬间气炸。 小闺蜜不情不愿地放开手里的头发,何筱筱眼神向后偏,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蒋林野的司机身上。 司机毕恭毕敬,为棠宁打开车门,看着她将盛星来放上车。 何筱筱嫉妒得快要发狂。 然而下一秒,她看到棠宁转过身,又朝她走了过来。 风带起她的衣摆,她晃了晃神,这位昔日情敌的脸,看起来竟然比她想象中还要一些。 她太清楚,女人们超出年纪的年轻,都是怎么得来的了。 学生时代她就不及她,等踏出社会,人们不再单纯地用成绩去评判一个人,她依然敌不过她。 何筱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棠宁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明含是做了错事,但她付出代价了。” 风裹挟着冷意,棠宁的声音淡淡的,在她头顶响起。 “至于我妹妹和我母亲……我家的事再怎么混乱,也轮不到你们泼脏水造谣。” “何筱筱。”她面无表情,与她对视。 目光穿透夜雾,她一字一顿,“如果你还有未平的旧怨,来找我。再敢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牵扯上我的家人——” 何筱筱抬眼看她,口齿发冷。 “——我跟你同归于尽。” *** 棠宁回到家,已经是凌晨时分。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回忆起自己刚刚和何筱筱对峙的画面,竟然感到……一丝丝…… 紧张。 她从没这么放过狠话。 不过从何筱筱呆住的表情来看,这狠话应该放得还不错。 棠宁有点开心,抱着大白在床上滚了一圈。 滚完之后,看看世界时钟,蒋林野那儿是中午。 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睡觉…… 她挂了他的电话之后,他没再说什么。 作完之后,她得回去哄哄他。 棠宁舔舔唇,小心翼翼地给他发消息:“你好,我是骗子,我想喝奶茶。” “愿意上当受骗的话,请发三十五块钱给我,就当给你自己买个教训。”她小心翼翼地,凭着记忆,把自己在网上看到的段子读出来,“不要问为什么别人骗十五块但我骗三十五块,我要喝两大杯。” 蒋林野秒回:“挂我电话还想喝奶茶?你当被骗的都是傻子?” “那我请你喝嘛。”棠宁软唧唧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声音里带点儿撒娇的意味,“你有没有去我的学校?我学校附近,有家下午茶特别好喝。” 事实上,蒋林野现在还真在她学校。 他的时间不多,他想赶紧回去见她,争分夺秒地录镜头。 然而他:“哼。” 下一秒,棠宁给他发了一个红包。 他正要收,她又发来了第二个。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她一连发了七个。 蒋林野:“……” 每个红包上写了一个字,连起来看,是:请你喝下午茶呀。 他挨个儿拆开,数额竟然还都不小。 蒋林野眉梢一动,把电话打了过去:“睡了吗?富婆。” “还没有。”富婆乖巧地躺在床上,接起电话,美滋滋地向他介绍,“英国传统的下午茶,会放一个三层的小银架子。传统的吃法从下往上、由咸到甜,最下层是咸口味的手指三明治,第二层是司康配凝脂奶油和果酱,第三层是水果挞、海绵蛋糕和姜饼干。你可以点一份锡兰红茶,然后要个全套。” 蒋林野心想,她这个金主可真是操心操命,除了给钱,竟然还要教小情人点单。 所以他满意地:“嗯。” “马卡龙、闪电泡芙和纸杯蛋糕不是他们的传统点心,但是我给你的钱比较多,如果你想吃,可以把它们全都买来吃掉。”棠宁顿了顿,又笑眯眯地说,“如果想再尝尝别的,也可以去大英博物馆吃水芹萝卜百吉饼、覆盆子香草馅饼和苏格兰熏三文鱼——不用担心钱,不够我还有。” 蒋林野差点儿笑出声:“你这金主,当得还挺爽?” 棠宁蜷在被窝里,默不作声地眨眼睛,像个乖乎乎的小女孩。 关灯之后,房间里的星星灯逐一亮起来,柔和的光线落在眼睛上方,好像恋人温暖的手。 她翻身打哈欠,声音小小的,软绵绵的:“我有点困了。” 她昨晚没怎么睡,今天又工作了一整天,晚上还怼了旧情敌。 真的好忙碌喔。 “那你睡吧。”蒋林野那头艳阳高照,他抬起眼,“我去花光金主的钱。” “谢谢你叫司机来接我。”慢慢地,棠宁开始迷糊,“我跟你说哦,我今天遇到何筱筱了,还对她放了狠话……” 蒋林野没有再开口。 他屏住呼吸,须臾,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心突然平静下来,柔软极了。 哪怕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到她那头的画面。她蜷在大床的一角,一定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大尾巴盖在身上,睫毛长长地垂下,小肚子随着呼吸一动一动。 良久,他轻声:“……晚安。” ——晚安,段太太。 *** 棠宁第二天还有一场戏。 冲突过后,故事需要放缓,然后升华主题。 前面那几个生活场景,她都拍得很顺利。 孙隽的人设就是个自尊心很强又有点自卑的青春期小女孩,日常方面,她能演得很好。 可是到了主题部分,她频频卡住。 余茵很委婉:“休息一下吧。” 棠宁对自己失望透了,整个人丧唧唧的。 她清晨给蒋林野发消息,对方也没有回。 他们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很多事情变得不方便。 棠宁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分手,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最后是不是仍然会输给这种无法打破的距离? 沈湛找了她一圈,小跑过来,安慰她:“你想不想喝甜甜的东西?我们点个外卖,叫奶茶好不好?” 棠宁欣然同意。 其实她昨晚就想喝,只不过被何筱筱一打断,就忘了这回事。 沈湛得到肯定,拿起电话打算下单。 然而他号码都还没拨出去,外卖小哥就站到了门口。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两只手上也提满奶茶:“这是你们点的外卖?” 棠宁惊了:“你点的什么神仙外卖?这么快?” 沈湛否认三连:“沈湛不是,沈湛没有,跟沈湛没关系。这不是我点的,我连电话都还没有拨出去。” “这是不是送错了……” 棠宁话音未落,外卖小哥推开她走进门,中气十足地问:“你们谁订的奶茶外卖?” 剧组经常有人点零食外卖,会备齐所有人的分量。 外卖小哥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像这样大数额的外卖,他得确认一下,找个人签单。 余茵环顾四周:“你们谁买了奶茶?” 所有人面面相觑。 僵持半晌,沈湛问:“下订单的人叫什么?” 外卖小哥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回去翻订单,:“哦,下订单的人叫…… 众人疑惑的目光里,他粗着嗓子,一字一顿,声情并茂地大声诵读—— “棠宁,包养的,小, 作者有话要说:  鲜,肉。” 姜·富婆·宁宁:“……” 第70章 一枚戒指 沈湛愉悦地接过奶茶, 给大家分饮料去了。 棠宁哭笑不得, 打开手机, 向蒋林野敲消息:“你也好意思自称小鲜肉?” 大概是不在手机旁边, 他过了一阵子才回复,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笑意:“收到了?” “嗯。” 他强调:“珍珠最多的那杯是给你的。” 刚说完,沈湛拿着一杯灌满珍珠的奶茶蹿了过来:“小姐姐!你的鲜肉给你点了一份特别定制!” 这是棠宁高中时的爱好。 机缘巧合, 她曾经拜托他帮忙带过一杯奶茶,让他加双份珍珠。 他似乎单单记住了这件事, 之后但凡给她带饮料, 都让人把珍珠加满, 嚼到她腮帮子发疼。 棠宁把吸管插.进去, 腮帮子鼓成一只松鼠。 蒋林野那边现在凌晨三点半,繁星满天。 他靠在安静的阳台上, 发下午茶的照片给她看。小银架子上摆满精致漂亮的甜品,他的滤镜像日本电影的剧照一样小清新:“我把金主的钱花光了。” 声音低沉, 语气里含着满满的炫耀意味。 “真棒。”金主咽下口中香气馥郁的奶茶,不假辞色地夸他,“花完那些钱, 我就允许你回来了。” 蒋林野眼底浮起笑意:“剧组好玩吗?” “剧组……”棠宁犹豫一瞬, 有点沮丧,“好玩是好玩,但是……但是我觉得, 也许我演不好孙隽。” 蒋林野没有说话, 安静地听她说。 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 和自己的困惑,一一告诉他。 蒋林野沉默了一阵,问她:“你觉得‘孙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回答非常乖巧:“是一个苦情剧里常见的优秀姐姐。” “……还有呢?” “她对弟弟孙卓的态度很矛盾……孙隽并不是一个太爱弟弟的姐姐,但也没有对弟弟抱有什么敌对情绪,她和松子不一样,如果父母更爱弟弟,她就选择更爱自己——所以孙隽不讨厌弟弟,直到他真正变成家庭的负担、可能影响到她的人生之前,她的态度都是‘无所谓’。” “你觉得孙隽这种状态,是正确的吗?” 棠宁非常犹豫。 她挣扎半天,说:“我可以理解孙隽,因为客观来说,她的人生的确跟孙卓没什么关系,没道理被孙卓拖累。” 蒋林野“嗯”了一声:“可是?” “可是……”她犹豫不决,“我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孙隽是一个自私的人’,还是无法接受,‘如果承认了她的逻辑,那么我将默认与她成为同类,也是同样自私的人’?” 棠宁敏感地察觉到,说到这些问题时,他好像变得极其有耐心。 她无法确定,他的耐心到底来自于“她”,还是“他们正在讨论的这件事”。 因此她的回应有些局促:“也许是后者……” 蒋林野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所以他没有开口,打算等等她。 棠宁非常抱歉:“对不起,我想先问个无关问题。” “嗯?” “你拍电影的时候,也这样吗?” 蒋林野愣在原地。 他怔了半天,迟迟反应过来,差点儿笑出声。再开口时,尾音愉悦地上扬:“棠宁?” “……” “你在吃醋?” “……” 棠宁咬着吸管,想挂电话。 然而下一秒,像猜到她想法似的,他立刻发出无情的警告:“再挂电话,我让你大年三十之前都下不了床。” “……”噫! 阳台上冷风嗖嗖,蒋林野开门回屋。 他停了一阵,低声解释:“教演员演戏,是导演工作的一部分——” “但如果每个演员都等着我教,我会累到英年早逝。” “所以是挑人的吗?”棠宁眨眨眼,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迫不及待,“那你挑人的标准是什么?” “挑好看的。”他低笑一声,不假思索,“那种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我最喜欢了。” ——现在吧,就是现在了。 棠宁想。 这次分手要分得干脆一点,不要再给他回头的机会。 蒋林野拧亮床头灯,等着她来怼他。 然而过去很久,她没有挂电话,却也没有开口。 “宁宁。”蒋林野赶紧叫她。 “嗯。” 他舔舔唇:“你刚刚是……生气了吗?”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然他能一边逗她,一边亲亲抱抱举高高。 “……没有。”她声音有些闷,“我刚刚在吸珍珠,真的好多,怎么嚼都嚼不完。” “……” 蒋林野微微松口气:“这几年,我的确读过很多剧本,也接触过很多演员。” 当他们站在舞台上,或者镜头里—— 当他们将自己代入成故事里的角色,去体会角色们的想法与立场,将自己和它们融合的时候,他觉得,他们都处于一个微妙的临界值。 他们勇敢而怯懦,敏感而锐利。 他们体会角色的时候,也需要别人来体会他们。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这是蒋林野虽然承认,但没有精力去理会的事实。 他和余茵不一样,他厌倦与人交流,对人抱有苛刻的期待,希望他的演员们能够完成自我成长,尽管他和他们一样不成熟。 “所以宁宁,我们每个人都走在别人走过的路上,你可以大胆一点。” 然而现在,他顶着满头璀璨的星光,声音低沉,语调里有自己未察觉的温柔,“你理解的孙隽,就是孙隽原本的样子。” “孙隽是孙隽,你是你。”她们共通,但又不同。 余茵将其他场次的拍摄提前了,棠宁得以完整地喝完整杯奶茶。她将珍珠也吸得一粒不剩,感觉好像是吃掉了一大杯甜糯米丸子。 她心满意足,真心实意:“谢谢你。” 下一秒,蒋林野发来一张图。 他去了格林尼治天文台,那里有地理教科书上一再强调的日期分界线,无数外地游客途径此地,站在分界线上与它合影。 他融入人流,成为万千红尘,众多俗人中的一员。 然后他指着那张图,信誓旦旦地说:“你看,我把全世界都踩在脚下了。” “如果它属于我,”他轻声说,“我一定会把它全都捧到你面前。” *** 棠宁觉得,蒋林野的小情话有点土。 但是完蛋了怎么办她还真的就吃这一套。 小鲜肉给了她一种虚无的勇气,虽然没办法让她的演技突飞猛进,但她不再畏惧与余茵眼神交流。 棠宁想,这个包养的钱,花得很值。 她的戏份不多,杀青那天,沈湛煞有介事地给她送了一小捧花——真的是很小一捧,只有巴掌大,她曾经在花店里见过,花朵小小的白白的,小清新得要命。 她很惊喜:“谢谢你。” “这些日子辛苦了。”余茵温柔地抱抱她,“请代我向小段导问好。” “你才是最辛苦的呀。”棠宁笑眯眯地,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不过,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叫他‘小段导’呀?” 余茵笑了:“他自己不也自称‘小鲜肉’吗?” 奶茶事件让棠宁在剧组内一战成名,先前那个化妆师小姐姐还结结巴巴、煞有介事地跑来问过,她是不是真的背着段导还包养着别人。 “老实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蒋林野。”顿了顿,余茵微敛笑意,拍拍棠宁的手,“叫他‘小段导’,除了是跟段导做区分之外,还因为,他确实年轻得过分。” 没有哪个导演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拥有这样的人气和成就。 然而棠宁一愣。 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段导’?” “嗯。”余茵毫不避讳,这些事在圈子里是公开的,就算棠宁现在不知道,未来也一定会有别人告诉她,“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导演,蒋林野前二十年的人生轨迹,几乎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棠宁的心跳漏跳一拍:“那他父亲现在……” “大概是……环游世界去了。” 提到这个,余茵的表情变得有些迷糊。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段导了,最近一次,还是四年前,他办一个公益影像的世界巡回展,途径中国。” “但你说起这个……蒋林野父母离婚时,他应该还在上小学吧。那场财产分割的官司闹得好大呀,我到现在都记得。” 夫妻感情到头,余下的只剩切割不断的利益,和处境尴尬的孩子。 余茵沉吟片刻,得出结论,“果然天才的命途,都是多舛的。” 棠宁有些惆怅。 直到回到家中,她感冒病得昏昏沉沉,还在想这件事。 学生时代,她从没见过蒋林野的家长。但他连上学都是要带保镖的——棠宁一直怀疑他是活在言情小说里的财团大少爷,按照这个逻辑,父母忙也很正常。 然而恋爱之后,她接触他家庭的机会依旧不多。 那年她陪他去山上度假,机缘巧合曾远远地见过他爷爷,也大概了解了他父母是“丧父/母式养儿”,但个中缘由具体什么样,蒋林野一直没怎么提。 棠宁从来不知道,他爸爸也是一位导演。 吃过感冒药,她缩回被窝,迷迷糊糊地想,她饲养的小鲜肉,可能仍然非常缺爱。 不过没有关系,这种东西,他和她都缺。 抱在一起如果能取暖,那也是好事。 后半夜,她口渴起来倒水,站在厨房门边,听见门铃叮咚叮咚响。 家里的阿姨大概是睡着了,棠宁放下水杯,穿着毛绒兔子拖鞋,小跑过去开门:“稍等一下,来了来了!” 踮起脚尖透过猫眼,外面竟然又下了一场雪。大雪封城,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 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拿着黑色的伞,眉目清隽,下颚线条流畅漂亮。 路灯昏黄,门前不远处,熊恪隔着一段距离,立在路灯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小白!”棠宁立刻清醒过来,兴奋唧唧地打开门。 门一开,冷风扑面席卷而来。雪还没有停,空中纷纷扬扬的,有几片落到她脖子里,她结结实实地打个寒颤。 蒋林野上前一步,一手将毛茸茸的小姑娘捞起来,一手关上门。 “怎么是你来开门?”他身上带寒气,呼出的气却热乎乎的,恶作剧似的捏捏她的腰,“下楼还穿这么少?” 棠宁缩在他怀里,痒得到处扭:“我刚刚吃了感冒药,睡着了……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用教肤白貌美小美人演戏吗?” 蒋林野停住不安分的手,垂下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的冬季睡衣是他买的,凭着他的喜好,又软又暖和,带着恶趣味的圆耳朵和长尾巴,像一只真正成了精的毛绒小动物。 而这只小动物现在暴露本性,像曹公笔下一步三喘的林妹妹,如果是别人都有的东西,她就不乐意要了。 哪怕是在过去,她也很少把这些小脾气展示给她看。 她似乎在慢慢变得更自由也更愉悦,不再纸老虎似的,掩饰自己心里不安全和脆弱的部分。 蒋林野心里乐坏了,像个出差回来的家长,一本正经地问家里的小女孩:“有没有好好工作?” 小女孩鼻尖红红的,乖巧地点点头。 “工作开不开心?” 小女孩犹豫片刻,可怜兮兮地摇摇头。 她觉得,余茵也许不太认可她,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说出来。 然而这确实是她的误会。 余茵对棠宁没什么意见,她不是科班出身,演技在新人里算优良,其实已经超出她的预估。只不过棠宁未来不往这个圈子发展,余茵也就没有格外提醒她。 蒋林野知道余茵是个什么人,他想了想,坐到沙发上,把软乎乎的松鼠姑娘放到怀里,低声告诉她:“她没骂你或者不理你,就是在夸你。” “真的吗?”棠宁带着鼻音,眼睛圆滚滚,脸上写满不信。 “你是不是老毛病了犯了?” 她的长发蹭到他的下巴,轻轻的,软软的,让人止不住地生发旖旎心思。 蒋林野垂眼看她,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然后故作正经,“不怕,这个好治。” 棠宁还没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老毛病”是什么。 下一秒,他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下来。 他手指很凉,唇却是滚烫的,没有闭眼,安静地望着她,眼中翻涌着浓墨般的情.欲。 这个吻干脆利落,他轻轻地咬她的下唇,唇瓣相抵,舌尖肆虐着扫荡她的口腔,像另一种姿态的完全占有。 “唔感冒了你这个……禽兽……” 棠宁挣扎了一下,逐渐变得迷迷糊糊。 最后一丝理智悬挂在高空,提醒她自己病了,仍然应该推开他——然而她刚刚伸出双手,手指传来一阵金属的凉意,突然被套上一个圆环。 她愣了愣。 马上意识到,那应 作者有话要说:  该是…… 一枚戒指。 第71章 新年烟火 棠宁愣了一瞬, 立刻想将它取下来。 不能这样—— 她还在等他求婚。 他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给她一枚戒指。 蒋林野吻得辗转缠绵, 怀里的小女孩长发被他揉乱,两手扣在他肩膀上, 压抑着小声呜咽:“你唔能这样……” 她声音都开始急了。 蒋林野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好像不管接吻多少次, 她都还是会脸红,会被吻得喘不上气。 蒋林野帮她把头发撸顺, 扶着她软乎乎的肩膀,动作轻而缓:“怎么了?” “我……”棠宁低头看看手上的戒指, 再抬头看看他,红晕慢慢从耳根扩大到脸颊,“你……你不能这样。” 她现在像一只没睡醒的小番茄精, 蒋林野实在忍不住,又亲了亲她:“我怎么样了?” 他想听她亲口说。 “你就是……就是不可以……”棠宁急得忘了该怎么表达, 负气地伸手去摘戒指,像一团气鼓鼓的毛球, “不可以这样……” 蒋林野忍不住,笑着握住她的手:“不是求婚戒指。” 接着轻声解释:“是订婚。” 棠宁这才停下动作。 “我在准备求婚。”他搓搓她头顶柔软的毛发, 声音低而轻,“这次出国, 也是为了这个。” 棠宁眨眨眼, 声音很小很小:“嗯。” 她知道的。 所以她现在满怀期待。 “但我担心,你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蒋林野重新把她捞进怀里, 摸摸这里摸摸那里, “我想提前给你一个保证。” 她和他一样没有安全感, 也没有自信。 不过现在……他是有能力的。 蒋林野想。 她空白的那部分,他多多少少,能帮忙补起来一点。 棠宁犹豫一阵,小声问:“所以你……特地在免税店买了一枚戒指,来安慰我吗?” 蒋林野微怔,差点笑出声。 这他妈也太可爱了—— 他快要窒息了,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低声哄:“没有,免税店买不到这样的。” 这是他在余茵事件之后,托人加急定制的。 一个简单但昂贵的小圆环,里面刻着他们两个的名字。 “……啊?”棠宁愣愣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还没太明白,他为什么多此一举。 蒋林野猜,她可能没睡醒,或者脑子不太清醒。所以他打算趁现在,多占占便宜。 “ 外面啊,小姑娘是很多……” 他一本正经地,一边说,一边将手落到她的睡衣扣子上,“但是叫棠宁,还这么可爱的,全世界只有一个啊。” 他的指尖有些凉凉,一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彻底清醒了。 棠宁坐在他身上,煞有介事,非常真诚:“小白,你知道渣男都有哪些特征吗?” “嗯?”他当然不知道。 “特征之一就是,平时不闻不问,一到床上就人格分裂,上床时甜言蜜语。” “……” 蒋林野舔舔唇,把那颗刚刚解开的扣子又扣回去,默不作声地帮她把领子竖起来,帽子扣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住她整张脸。 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的棠宁:“……” “那你捂好了。”蒋林野冷静地说,“我看不见,就不想亲了。” 她眨眨眼,小声:“我感冒了呀。” “我感冒的时候,”他偷换概念,语气委屈沉郁,“我们不是照样做吗。” “那是因为你冷酷无情,一点都不担心把感冒传染给我。”她软声指出,“但我不一样,我非常体贴你,担心你被我传染,所以今天不行。” 蒋林野:“……行吧。” 其实要说感冒时……也只有一次。 就是那次在酒店。 不过后来…… 他顿了一下,突然想到。 她好像真的被他搞病了,发了好几天烧。而且那天还是她的生日,而她虚弱得连切蛋糕的刀都举不动。 蒋林野默了默,真情实意地认错:“我真是个禽兽。” 棠宁十分感动:“你知道就好。” 夜已经很深,蒋林野抱着毛球姑娘上楼。在他洗澡的空档里,她帮他收好了乱糟糟的行李箱。 “反正明天还要出去……”蒋林野想了想,“可以不收行李箱。” 棠宁已经裹着被子缩在了床上,眼睛露在外面眨啊眨:“去哪?” “去看爷爷。” 棠宁没说话,长睫毛扑闪扑闪。 他身上带着温暖的水汽,倾身坐到床边,伸手撸她柔软的长发:“我们先去见见爷爷,再商量婚礼的事,好不好?” “嗯。”棠宁乖巧极了,“如果爷爷不同意,我们当场就分手。” “……” “到时候,我一个人拖着箱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山上往下走,走到半山腰,睫毛上和脸上全是白色的霜。”她绘声绘色,“哪怕我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还是要继续往下走,因为没有回头路,你也不会来追我。” “……” “你站在大宅子的玻璃落地窗前,痛苦万分,看着茫茫大雪,一遍又一遍地、苍白无力地想,‘两个人要在一起,果然还是太难了’。然后转身就接受家族联姻,过完年就立刻结婚,年底之前就怀孕,两年之内抱三个。” “……” 蒋林野沉默了三秒,立刻决定:“我这就让助理退机票,等我们婚礼进行到一半,再邀请爷爷来观礼。” 说完,他窸窸窣窣地脱衣服钻进被窝按掉夜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现在终于觉得,”棠宁异常满足,笑意飞扬,“自己像个坏女人了。” 他翻个身,抱住她:“真不想去?” “没有。”他一钻进来,身边的温度都提升了好几个度。 棠宁是只虽然毛茸茸但超级怕冷的小动物,忍不住他那儿靠靠,声音超级小,“我就想逗逗你。” 蒋林野“啧”了一声,两只手精准无误地落到她胸上:“坏女人。” 棠宁:“……” 她小声逼逼:“骚男人。” 怀里热乎乎的,见她没有推开他,蒋林野满足地在她颈窝拱拱:“你不要担心爷爷,他老了,连讨厌我的力气都没有。” 棠宁:“……” 这怎么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她没有接茬,睁眼看着头顶的星星灯,很久没有说话。 耳畔的呼吸声逐渐平稳,直到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小小声地说:“跨年时,我去看了倪歌的表演……她跳舞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那样的人,好像不管走多远,舞台上永远有一束光属于她。即使她不回头,身后也永远有人鼓掌喝彩。 “……”他没有应声。 她顿了顿,轻声:“我还看到了江连阙发的微博。” jc的这位太子其实很少发微博,他第一次在慕尼黑跨年,竟然还是携未婚妻出镜—— 这也是棠宁第一次见到江连阙传说中的未婚妻,她没有露全脸,头上戴了一顶软绵绵的白熊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和微微上扬的唇角。 旁边坐着江连阙,他与她戴情侣款的帽子,笑得傻不拉几。而他们的自拍背景,是座无虚席的音乐厅。 “我好像……”她揉揉鼻子,闷声说,“没有机会,成为那样牛逼闪闪的人了。” 我好像没有机会,成为一个英雄,或是值得被记住的人。 良久,蒋林野沉默着抱紧她。 “没关系。”他低声说,“棠宁也很好。” 她平静地提醒他:“棠宁只有成绩好。” 长久以来,这似乎都是一个无用又鸡肋的属性。 “没有。”他顿了顿,声音很认真,“棠宁哪里都很好。” 棠宁睁着眼,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可她以前恋爱就没机会问这些问题,她实在憋得太久、太久了。 她想躲在大人怀里撒娇,想被夸赞,想得到奖励,想要赢。 所以尽管她非常犹豫,纠结很久,最后还是把话问出了口:“……是哪里?” “千般好,万般好。”夜色深沉,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棠宁很好,人间就很好。” 棠宁愣了一阵。 眼眶突然热起来。 *** 一过冬至,段爷爷就搬到了雪山上。 棠宁紧张兮兮,为他准备了很多老年人产品,蒋林野望着塞不下的箱子,犹豫很久,提醒她:“我爷爷的小房子恒温,那些保暖的东西,他全都用不到。” 棠宁并不打算放弃:“他不用的话,你留着用。” 蒋林野垂眼,看看那个丑陋的老年人爆款过冬神器,沉默一阵:“……好。” 两个人订的是清晨航班,抵达山脚下时,下午刚刚过半,天还没有开始黑。 段爷爷派了人下来接他们,开车行驶到半山腰,蒋林野抿唇,拒绝继续向上:“我今天在山腰住一晚,明天再上山。” 山腰建有温泉酒店,秘书没有拒绝。 棠宁听到“温泉”这两个字就腿软,她简直怀疑蒋林野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途径这里,还非要住一晚。 她小心翼翼:“你不会是又想……” 蒋林野狞笑:“对,就是你猜的那样。” “……” 看他这表情,那应该不是。 “我哪有那么下流。”逗完之后,他解释,“这家的日料很好吃,来尝一尝。” 山上难得有这样周全不敷衍的店,棠宁之前没来过,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安置好行李,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 服务生将他们引向后院,院子是半开放式,腊梅娇艳欲滴蕊梢落着新雪。透明玻璃伸到头顶,挡住空中飘扬的雪花,软蒲团放在檐下,木质小桌台底下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是从山上引下、还未冰冻的山泉。 四下空寂,积水空明,曲水流觞,棠宁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活在高中课本的古文中。 “来干一杯。”蒋林野低头倒酒,小杯子跟她煞有介事地碰一碰,发出叮的轻响,“纪念今日。” 棠宁的眼睛亮晶晶:“纪念今天的酒吗?” 蒋林野没有说话。 他一只手撑着脸,目光微微向上,停顿了很久,指着天空道:“纪念这个。” 棠宁也抬起头,星光清寒,月色皎皎,天空中一片寂静。 “什么……” 几乎是她开口的下一秒,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咻”地一声轻响,一枚烟花飞速升空,“啪”地在空中炸开,片片分裂成耀眼的光斑,然后流星似的,又迅速跌落。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天空昏暗,而星河璀璨。更加明亮的焰火喷薄而出,一束束地照亮大片夜空,盛开出巨大的花形,极致的光芒之后,又下雨般飞速坠落,好像柔软的花瓣,一寸寸落在蒋林野肩头。 棠宁愣愣的,他也在抬头看天空。 这副光景灿烂而夺目,光芒一下一下地照亮他的侧脸,她确定他眼中有笑意。风渐渐大了,而这一簇簇巨大的光晕,让她恍如游走在梦中。 “宁宁。”一声接一声的“嘭”声中,他轻声说,“十八岁的时候,我是因为哮喘太严重,没办法碰灰尘,才不想跟你出去放烟火的。” “嗯。”棠宁的头发被风吹乱,答应得很艰难。 “我从来就不讨厌你。” “嗯。” “也没有不喜欢你。” “……” 下一秒,棠宁站起身,吻了上来。 这个吻对蒋林野来说也很梦幻,他微微抬眼,她周身好像都带着焰火绚丽的光晕。 他垂下眼,扣住她的后脑。他吻得动情,然而他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下一秒,手机报复似的,疯狂震起来。 他看也不看,打算划掉。手一抖,点成了接听。 “蒋林野!” 不等他挂第二遍,段爷爷雷霆震怒,魔音穿耳,“你干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是雪山山区!” 蒋林野瞬间清醒了七分。 然而烟花还没有放完,一朵接一朵地升空,嘭嘭地炸开。 他暂时性地放开棠宁,盯着夜空看了一会儿,仍然感到快乐——这种心情无可替代,前所未有。 因为这个夜晚只属于他。 只属于他和她。 蒋林野望着夜空,眼中光芒闪烁。 顿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对着话筒,兴奋而放肆—— “爷爷——” 他说,“孙子正给 作者有话要说:  您炸山呐!” --------------------------------------- 我问:坏女人的反义词是什么? 基友:骚男人。 第72章 温泉酒店 这场烟火放了半个多小时。 酒店的服务生们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不顾领班劝阻, 纷纷站到檐下偷看,小声讨论是哪位客人这么大手笔,还这么大胆。 蒋林野原本还准备了仙女棒,然而在棠宁得知他和爷爷的通话内容之后, 所有玩闹的心情一瞬间消失殆尽了。 她撑着脸坐在床头,心头涌起万分惆怅。 蒋林野换完衣服, 披着浴袍走出浴室, 有些诧异:“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棠宁抬头看他一眼, 又低回去。 好像一只霜打的茄子,整个人蔫唧唧。 下一秒, 下巴被一只手扣住,不容置喙地抬起来。蒋林野微微垂眼, 沉声:“怎么了?” 他装得色厉内荏,手上的力道其实不重。 棠宁像只奶猫似的,软乎乎的, 干脆把脑袋靠在他手上。半晌, 小心翼翼地问:“你爷爷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 为了一位祸国妖姬, 连炸山的事都干出来了。 蒋林野失笑:“你不正好想做坏女人?” 棠宁哼哼唧唧。 “没事, 不会的。”他用指腹摩擦她柔软的下巴,低声劝, “别说刚刚没有雪崩, 就算真的把山炸了, 也炸不到他。” 他们脚底下这座山,是一座雪山山系的从峰。雪山主峰四季积雪,观景台入冬之后就不再接纳外来游客,连带着从峰的客流量也大幅度降低。 因此从峰冬天的客人很少,然而从峰的观景台度假区恰恰是段爷爷在做。这个季节客流量最小,他乐得清静,才年年跑到雪村来度假。 “所以,虽然我爷爷对外宣称住在山上,但更确切一点的说法,他应该是‘住在接近山顶的一个观景台度假区里’。”蒋林野耐心地解释,“那个地方离真正的雪山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你不用担心他。” 棠宁默了默,抬眼看他:“但是,万一真的雪崩了怎么办?” “入冬之后,除了度假区,山上其他地方是不允许人进入的——无论外地游客还是当地居民。”他说,“所以就算山上雪崩,也不会伤到人。” 屋内温度比外面高,棠宁的半张脸埋在他干燥温暖的手掌里,脸色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 静默半晌,她的睫毛扫在他的掌心,声音软软的:“谢谢你。” 蒋林野脸色微变,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了僵。 “我们去泡温泉吧。”他喉结滚动,“早点休息,明天早点去见他。” 说着,他将她抱起来。 这家酒店的一大特色,是半露天的温泉浴池。 浴池一半建在室内、一半建在室外的阳台,玻璃穹顶遮住雨雪、挡在两侧,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然而下雪时,里面的人却能透过巨大的透明玻璃,看到外面漫山遍野的腊梅与雪花。 “你……”他抱她起来时,棠宁就已经开始手足无措了,两只手臂紧张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们都已经住在这里了,逃是逃不掉的,不可能逃掉的。 她只能祈祷他……“能,能快点吗?” 棠宁声音很小,蒋林野微顿,垂眼看她。她的鹿眼湿漉漉,眼神却非常真诚。 然后他冷笑一声,把她扔进了温泉池子。 今晚的段先生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卖力。 水中热气腾腾,温暖的气息由下而上爬上窗户,在巨大的玻璃上留下霜花状的痕迹,将纷扬的大雪隔绝在外。 棠宁泡在热水中,有些紧张地伏在他的肩头。 他的手自上而下,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花瓣状的红痕,口齿咬噬,她声音柔软,发出讨饶般的小声喘息:“呜……” 蒋林野更加用力。 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下半身,潮湿的头发撸到后面,露出来的脸清俊得不像话。 她在他怀里呜呜咽咽,他发出满足的叹息,抬头时目光透过玻璃穹顶,竟然看到满天繁星。 蒋林野心里一动,身体不由自主。 她眼中水汽蔓延,立刻软声低呼:“你轻点……” 不知怎么,他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江连阙先前给他的,某个小剧本里的剧情。眼神微沉,蒋林野动作停了停,两手强硬地扣住她的腰,跨过将温泉水池分为内外两半的串珠,从室内一步步地向外走。 棠宁惊慌失措,又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识抱住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池子里飘着茉莉花瓣,他的动作引起水波荡漾,走出去两步,棠宁突然反应过来。 她满面通红,声音里浮起哭腔,挣扎着想推开他:“你放开我……!不行,会被人看……唔……” 他咬住她的唇,然后辗转着,加深了这个吻。 而她被他困在怀里,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不行……” “不会的。”蒋林野微微放开她,沉声肯定,“不会被人看到的。” 他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把她压到水池边。 玻璃上攀着水雾,外面的景象影影绰绰。 他的目光越过她白皙的肩头,看到她身后漫山遍野盛放的红梅,和花雨一样盛大的雪。 棠宁小声呜咽着,被欺负得眼泪汪汪:“你不是说你……” “我一直这样下流。” 他亲亲她的嘴角,她也好像一朵绽放想雪地里的花。 ……让人情难自禁。 *** 托段先生的福,棠宁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房间里没人,外面银装素裹,茫茫一片,天色被衬得明亮异常。 她全身酸疼,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缓慢地动动手指。 下一刻,蒋林野端着一个小餐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见她睁着眼,他眼前一亮:“醒了?” 他盘子上放着两个三明治,和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酒店的室内温度恒定在二十多度,蒋林野穿得很居家,米色长裤和浅色高领毛衣,侧脸清俊,闲适得好像在过春天。 见她不说话,他凑过去,扒扒被子:“嗯?” 棠宁蜷成一团,黑色的长发泼墨般地在枕头上铺开,衬着白皙的肤色,更像一只白嫩的糯米团子。 她不说话,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目光凶神恶煞,一双眼乌溜溜。 “吃不吃?”蒋林野指指盘子里的三明治,又重复一遍,“热的。” 棠宁气鼓鼓地垂下眼睫,不理他。 他放下餐盘,眉头微皱:“说话。” 松鼠姑娘毛一抖,秒怂:“……不吃。” “行。”蒋林野顿了顿。 他前一晚已经餍足了,脑洞得到实现,对他来说非常令人愉悦的,“那我吃一个,扔一个。” “……” 棠宁负气地把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也缩进去,鸵鸟一样逃避现实。 蒋林野被逗笑了。 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好想放在怀里疼爱。 他在床边坐下,动作轻缓地把被子掀开一角。 刚刚揭开一点点,棠宁就抱着被子滚两圈,像只糯米卷似的,闷声把自己藏到床铺深处。 ——操。 蒋林野笑出了声:“生气了?” 他伸长手臂,把可怜兮兮的糯米卷抱到怀里,低声哄:“不要难过了,我给你读首诗。” 棠宁肩膀向下塌,被子没过鼻尖,鹿眼水雾蒙蒙,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不觉得她是可以擦掉的吗/那种一修再修的草图/但她的拇指浮现——”他的声音低沉而清和,带着莫名其妙的色气,一边说,一边上下其手,“你不认为她/她就是很适合摩擦吗?你不认为/她适合早上来到?” 棠宁愣了愣,又羞又恼:“你又读小黄诗。” “早安。”他稍稍正色,将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棠宁眨眨眼,眨掉眼睛里的水汽,小声求证:“我刚刚好像听到,我的手机在响。” 但她实在太累了,昏昏沉沉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嗯。”他把她的被子扒开,一边帮她换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夏蔚打的。” 棠宁一愣:“她,她找我什么事?” 他前一晚精力太旺盛,她的嗓子有些哑,现在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蒋林野眼神微沉,冷笑:“她还能有什么事?”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连最不可能的人都找上了。蒋林野不觉得棠宁会帮她,所以他亲手掐断了夏蔚最后一点点希望。 他希望这位脑子不灵光的夏小姐,能用未来几年的时间,好好体会一下成年人的焦虑与不快乐。 棠宁愣了好一会儿。 像是某段遥远的记忆终于被唤醒,她皱皱眉:“我……我很久没有上过微博,也没有做过直播了吧?” 他啼笑皆非:“你才想起来?” 明含的论坛事件刚刚爆发时,他删了她的微博,她随后就崩溃了,再没有理会过外界消息。 后来她的精神状态一点点恢复,却像失忆似的,连刷微博和做直播的念头都消失了。蒋林野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提醒她,但她从未跟jc签订任何协议,没有直播任务需要完成;也不是公众人物,不需要保持曝光。 考虑到这两条,他索性将它们一并按下不表。 可是现在,她却突然想起来了。想起明含,想起论坛,想起热搜,想起夏蔚。 棠宁有些茫然:“这件事结束了吗?” 他帮她穿上外套,肯定道:“结束了。” 今天那个电话,就是最后的尾巴。 夏蔚和何筱筱再也不可能联系到她了。 他不会再给她们任何伤害她的机会——这个姑娘现在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突然想起什么,他脚步微顿:“司机那天告诉我,你要跟何筱筱同归于尽?” 棠宁回过神,飞快地眨眨眼。 “出息了,嗯?”他翻出旧账,意味不明地捏捏她的手,“敢跟人同归于尽了?” “……我以前从没放过这种狠话,”松鼠姑娘默了默,缩缩脖子,莫名心虚,“就……很想试试看。” 蒋林野抿着唇,牵她下楼。 走出去一段路,他身形微顿,声音很低:“你是我的。” 棠宁没反应过来。 他两只手捧住她的下下巴,动作不轻不重,像捧起一朵花。居高临下,他迫使她抬头看他,“我没有允许你跟别人同归于尽,你就不能说这种话。” 棠宁被他裹得像团毛球,脑子有些混沌。 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她突然间有些分不清,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究竟是威胁…… 还是祈求。 秘书开车送他们上山。 随着海拔升高,棠宁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万一爷爷不喜欢我……” “不会的。”他拍拍她的手,“他连我都喜欢,没道理不喜欢你。” 棠宁:“……” 上山的路曲折蜿蜒,蒋林野摇摇晃晃,晃着晃着,就一头栽进了她怀里。 他像一只大狼狗,乖巧地坐在她身边,尾巴也跟着一扫一扫。 棠宁怀疑他晕车,小心翼翼地给他剥了颗桔子,挤出一点点汁液,将细白的手指伸过去,小声问:“好闻吗?” 蒋林野没有说话。 他眯着眼,观察半晌,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含住它,缓慢地伸出舌尖。 棠宁的耳尖蹭地红了,立刻将手收回来:“你是属什么的……?!” 蒋林野正要开口,手机震起来。 离开酒店时,他顺手将身份证和手机都放进了她包里,现在他懒洋洋地枕在她腿上,一动不动,眼睛慵懒明亮:“豪门宠媳,帮我接个电话,嗯?” 棠宁两颊发烫,捂住他盯着自己的眼睛,伸长手,探进背包,捡出他不断震动的手机。 “好像不是电话……” 下一秒,看清屏幕上的字,她呼吸一滞。 是一条闹钟提醒。 备注写着: 每周六下午16:00-16:40,去 作者有话要说:  做心理咨询。 第73章 是姜宝宝 棠宁愣在原地。 她下意识划掉了震动按键, 然而久久没有回过神。 蒋林野若有所觉,眯着眼在她手心轻轻蹭蹭:“怎么了?” 棠宁怔怔的。 她一边抱着他的脑袋撸毛, 一边拼命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 蒋林野去了解他不了解的领域, 去读他没读过的书, 去做他不信任的心理咨询。 ——为了她。 “……小白。”半晌, 她搓搓他的睫毛, 声音很轻。 “嗯?” “之前……我师兄他,”她舌根发苦,心里几乎已经有了答案,“是不是背着我,跟你说过什么……与我有关的事?” 蒋林野微顿, 蹭来蹭去的动作停下来。 他枕在她腿上, 一条胳膊挡着眼,沉默了很久。 “对。”许久, 他开口, 声线低沉和缓, “但是, 不是他来找我, 是我去找了他。” 就是刚刚拍完综艺、明叔叔入院的时候。 他在病房门口听到棠宁与陈塘的争吵, 他称他为stalker, 而她竭尽全力为他辩护——尽管立场虚弱, 语言苍白。 他甜蜜而心酸地认清一个事实, 棠宁从来不能真正地放弃他, 然而她的喜欢却因为他的性格,变成了一种第三视角的罪过。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低声说,“在别人眼里,我们是那样。” 一旦进入深层关系,两个人就好像同时犯了病,一个咄咄逼人地靠近,一个鸵鸟似的拼命逃离。最后以一种病态的姿态,被强硬地捆绑在一起。 不能这样。 他想。 他需要被承认,需要阳光,需要神性,需要证明—— 需要合适的土壤,去和她一起培育那颗歪歪扭扭的、名为“爱情”的植物。 棠宁低着头玩他的头发,许久,小小声地道:“你没有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 “但是……”她的声音闷闷的,“也许我可以帮你。” 毕竟,这也算是她熟悉的领域。 蒋林野停了停,安抚般地握住她的手:“我问过陈塘,能不能直接来找你做心理咨询。” 那时候,陈塘反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心理咨询师不能跟他们的病人谈恋爱吗?在我们那里,甚至不许咨询师和病人建立社会关系。” 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咨询师与来访者,不可以是“朋友”,不可以是“恋人”,不可以是“亲人”。 蒋林野诚实地摇头。 “因为在判断上,会出现立场偏颇。”陈塘停顿了很久,移开目光,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叹息,“棠宁帮不了你……尽管我非常不想承认,但她太喜欢你了。” 喜欢到无法客观地评判他。 “陈塘说,咨询师应该是一面镜子。”蒋林野的脸埋在她柔软的手掌里,轻轻亲她的掌心,“但如果那个咨询师是棠宁,我在这面镜子里,将看不到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信息——” 棠宁刚想反驳。 下一秒,他轻声道:“因为那面镜子里,折射出的全都是:‘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 棠宁一愣。 山路蜿蜒,四下空寂,山间青松红梅,雪花在空中翻卷,厚重地落了满山。 她眼眶莫名其妙地发热。 许久,后知后觉似的,棠宁俯身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额头。 她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眼中也亮晶晶的,声音很小:“他说得对,我从来不能客观地评价你。” 她微顿,“因为我的确,超级超级……超级喜欢你。” 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们从来不能对彼此坦诚,不仅仅因为各自有所保留,更多的是……无法面对完整的“自我”。 如果有朝一日,我要为一个人,改变自己的暴躁,强硬,不安,与强大的控制欲,一定要先承认自己的自私,封闭,与不成熟的畏惧—— “承认病态”,对我而言,已经是了不起的勇气。 “小白。”她垂下鸦羽般的睫毛,主动吻他,“谢谢你。” 他眉梢微动,两手攀上她的肩膀,咬住她的唇。 唇齿辗转,她的脑子慢慢开始混沌,仍然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把我不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她声音很软,停了停,煞有介事地勾住他的小指,认真道:“我们是一体的。” 我没有那么软弱,你可以来找我—— 哪怕我们都需要求助外界,你仍然可以来找我。 蒋林野坐起来,专心致志地亲她:“好。” 天空寂静壮阔,雪山如梦似幻,两人唇齿辗转,化作苍茫天地间相依的两个点。 他吻得认真而动情。 她像个出了bug的机器人,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小声重复着:“……要告诉我。” 他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好。” *** 车穿过茫茫大雪,爬过曲折山路,开过度假中心的围栏,最终停在一栋…… 高大气派的城堡面前。 棠宁叹为观止:“……” “因为是个度假中心。”蒋林野摸摸鼻子,面不改色心不跳,“所以这边的建筑,都修得很浮夸。” 她小小地哦了一声,仍然很紧张。 所以当她发现,段爷爷竟然在门外等他们的时候,她几乎要窒息了。 蒋林野牵着她,主动介绍:“宁宁,这是我爷爷。” 不等她接话,他立刻又道:“爷爷,这是棠宁,我之前向你提过很多遍的,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当时我们班班长,成绩特别好,本科毕业之后去了波士……” 段爷爷面无表情地挥手让他滚:“别说了,我知道。” 这是什么死亡开场白—— 棠宁简直要昏过去。 她掐着手心,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血压降下来,努力让自己的笑脸好看,努力让自己显得乖巧。 下一瞬,抬起头,笑容灿烂,开口就是一句声音清脆的:“好爷爷!” 山林间静静地落着雪,雪光疏淡空静,空气沉默三秒钟。 棠宁崩溃地捂住脸,想立刻一头撞死在雪地里。 ……她是什么十级弱智! ——不是啊!她想说的是爷爷好!爷爷好!爷爷爷爷好! 蒋林野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愣住了。 段爷爷站在原地,白色的眉毛疑惑地纠结起来,神色迟疑,犹豫了很久很久。 半晌,他不确定地,斟酌着,小心翼翼道:“好……好孙媳妇?” *** 段爷爷为他们准备了晚饭,算作接风洗尘。 棠宁这股尴尬劲儿从中午蔓延到晚上,见她小心翼翼耳根发红,段爷爷倒笑了:“我们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啊……是四年前吗?”棠宁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来,“我跟小白一起去山上度假那次……?” 段爷爷点点头。 那时在车站,他送别蒋林野,曾经远远地看过棠宁一眼。 小姑娘个子不高,身形细细瘦瘦的,两眼弯成月牙,穿着条薄荷绿的无袖连衣裙,跑起来裙摆飞扬,像一只色彩鲜明的果子精。 而他那位高贵骄矜的孙子,面上的表情虽然冷漠又不耐烦,目光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从那个女孩身上移开过。 他不可能让蒋林野跟一个不知根底的女孩同吃同住,所以找人查了她的资料。 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想到,蒋林野竟然会喜欢这种看起来有些无趣的乖乖女。 然而那是蒋林野的初恋,他身为爷爷,对此也毫无经验。孙子在家被他宠成了小公主,他担心他们的感情无法长久。 后来也真如他的担心那样,两个人恋爱一段时间,还是分开了。他曾经向熊恪问起原因,熊恪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抿唇摇头。 他于是再也不问了。 “坦白地说,”段爷爷说,“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他说话语速很慢,棠宁不知道他们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讲什么话都带着天然压迫感,周身上下,透出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她不卑不亢,声音很轻:“我们的确走了很多弯路。” “但是,”她微微吸气,“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并愈发清晰。 段爷爷眼底微动,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说这些话时,好像变得非常自信。 然而他的态度仍旧不置可否。 蒋林野有什么问题,他清楚得很。他的父母给了他错误的示范,等他再想纠正,已经错过了修改的黄金期。 然而长大之后,蒋林野的偏执与冷漠反而成就了他,他比常人更加固执,那些负面情绪滋养着他,供养着他,帮他创作出了不可思议的作品。 他看着孙子越爬越高,也变得越来越犹疑,或许不去修正他的性格,他也能生活得很好—— “爷爷。” 他正想再开口,蒋林野换好衣服,从楼上走下来。 “你不要欺负宁宁。”他没想到棠宁下楼的速度会比他快,而且照现在的架势看,她似乎已经坐在这儿跟爷爷聊过一阵子了…… 蒋林野有些急,神色里竟然透出一点不安,“她脾气好,你不要得寸进尺。” 段爷爷面无表情地踢他:“放屁,谁得寸进尺。” 饭桌上,蒋林野捋起衬衫袖子,帮棠宁剥鱼。 这是他在明含事件之后培养出新技能,剥虾剥鱼剥螃蟹,他都不敢假手他人,她迷迷糊糊的,他怕他们弄不干净。 当着长辈的面,棠宁脸上发烫,“我自己来吧……” 蒋林野没答应。 一条鱼分两半,他将刺剥干净,把另外一半放在了爷爷盘子里。 段爷爷故作严肃的神色,一瞬间缓和下来。 棠宁甚至在这位老人家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惊涛骇浪的惊喜:“蒋林野。” 孙子:“嗯?” 爷爷一本正经:“你不是小公主吗?” 孙子:“……” 爷爷:“小公主不是从不剥鱼剥虾剥螃蟹吗?” 段·小公主·白焰:“……” 他顿了顿,波澜不惊地拿起纸帕,擦掉手指上的汤汁:“我当段家的小公主当腻了,最近正打算换届让贤。” 段爷爷的动作停了停,以为他在九曲十八弯地向棠宁示爱,说她是他的小公主。 老人家非常上道,眼神在他和棠宁之间游移,充满暗示的意味。 然而下一秒,蒋林野立刻板着脸否认:“不是她。” 棠宁眼皮一跳。 他沉默一阵,转过去,轻声说:“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是姜宝宝。” ---------------------------- 姜宝宝段公主和骚男人。 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第74章 十年一瞬 蒋林野的访谈播出之后, 《十年一瞬》又上了一波热搜。 虽然他对外界的解释并不能堵住黑粉的嘴, 但他找到了一个控评的合理理由,减削棠宁的担忧。 与此无关的争论声被压下去,剩下的大多是祝福: 【实名羡慕,超级想要这种校园爱情呜呜呜, 我也想瞒着妈妈偷偷恋爱tut】 【满满的狗粮冷冷地拍,不过话说回来,小白在这个片子里少年感也太足了吧!比他以往拍平面、拍宣传看起来都要幸福啊!】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剧情特别少女心吗!这个微电影以后会不会被扩成电影呀!我们有机会在影院看到它吗?】 …… 蒋林野其实很少上微博, 但问他会不会拍电影的人越来越多, 他只好统一回应:“暂时没有拍电影的打算。” 奇怪的是,宣布婚讯之后,他的粉丝一点也没有减少。 百分之八十的妹子都被神奇魔力吸入了“白竹鼠cp站”,这个转化率让他感到惊奇。 所以妹子们对撮合他们也非常积极:“那小白接下来打算干什么?专心生孩子吗?婚礼去哪举行?会直播吗?能微博抽奖抽两位锦鲤粉丝现场送祝福吗?” 他抿唇笑:“这个我说了不算。” 于是妹子们转移阵地,又跑到了棠宁的微博和直播账号底下, 问同样的问题。 同一时刻, 松鼠姑娘正盖着薄毯子,窝在段导怀里,美滋滋地缩成团。她一边看婚纱一边刷微博,看见评论,仰着小脸问:“你怎么想?” 她一转身, 毯子就向下滑,蒋林野眼疾手快,把它重新拖上来。 这几天天气不稳定,倒春寒差点儿把棠宁又给倒感冒, 屋里暖气打得很足,他穿着高领的灰色薄毛衣,盘腿坐在沙发上,不轻不重地将她环抱在怀里。 “我?”他像只懒洋洋的大猫,下巴压在她柔软的颈窝,睫毛慵懒地下垂,“我当然想造孩子。” 这件事实在太过有趣,有趣到他不愿意离开卧室。 甚至偶尔路过洗手台、浴缸、沙发、阳台,他也会禽兽般地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一压下来,棠宁本就松垮的领口又滑下去几分,白皙的肩膀露出一大半。 她两只手捉住他的耳朵,轻轻拧一拧:“段先生,我们能不能走走流程?” “我们已经‘交流’过那么多次了,你仍然没办法改口。”死活不愿意叫老公。 他垂眼看她,摆出讲道理的架势,“可见仍然不够卖力,需要继续努力。” 棠宁耳根嘭地染上红晕。 “但是……” “婚礼和婚纱的具体细节,我们都可以慢慢商量。你想要什么样的,哪怕没有现成的,我们也能自己找人动手做。”他的手伸进毯子,捉住她的手捏一捏,触感柔软细腻,他忍不住又亲亲她的侧脸,“宁宁,你不要这么焦虑。” 他身上暖烘烘的,棠宁被他抱着,莫名有些感动。 “我以前……有段时间,特别害怕结婚和生孩子。”母亲二婚时她已经有记忆了,前前后后过程繁杂,姜妈妈无暇顾及她,亲戚们也没什么心思来逗这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小女孩,她一个人茫然地站在角落里,好像被全世界抛弃。 “我小时候觉得,‘婚礼’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在她眼中,母亲的婚礼鸡飞狗跳、仓促疲惫,“包括之后生孩子……也很辛苦。” 棠宁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蒋林野刚想安慰她,她却猛地抬头,突然抓住他的手:“而且你知道吗,我妈妈从小到大一直跟我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不是因为生了你,我的身材根本不会走形’。” “可是——”她的眉毛可爱地皱起来,“她是因为腿脚受伤才退出芭蕾舞团的,并不是因为意外怀孕啊。” 落地窗外花团锦簇,阳光温暖迷人。松鼠姑娘沐浴在一片暖洋洋的阳光里,转过来望着他,眼神认真,目光殷殷的,连睫毛都被染成金黄色。 蒋林野低头亲亲她:“你说得对,不怪你,跟你没关系。” 她明明可以自洽,但却说服不了自己。 她需要别人肯定她的想法。 “不过,婚姻也没你想象得那么讨人厌。”他抿唇,耐心地讲自己的理解,“它意味着一个人生的新阶段——至于是好的阶段还是坏的阶段,大概率取决于,你在这段关系里,为自己选定了什么样的伴侣。” 阳光倾下,在棠宁周身描摹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她歪着头眨眨眼,睫毛扑闪扑闪:“我为自己选定了什么?” “你呀——”蒋林野垂下眼,嘴角微动,落在地上的影子蹭地冒出一条尾巴,和一对尖尖的牙齿。 另一道影子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毫无所觉地仰着头,松鼠尾巴乖巧地搭在一旁,被太阳晒得蓬松发软,有一下没一下地动动。 下一刻,尖牙齿毫无征兆地飞扑而起,瞬间吞没松鼠尾巴。 “——你给自己选了一条狼。” *** 之后的一切毫无悬念。 蒋林野全身发烫,像一块灼热的金属,但怀里的身体却很软,仿佛伸手就能掰断。 他在这件事上永远有用不完的热情,棠宁愿意配合他时,他们交换体温,他也会跟着变得温柔。 唯一的变化可能是,他对语言的要求从“说爱我”“叫老公”“夸我好棒”,逐日发展到…… “快,把声音放软一点,多说两遍,‘老公你好棒我好爱你你别停下’。” 棠宁:“……” 酸软贯穿全身,她攀在他肩膀上,呼吸急促地仰着脖子,柔软的背脊紧紧崩住:“你……你从哪学来的……呜……!这些骚、骚话……” “你对婚姻了解太少。”感官被放大,他手上嘴上一点儿没闲着,一本正经地低声笑,“我这是在给你补课。” 然而段老师一次性给出的知识点太多,棠宁有些吃不消。 这人温柔起来也带着股要烧穿她的力道,身体烫人,结束时她简直精疲力尽。 刚一躺下,他又把她捞进怀里。 他身体贴上来时,棠宁快哭了:“我明天还要工作……” “不动你不动你。”他连声保证,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后半句话压得很低,“我就抱一抱。” 四下俱静,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声一声地,她听见他猛烈的心跳。 然后她昏睡过去。 过度的后果显而易见,棠宁第二天精神不太好。 翌日是周末,餐厅双休,她以往都是拿这段时间来做志愿服务,这次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 她要去参加文明城市代言人的颁奖。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奖,还是好几年前,江连阙去领过一次。”蒋林野主动帮她找衣服,“那时候觉得这个东西特别蠢,但轮到你去领,我就不这么觉得了。” 棠宁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她起床起晚了,一脸懊恼地哼哼唧唧。 地上一片狼藉,她衣服都没穿好,就急哄哄地跳起来照镜子:“你看看我的黑眼圈……都怪你!” 松鼠姑娘腰肢纤细,她这么跳来跳去,他真怕她脚底一滑就一头栽倒。 “慢点儿。”蒋林野主动伸手扶住她,顺势捞过来吧唧一口,“那你再睡会儿。” 她没把他的话当真,躲开发.情的段导,从床头捡起昨夜幸存的衣服:“回来再睡……你送我去颁奖会场吗?” “当然。”他说,“这是丈夫的义务。” *** ——那妻子的义务是什么? 直到坐进会场内,棠宁还迷迷糊糊地,在想这个问题。 颁奖仪式并不长,代言人有七八位,她全程心不在焉。 倒是在座有位携妻子到场的抗癌老中医,有理有据地说了很多,像是做宣传也像是秀恩爱,把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蒋林野戳戳她,在她掌心色气地挠来挠去,低声道:“等我们老了,我带你去所有导演奖的颁奖现场秀恩爱。” 棠宁被逗笑,神情舒缓下来。 仪式很快结束,棠宁和蒋林野不赶时间,想等别人先离开。然而眼看着会场里的人都走完了,他们两人慢悠悠晃到楼梯口,楼梯口竟然还聚集着一大群人。 谢勉站得笔直,被一群记者围着。 “你今年只有十二岁呀。”一个电台记者拿着麦克风,问他,“你还在上小学,却被评为今年的代言人,你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个奖吗?” 棠宁皱皱眉头。 谢勉虽然年纪小,星级志愿者的等级却很高,这次又被评进了文明城市代言人,身上自带新闻点。 然而这个说法带攻击性,问题不该这么问。 她刚想上前,被蒋林野拽住。她回头看,他点点头:“看他怎么说。” 其他记者也跟着屏住呼吸。 “我认为应该。”谢勉默了默,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道,“明里市有很多志愿者,我不是志愿服务时间最长的、也不是付出精力与资金最多的,但我和我的妈妈,在志愿者和被支援者之间搭建了一个平台。” “这个平台很重要。”他声音清亮,“有了这个平台,我被评为代言人之后,就能带动更多的人来关注公益。如果他们投身进来,就能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一群记者鸦雀无声。 棠宁有些惊讶。 “谢勉真棒。”她小小声,由衷地夸赞,“我在十二岁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曲线救国。” 蒋林野搓搓她的手:“下一届段公主,肯定会比他更聪明。” 棠宁犹豫片刻,又摇摇头:“如果是我自己的孩子,还是傻一点吧。” 活得聪明太辛苦了。 “没关系。”蒋林野一边牵着她向前走,一边说,“怎么样都很招人喜欢。” 棠宁刚想开口,谢勉若有所觉,抬头朝她打招呼:“宁宁姐!” 她抬起手,正要挥手,一阵剧烈的眩晕冲击而来—— “宁宁!” 昏过去之前,她听他这么喊。 *** 棠宁昏迷的时间非常短暂。 几乎是蒋林野拉住她的下一秒,她就醒了过来。 “我真的只是……只是头晕了一下。”他沉着脸把她抱上车,她心里泛暖意,又怕他太担心,“你不用这么着急……” “那也要去检查。”蒋林野帮她扣好安全带,“你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别的地方?没有了吧。” “好好想。” “……” 棠宁有些无奈,只好努力掰着指头数:“特别困算不算?我感觉最近越来越嗜睡,以前不睡午觉也不会觉得很困,但现在不睡不行。而且,明明夏天还没到,气温也没升高,却不怎么想吃东西,总觉得没胃口,还有……” 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下来。 蒋林野一开始还一脸严肃地“嗯”“继续”地应声,她话语骤停,他奇怪:“还有什么?” 棠宁不说话。 下一秒,一剂清零直冲大脑,蒋林野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将车停在路边。 阳光透过树影罅隙,穿透车窗,斑驳地落在两人身上。 他看看她的肚子,看看她;看看她的肚子,再看看她。半晌,犹豫着问:“你会不会……” 他把她怀疑的问题说了出来,棠宁一阵抓狂,差点儿拔刀:“不可能吧,我们明明做了措施啊!” 他抿唇:“那措施本来就不是百分百靠谱。”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去医院。 去医院的这段路,棠宁平时上班也会经过。却从没像今天一样,觉得它这么漫长。 蒋林野沉默一阵,试探着叫:“宁宁。” “……” “如果真的……那个,你生吗?” “……” 棠宁想喝口水冷静一下,拧啊拧,半天拧不开矿泉水。 蒋林野连忙接过来:“我来。” 他把水递到她手边,她沮丧得像只被雨淋湿的猫:“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它’……我们必须对他负责。” 坦白地说,这也是她焦虑的一部分。 蒋林野沉默着,将车停在医院停车场。往常都是家里司机带他来医院,他很少独自开车,找不到空位,绕了很多圈。 他牵着她上楼,帮她找到一个没人的座位,想就地将她放下:“你在这儿坐一下,我去帮你挂号,嗯?” “你休息一下吧。”棠宁把水递给他,小声说出一直以来的猜测,“小白,你是不是仍然在担心,我会临阵脱逃?” 她的前科太多了,人格结构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或许他骨子里也没有信心。 “……”蒋林野没有说话,仰头喝水,喉结性感地滚动。 “没有用的。”她像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一脸认真地主动指出,“如果我想逃离这段关系,就算我跟你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了,也照样会跑的。” 蒋林野:“……你刚刚才说,我们应该对他负责。” “所以别生呀,不生就不用负责了。” “……” “小白。”她一本正经,“你自信一点,我超级爱你,不会逃跑的。” ——所以你也没有必要,非得拿孩子来拴住我。 蒋林野握着水瓶,沉默了一会儿。 “宁宁,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俚语?‘do or die’——翻译成中文,意思就是,‘我愿孤注一掷,也愿为之付出,不诉痛楚’。”他转过来,医院走廊上铺开夕阳昏暖的光,映得他眼底也一片璀璨,“你大概不知道我多喜欢你——也是,我从没告诉过你,我是个不会说情话的渣男。但如果要我用一句话表达我的想法,大概就是这样。” 棠宁心跳加速,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无形之中跟着动了动。 “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像你一样,也觉得自己这一生没有别的可能性了,我好像天生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他轻声说,“我总怀疑自己会孤独终老。” 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他来说,爱是拥有,是占有,是不放手。 他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个人,爱上人间。 棠宁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你很担心我们没办法好好爱‘他’,我知道,也能理解。”他回握住她,捏捏她的手,“但我们这种担忧没有尽头,你总有一天要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走出去,离开玻璃罐子,接受新的成长。 棠宁想了很久。 日暮时分,晚霞铺满天际,凉风和暮色浸染天空。 “如果是一个女儿……”许久,她轻声说,“我要培养她做一个作家。” *** 然而没有女儿。 蒋林野的信仰崩塌了,他握着医生的手,再三确认:“真的吗?” 医生遗憾:“真的。” “儿子呢?”他不甘心,“男孩子也可以,男孩子也很好啊。” 医生:“……这不是性别问题,您太太没有怀孕。” 微顿,他补充:“但她确实太累了,不管是白天的事还是晚上的事,都应该节制一点。” 棠宁想找个沙坑,把自己发烫的脑袋埋进去。 “谢谢医生。”太丢人了,她只想赶紧溜,小小声地道,“我们走吧,小白。” 蒋林野不想接受现实:“可是医生……” “走吧走吧。”棠宁耳朵通红,超级超级小声地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实在想要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回去造一个……” 蒋林野一听这话立刻就精神了,蔫儿唧唧的狼毛立马抖擞起来。 他们摇着尾巴向医生道过谢,十指相扣地走出诊室。 夕阳的影子投射到地板上,两条尾巴的影子勾勾搭搭地结成一个爱心。 “喂我说你们两个,如果备孕的话——”医生早年看过奇葩新闻,大概是觉得这对年轻的小夫妻也长得很愚蠢,又极其好心地吊着嗓子,提醒了一句,“就记住,不要避孕了啊!” *** 回去的路上,蒋林野脸上的笑挡都挡不住。 棠宁脸红成番茄,懊恼地推他:“你还笑!” “我怎么不能笑了?” “我又没怀孕,你开心什么!” “虽然现在没有,但很快了呀。”说完,他又自己一个人傻乐起来,尾巴的影子摇成螺旋桨,在脑子里幻想自己可爱动人、会追着她喊爸爸的软绵绵小女儿。 他心态可真好…… 棠宁见他没有失望、没有难过,也跟着放松下来。 走出去一段路,蒋林野突然想起什么:“你没有反悔吧?” 松鼠姑娘乖巧地摇头:“没有。” 他松一口气:“怎么突然想通了?” “因为被人告白了呀。”棠宁有些狡黠地眨眨眼,睫毛上金光抖落,“别笑话我,这至少证明一件事,你不是为了睡我才哄我。” 蒋林野一直不明白,她到底把他想象成了什么魔鬼:“……你可真是个逻辑鬼才。” “你刚刚在医院里,”棠宁被逗乐,“说的都是实话?” “嗯。” “那你喜欢我,是不是比我喜欢你要早?” 蒋林野顿了顿,含糊道:“也许吧……”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撞见她哭、认定她是同类才动心,然而现在想起来,他第一次动心,明明能追溯到他们初次见面。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第一次去一中,熊恪帮他提着书包,送他下车。 外面雾气蒙蒙,他忍不住将手伸出伞外,惊奇地发现,天上下的不是雨,竟然是红线。 他满心好奇地跟熊恪告别,踏上学校的楼梯。密密匝匝的红线里,视线逐渐开阔,慢慢地、由远及近地,红线中走出一个神奇的姑娘。 姑娘长得白净秀气,个子矮矮的,衣服都湿了也看不见胸,活像一个小可怜。 但小可怜也是可爱的,因为她元气满满又难掩怂气地喊着要保护他,他一边在心里不屑地想着“我可是宇宙暗黑破坏王谁能保护得了我”,一边口嫌体正直地被死死困在那场红线雨里,再也没能走出来。 “我那时候想……” 天光变得黯淡,云朵在天边散成鱼鳞,光影愈发柔和,像文艺电影温柔的开场。 蒋林野顿了顿,转过来望着她,“‘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我未来的一生,都要与她有关。” 火烧云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眼中光芒流动,他好像一个从来没有受过伤害的纯良小少年。 棠宁心下震动,突然又升起想哭的冲动。 然而她抬起头,还是想笑给他看,表情在光线中一寸寸绽开:“既然你跟我讲俚语,那我也送你一个故事。” “小时候没人陪我玩,我没事干就拼命读童话书,有一次,读到一个狮子和女孩的故事。” “狮子对人类女孩一见钟情,女孩对他说:‘你要扒光尖牙,不然当我们亲吻,你的牙齿会弄伤我;你要剪去利爪,不然当我们拥抱,你的利爪会割破我’。”她吸吸鼻子,“狮子毫不犹豫地照做了,他敲掉尖牙,剪去利爪,放弃了一切,来爱他爱的那个姑娘。” 蒋林野静静地望着她:“嗯。” “结果,女孩和他的父亲见狮子没了尖牙和利爪,立刻用枪棍把狮子打跑了,他再也不敢来。”棠宁默了默,小声说,“我觉得狮子特别可怜。” 蒋林野赞同:“这不是童话,这是聊斋。” “对,我小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是童话,那它应该这么写,”她转过来,眼中熠熠的,“在狮子打算敲掉利齿的时候,少女亲吻他,说——” 她身体力行地凑上前,捧住他的脸。 他垂下眼,在心里默不作声地想,今天的夕阳太漂亮了,他的小姑娘漂亮得好像一座宝藏。 “‘我爱你,什么样子的都爱’。”而现在,他的宝藏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声音软而坚定,“‘我爱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我期待你’。” 蒋林野只恍惚了一秒。 她就微微阖眼,朝他吻了过来。 他吻了她那么多次,她的技巧丝毫不见长进,两只手按着他的下巴,舌尖有些急促地溜进去,带点儿青涩地撬开他的牙关。 蒋林野忍不住想,如果爱情的样子可以被描摹,时光就应该停在这一刻。 这些年来,她包容他的棱角,他妥协她的个性。 他们经历过恋爱、矛盾、争吵、分离、重聚,最后仍然能够互相理解,相爱的程度不减当年。 这才是最好的时刻。 他抱住她的肩膀,也回吻她。 唇齿辗转,他脑中灵感大爆发,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从她唇上撤离:“我现在突然想到《十年一瞬》该怎么拍了,我们的故事真的集结了好多元素,有玄幻,有爱情,有重生,还……” 棠宁放开他,表情恶狠狠地,眼神却分明带委屈:“……你能不能专心点?” 她很少主动吻他,他稍稍分心,她的信心就溃不成军,红着眼角指责他,“蒋林野,你什么时候变得又骚又皮?” “这也是我们俩的事呀,怎么能算分心?我连主题曲都想好了,就写‘我曾’……唔你亲就亲别咬我……” 天边霞光粉得好似少女面颊, 天空被城市灯光浸染,漫天彤云似金光初开。 唇齿辗转,棠宁迷迷糊糊地,竟然也开始想那首歌。 她觉得,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曾拥抱太阳。 也曾一吻…… 一吻到天荒。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